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萬只螞蟻趁著天還沒黑忙碌不停，他們扛著一只有我耳朵大的螃蟹趕路。經過我家門口時，我邀請他們歇歇腳，領頭的大家伙點點頭，揮動著觸角，招呼大家把獵物放下。

　　領頭的告訴我說，那就是團結的力量——能把比自己大千萬倍的獵物扛著走——只要團結，沒有什么事情辦不成。說完，他也低下頭和其他家伙一起吮吸地板上的血漬（如我所料，黑子的一口老血很受歡迎）。

　　團結的力量有多可怕？它不光作用于比自己大千萬倍的東西，比自己小得多的也擁有同等效應。只不過強弱過于分明的兩方，較強者通常是不屑于借助其他同類的力量——鬧什么運動，開什么會議，搞什么團結的——然而人類的世界是比同天地的存在，我們這般螻蟻畜生根本無法理解，或許對于他們來說“出師有名”至關重要。我的理解就是——只要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并且得到同類的認同，任何非人道（若有）的行為都是對的。按照領頭螞蟻的說法，如果全村所有的豬團結起來，只要每個都用力拱上一下圈門，那么豬圈將不復存在，所有的豬都將獲得自由。

　　領頭的螞蟻很健談，他說雖然他們很團結，但是對付這么大只死螃蟹還是費了不少力氣。我細細瞧地板上擱著的那只向來橫著走的家伙，的確是沒氣兒了，不然他只需翻動下大鉗子，準能壓死一大片螞蟻。

　　螞蟻們還在吸黑子殘留的血，我心生厭惡，覺得他們是如人一樣卑怯的混蛋——只敢在獵物死后攫取他們的尸體，還大言不慚什么團結。

　　我沖這些吸血的家伙冷笑，在心里辯駁。可憐的螻蟻們，所有的豬根本不可能產生他們所謂的狗屁團結，我們有免費的三餐，有遮風擋雨的豬圈，可以隨意在吃飽了的時間里睡，在睡醒了的時間里吃，還能在既不想睡又不想吃的時間里聽沙子般大小的螞蟻談理想談團結，多有趣兒啊，干嘛非得要逃？

　　螞蟻們果真“團結”，連低頭、吸血的動作都出奇地整齊劃一，在我喉嚨眼的位置，外界燥熱沉悶的空氣與胸中升起的一縷煩悶狹路相逢。我瞬間失去控制，突然伸出前蹄死死壓住那只死去的大螃蟹。剛才還團結一心的一萬多只螞蟻露出真相，像被炮彈擊中的雜牌軍，紛紛抱頭鼠竄，自顧自地朝四面八方逃跑。

　　他們鉆進洞里，逃進縫中，眨眼之間溜得干干凈凈，眼前只剩下八腳朝天躺著的死螃蟹和被千萬張嘴吸得光亮的青石板。

　　“這鬼天氣真鬧心，一場大雨就要來了！”

　　螞蟻只有這句話是真的，他遠勝過天氣預報。天氣特別重要，可以決定人的行為。至少向女主人這類村婦是這樣的，她們每天都在盼著老天開眼，賜給這片土地一場雨，如果上天真樂意滿足，她們希望是一場中雨。因為，擁有健壯臂膀的男人和黃牛在中雨中也要下田耕種，這種時候蓑衣斗笠就能發揮應有的作用，成為遮風擋雨的工具，讓一方田多收幾顆稻米。那些書上所說，戴著蓑衣斗笠在一條小船上釣魚之類都屬不務正業，是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勤勞的農家鄉村的。只有這樣，她們才能踏踏實實地待在家里，湊上三四個一起玩撲克牌。

　　雨水從屋檐的灰色瓦片上滴答打在地板上，成年男人繼續下田干活兒，未成年男人繼續去學校學點什么。剩下這些婦人，可以安安心心聚在一起打撲克。蒼天有眼！

　　無論刮風下雨還是晴天烈日，我都只是窩在圈里看外面的風景，聽外面的聲音。看膩了的老竹林還長著繁茂的綠葉，一群知鳥沒日沒夜地叫，按照鐵公雞的說法，他們只是和老鐵一樣在唱情歌，為的是勾引一只異性前來配合，好像這樣就能讓此生完滿。為了生命遠大的目標，讓其他家伙沒法安靜睡覺也在所不惜，都是自私的家伙。我迫切渴望雨再來得猛烈些，就不用等到深秋寒冬，知鳥就會乖乖地消停。安靜下來吧，我就能夠把女婦人們有趣兒的談話聽得真切。

　　雨真的如我所愿不要命的下，老天爺要發飆啰，嗔怪為什么人類可以這么大膽，居然比他都肆意妄為。

　　她們又在談論原本已經平息的事件。

　　“那條黑狗被吊死了，就掛在山上那棵梧桐樹上。”

