006瘸子與狗
萬分危難之際,老黑子有如神兵天降,咆哮著沖著鬼子猛沖過去。鬼子也是個窩囊廢,被老黑子這么一撞,一下就后仰倒在地上。老黑子一刻也不停歇,一口咬斷了鬼子的歪脖子。
“老黑子是這樣跟我講的,他說當時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糊里糊涂地沖上去將鬼子撲倒,并且一口咬斷他的歪脖子。”黑子撓撓耳背接著說,“我想老黑子不是為了救瘸子奎,只是作為一只狗,也是要有抵御外辱捐軀報國的精神的。”
總之,老黑子殺了一個鬼子救了瘸子一條命。后來,老黑子自然沒有成為瘸子奎的盤中餐——或許是因為瘸子奎也忌憚老黑子,擔心他會一口咬斷自己的脖子——瘸子拄著鬼子的長槍,在老黑子的陪同下艱難地與大部隊匯合。
“連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前來迎接他的好炊事員,當得知事情的整個經過——當然,在瘸子的潤色下,他成了英勇的殺寇戰士,只是不幸失掉了一條左腿——連長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黑子說,他看到兩個人互相的演戲,差點沒吐出來。”黑子做出要嘔吐的樣子說。
瘸子奎因為失去戰斗力——本來也沒有什么狗屁戰斗力——腿腳也不方便,實在不適合繼續跟著部隊行軍。于是部隊為他授予軍功章,準許他卸甲歸鄉。臨別時,瘸子奎懇請連長將鬼子那支長槍和老黑子賜給他,他說要留個紀念,就算人不在戰場心也一直在。
連長自然滿足了瘸子的要求,就這樣老黑子陪著抗戰歸來英勇負傷的英雄回到了村里。
“回到村里后,瘸子更是對村民們大吹特吹,這次他是徒手連殺了三個鬼子,而自己因為鬼子從背后卑鄙地偷襲,不慎失掉了一條左腿。大家信以為真,都非常崇拜他,并且一致推選他為村長,還特意找了外地的精工巧匠給他打造了那根龍頭拐杖……”
這就是事情的整個經過——村長變成瘸子奎,偉岸的形象變成一攤狗屎,狗屎都不如!我朝地板吐了兩口唾沫,以表憤懣。
“原本屬于老黑子的功績——屬于我們整個黑狗家族的榮耀——都被假仁假義的瘸子奪走了。”黑子在流眼淚,淚水簌簌地往外流淌,那股沮喪勁兒真叫我泄氣,“他以為每天賞給我們一碗冷飯或者幾根啃剩的骨頭就能彌補……”
我伸出前蹄想去摸摸黑子的頭,可惜太短沒法夠著。我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于是放棄肢體上對他的安慰。
“黑子……”
“黑子……死狗,回家吃飯了。”
大老遠就聽見村長拔高嗓門兒嚷嚷,他正在呼喚自己救命恩狗的孩子——用那沙啞的音調,像有一口濃痰卡在喉嚨上,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嘿,兄弟,謝謝你聽老哥講了這么多,現在你該明白我的日子不像表面那樣風光了吧!”黑子將頭偏向胳肢窩抹掉眼淚,“瞧,瘸子稱我為‘死狗’,可要是沒有我這死狗的老子,他早就成了死人。”
“黑貨!死哪里去了?”
村長還在大聲呼喊,估計全村每個角落的螞蟻都聽見了。
“汪……汪……”
黑子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叫了兩聲,接著起身,搖著尾巴屁股一躡一躡地溜回家去。
我長嘆一口氣,感慨做狗也不容易啊。望著遠去的身影,黑子搖擺的尾巴讓我心緒煩悶。
不可思議,我居然又開始進行以尾巴趕蒼蠅的扯淡訓練。經過一段時間的徒勞無功后,我得出結論——豬終究是豬,學不了牛犢子用尾巴趕蒼蠅的技巧。
世上一切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各自既定的進程。太陽在散布光熱,鳥兒飛來飛去找蟲子,我在牢固的圈籠里發呆,而人類在為更優越的物質生活條件揮汗拼搏……
整個上午我都在安靜中度過,阿偉沒有打呼嚕,阿歡也一大早就和男主人出門了,連蒼蠅都沒有一只。獨自享受陽光和微風,我喜歡這樣安靜的生活。近午時分,鐵公雞來過一趟。他嘴里叼著一只半死不活的蜈蚣來到我的圈門前,自稱花了半天時間才在草叢里逮到的,特意來感謝我上午救命之恩。我看到那條從中間折斷成兩半的蜈蚣,就想到了前些天青石板上被雷劈成兩半的家伙,隱約還能聞到燒焦的味道。我連聲謝絕,對鐵公雞說,我們都是自家兄弟,小小恩情不足掛齒。老鐵是個直腸子,學不了裝腔作勢的假客氣,他只是重重點了點頭,說以后如果我有事他一定幫忙,隨后大概去了某個角落自己享用蜈蚣大餐。
金色的太陽出現在屋頂正上方時,阿歡回來了,他看上去像被抽干了精魂,說不定下一秒就會死。牛圈里的牛糞堆積了足有一米多高,阿歡趴在牛糞上面一層枯黃的干草上毫不動彈,氣息也十分微弱。我嚇壞了,趕緊湊到石墻縫里看他,希望在他臨死前至少告個別,畢竟相識一場。
“阿歡兄弟,還活著嗎?”
