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已經是大遼國的嫡公主了。
封號長敬。
而我的名字,還與前世一樣,江玉燕。
剛剛醒轉過來時,我的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舌苔上微微發苦。啐出一口唾沫拿近了勉力辨認了良久,才發現是藏紅花、龍涎香等幾種名貴藥材與一些我不知道的藥物混合熬成的湯藥渣子。
想來這公主生前,應該是個病秧子,恰好病死去了,閻王爺便讓我來頂替了。
也好,我命硬,配個病弱嬌軀平衡平衡,倒也不錯。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待近在眼前了,我方才知道是我的兩位丫鬟見我醒轉了過來意欲服侍我梳妝用膳。
“小主今日怎么起得這么早,可是好轉了?”
“嗯,好些了,再過些天,我想試試看能否下床出門走動。”
“哎,使不得啊。太醫囑咐了,小主還需再靜養月余,才可能好轉。”
再靜養?人都死一回了還靜養?
故而我并未搭這茬話。待梳洗完畢,我轉而隨口問道:“我好看嗎?”
一位口齒伶俐些的丫鬟搶先答道:“好看,好看極了!小主今個兒是尤為嬌俏,真真是膚若凝脂,面若春桃,眉比柳葉,目如秋波。淡妝濃抹都甚是相宜,若非是在這靖陽宮內瞧見,奴婢都要以是見到了個天上熠熠生輝流光溢彩的仙人兒了。”
聞畢,我的“柳葉眉”卻細不可察地微微一顰。
此等伶牙俐齒之人難保不有些玲瓏心思,實在不合適放在一個近乎失明的公主身邊……若在前世,我早已將此人拉出去杖斃了。
但考慮到我此行是來“消業”的,我并未動作,只不咸不淡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言語中難掩欣喜道:“我是可人。今兒與我一起來服飾小主的是憐人。小主人美心善,一定會馬上好起來的。”
“憐人可在?你怎么說?本公主今天好看嗎?”
“奴婢在!小主今天……今天好看極了,比前幾日都好看些……啊,前幾日也很好看,只是今日格外不同些……”
“有何不同?”
可人搶先答到:“氣色更好些!小主今兒是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往后也……”
“問你了嗎?你讓她說。”我直言打斷道。
可人噤了聲。
憐人囁嚅了片刻,方才答道:“小主,小主今日眉目間有神兒了,再多的,再多奴婢也說不上來了……奴婢嘴笨,奴婢該死,若是說了什么讓小主不高興的話,小主千萬千萬別往心里去……”
說到最后,她話里幾乎帶了些哭腔。
當真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哭包兒。要是前世的我打她一拳,想必能哭很久吧。
但眼下我還拿她有別的用途。
故而我溫聲細語道:“你說的不錯,我又怎么會責怪你呢?不僅如此,我還有賞。來人,賞憐人綾羅綢緞十丈,珍珠琥珀二斛,白銀五十兩。即刻領賞吧。”
一時間,二人都愣住了。良久,方聽見先后“噗通”兩聲下跪時發出的膝蓋及地的聲音。
“小主大恩,憐人必將銘記在心!”