　　“該死的玩意兒，誰叫它不聽人話，非要亂咬人。”

　　“哎呀，打牌就打牌，又扯些畜生啊、死啊之類的話題，掃興死了。”

　　“就是，就是！只不過死了一條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專心玩牌，這把我們爭取升三級……”

　　假如老天爺給我個說人話的機會，我一定跳到婦人們面前，用我的長鼻子抵住她們又塌又短的鼻孔，大聲喊道——愚蠢的婦人們，恕我直言，你們是沒有資格批評一條狗的。

　　雨水如柱嘩嘩沖刷著地面，老天爺不能滿足我說人話的愿望。講實話，我也根本不想和她們理論，畢竟人與豬有別，她們是不會明白連我都懂得的道理的。

　　雨水已經將低洼的地面灌成了小池塘，披蓑衣立斗笠也無法阻擋雨水的入侵。男主人嘟囔著牽著阿歡回來了，責怪天公不作美。當看到幾個婦人興致還這么好，更是火冒三丈，吵嚷著又累又餓，婦人家該招呼點什么了。

　　我直搖頭，偏轉腦袋耷拉下耳朵，不再多看也不再多聽。我能預見到兩口子的戰爭即將全面打響。不過這次他倆似乎拿錯了劇本，上演的是一出新劇。他們的戰爭之火被另外的不知道算不算風景的事物熄滅了，七八上十只眼睛，也就是四五個人各拿出一對（他們當中沒有獨眼龍，也沒有傳說中的三只眼）聚焦在對面的某處。我將腦門抵到墻上，才勉強也湊上一對眼珠子在那個方向去尋找熄滅火種的始作俑者。

　　透過霧蒙蒙稠密的雨簾，有幾個死螃蟹大的物體在田埂上移動。耳朵不用抵到墻上也不用拐彎，就能聽到有些叫喊聲，正如村長開槍打死一頭畜生的那晚一樣吵吵嚷嚷。于是乎，我明白那些像是死螃蟹的物體是人，死螃蟹是不可能嘰嘰哇哇發出那么大的聲響的，況且按照生命常理，死家伙是發不出聲音的——一點兒也發不出來。

　　等到那幾個物體聚攏到一條大路上時，我確信他們真的是人，雖然有蓑衣斗笠的遮掩，可手提柴刀氣勢洶洶的樣子其他生物是扮不出來的。

　　噢，人類的憤怒，倒霉的卻是畜生，這是所謂人間演慣的把戲。究竟哪個畜生有這般的福氣引得眾人的砍刀呢?(即便不是，只要人們都認為是，也就一定是了。）

　　他們靠得再近些，充滿興奮和愉悅的叫喊聲就聽得真切了。

　　“大松樹倒了，快去砍柴啊！”

　　噢，那棵地標性的大松樹在風雨中倒下了。我暗自神傷，終于明白這是怎樣一個噩耗。連我都弄明白的事情，主人們自然也已明了，不過他們同樣有的是興奮勁兒，原本有口角爭斗趨勢的男女主人徹底熄滅了戰火，又成了團結一心和和美美的兩口子，他們迅速整裝加入提刀的隊伍。

　　一棵經歷百年風雨的大樹倒下了，但它的厄運還不算結束，千百把柴刀正在去往為它送葬的途中，也許近水樓臺先得月者已經開始分割它的尸體了。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正如這場雨一樣。

　　排水溝無法滿足泥水往低處流的意愿，部分土黃的水流只好越過既定的軌道，直接沿著地面奔流。它們刻不容緩的樣子，大概山里面出現了魔鬼，得趕緊逃掉的。也只有魔鬼才有這般的力量，能讓一棵參天大樹傾倒。我還記得，春天的時候，我和杜鵑圍著大松樹玩捉迷藏，任我們不要命地轉呀轉，可就是無法哪怕看見對方的尾巴。人類的行為也證明了大樹確實是被魔鬼所摧毀，他們正拿著刀斧去降妖除魔哩。

　　屋檐和地面之間成為了天然的瀑布，倘若雨永遠不停，那么根本不需要額外去尋個地方挖一個大坑來養魚，隨便某個地方都是天然的池塘。

　　山上有魔鬼，魔鬼摧毀了大松樹，所以洪流越過一級級梯田，奔逃向低處的峽谷。哪里有魔鬼，哪里就有勇士和刀斧，所以勇敢的提刀隊伍狂奔向高處的山腰，渴望盡早地從大樹身上剝離幾分鬼氣。

　　洪流中除了泥惺味還有一股惡臭，連我這頭不講究的豬都難以忍受，有哪個糞坑決堤了。這鬼天氣是老天爺對人類的警告，還是教會人類怎么樣才叫真正的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