“嗯……”他花了約十分鐘才攢夠氣力,憋出一個軟趴趴的嗯字。
“噢……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阿歡將頭頂在牛糞堆積的地面上,撐起身來。他把嘴巴伸進水槽往肚子里灌了一口涼水,歪著身子靠在墻上瞇縫著眼,好歹有了些生氣。
我猶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阿歡神氣得尾巴翹上了天。今天是他第一次架犁耕田,自此建立豐功偉績。想來耕田并不輕松,困難的程度難以想象。
“我快要累死了,全身的骨頭散了架,沒有哪一塊肉是不疼的。”
“歇著吧,寶貝兒。誰叫你是一頭牛呢,耕田是你逃不過的宿命!”
逃不過的宿命——算是我對阿歡最好的安慰吧。黑子有看家護院啃人們吃剩骨頭的宿命,阿歡有架犁耕田吃枯黃干草的宿命,老鐵有清早打鳴抓蜈蚣的宿命,宿命好像是誰都要背負的東西。作為豬,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呢?
接下來的四五天時間里,我一直沉浸在對自己宿命的艱深思考當中。迫切地在腦中渾濁污穢的泥潭中瞎攪合,想從里面撈出晶瑩透亮光潔無瑕“出淤泥而不染”的珍珠,可那里連顆像樣的石頭都沒有。越想越迷茫,越迷茫越迫切想弄明白,在這段煎熬的時光里,我無數次想起杜鵑。要是春天的時候,我索性和她一起歸隱山林,從此不再回這又臟又臭的豬圈——我開始嫌棄自己住慣的房間,以及周圍的一切——每日和美麗的杜鵑游山玩水,朝飲晨露暮照彩霞,那么我就不會有這么多煩惱,也不用去思考什么狗屁牛屁宿命。
可惜我做慣了飯來張口吃了睡睡了吃的豬,根本沒有資格與杜鵑朝暮相處。當然,杜鵑是不會嫌棄我的,她喜歡我得很。我對她一見鐘情,命也不要的那種癡情。可我還沒有準備好,沒有信心在山野叢林中和她幸福地生活下去。離別的那天晚上,月亮滾圓,皎潔的月光灑在我和杜鵑的身上。我們相互依偎著,坐在山頂廢棄瞭望塔的崖邊直到很晚很晚。杜鵑睡著了,我用側臉輕撫她如我一般柔軟的毛發,用心去品味每一縷她的體香——那是長久身處山野特有的香味。望著山下村落屋舍的燈火一個個熄滅,有股莫名的力量驅使我起身,在月光的指引下沿著逶迤的山路往回走。離開得如此隨意,如同日月的升落,我以為與杜鵑分離的時光是很短暫很容易度過的。我都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我想象著來年春天,漫山遍野艷麗的杜鵑花重回大地,為大地的新裝添上一塊塊斑斕的刺繡,比花嬸的斑毛更絢麗多彩。此時,我的塊頭增長到現在的一倍,在同樣夜深人靜明月高懸的夜里,我一縱身躍過圈門,踏上上山的路與杜鵑重逢。杜鵑站在瞭望塔邊的空地上等我,她變化也不小,身材更加勻稱顯得更有韻味,還是喜歡在頭上別著兩朵盛開的杜鵑花。我們相視一笑,朝對方走去。彼此頭碰著頭,我的眼里全是她,她的眼里也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