“本公主喜歡的就是這種憨厚老實之人,都看見了罷。以后多學著點。”我借此立威道。
“都下去吧,我乏了。”我小手一揮道。
爾后,我方才知道,那日可人憐人二人愣住原是因我的賞賜太薄了,從未有見過如此摳門之公主,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前世我畢竟是纂位當過女皇的人,對于國家財政收入與后宮女子賞罰體量還是有個大概的估量的。
這幾日來,我更是有意無意地打探了下宮內吃穿用度的規格,初步判斷了下這大遼應與我前世稱帝之國體量相當。
只是大遼后妃行事卻更為侈靡浪費些。
比如說現在立于我跟前的二位貴人一位常在。
光是聽她們進門行走時發出的珠銀玉翠碰撞之聲,就知道她們必是步搖簪子釵子插滿了一腦門,再聽后面跟著的細細碎碎嘈嘈切切的腳步聲,就明白她們的仆從怕是能排八個班子。
而她們還僅僅只是貴人常在。
她們會在此,是來給我送賀禮的。
恭賀我這位在病榻上躺了八年的嫡長公主,終于在今晨下床了。
這一世,我的“母后”在我八歲時去世。我便留在了她的靖陽宮中擔一宮之主。皇上是個念舊情之人,未再立后,也未就未有他人入主靖陽宮。只是留了幾個貴人常在住在宮內偏殿陪著我說說話。然而久居宮中,她們當中自會有些人升了位份,也就搬出去住了,還有些人犯了事被逐出去的,亦不在少數。但空下的位置,總是很快又會有新人補進來。
這些年來,靖陽宮內往來喧囂,素來是新人舊人落花流水般更替流轉。
只有長敬公主,一直還在。
外人只當如此,殊不知,我這皮囊下,也換了人了。
如今,我已十七歲了。因視力不好且長年臥病在床,皇上憐惜我,故一直未將我的嫁娶之事提上議程,還如孩童般養在深宮。從未要求我什么,卻將我的需求一應俱全地供給著。
皇上重視,諸位后妃自然也輕慢不得。這不,聽聞我久病有所好轉,一時間全提溜著衣裙趕來了。
加上我,靖陽宮內共有四主,已一一在列。
我屏退了眾人賜了座,表示自家姐妹,隨意侃侃家常便是。
最先開口的是蕙貴人,她展示了下她帶來的珍惜物件后,便話鋒一轉道:“長敬公主啊,您是一直呆在這靖陽宮內,可知宮外的世界,要變天嘍。”
“月余前皇上不是新選了些秀女進來么,有位叫蘇謠謠的,不過江浙鹽商之女,與蘇御史略微沾親帶故便厚著臉皮強送進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那是沒一樣拿得出手的,也不知皇上看中她哪點,竟然初入宮闈就讓她侍寢,榮寵五日后便破格賜封瑤貴人,真當我們這些老人這些年都白過活了。”
“就是就是。”蘭常在也附和道:“她有什么好,她不就是會哭會裝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嗎?誰不會啊。真不知皇帝喜歡她什么,她會流甚么珍珠淚?我蕙姐姐還能歌善舞,敏姐姐更是才情無雙呢,哪樣不比她強?敏姐姐你說不是?”
一旁的敏貴人雖被提及,卻并不愿卷入“紛爭”,只淡淡道:“皇上喜歡誰是皇上的事兒,我們又如何能左右?我們在這靖陽宮,只管陪著公主便是。”
“哎,說到這茬子我就生氣。她不過就是年輕生得漂亮再會些偏門左道罷。也怪我們這些姐妹,才情雖有,還是不及先皇后十分之一,若是有先皇后那般姿容才學,何愁皇帝一連幾日都不來這靖陽宮看看呢?這才給瑤貴人鉆去了空子。只苦了小主,臥病在床數日竟然連父親的面都見不到一次。”
若不是我近乎一個瞎子,想必這會已能看見蕙、蘭二人梨花帶雨作垂淚欲滴狀。
但我心下了然,她們說這些話,是拐彎抹角要拉我站隊對付新貴呢。
可她們是妃子,是臣妾,是外人,她們要去爭去搶。而我是公主,是皇女,獨占榮寵,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身份本就不同,何苦與她們合流惹得一身騷呢?
故而我只沉默不語,靜坐“釣魚臺”。
二人還未打算善罷甘休,繼續在一旁魔音灌耳絮絮叨叨,左不過是說瑤貴人無才無德入宮月余便敢專寵領賞得不配位。而自己如何勤學苦練空有一身才學卻只能顧影自憐,感嘆人心易變圣恩涼薄罷。
我被鬧的有些煩了。
其實她們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但她們搞錯了一件事:后宮女子升遷向來不是憑才學品性來裁決,而僅僅只憑皇帝個人的好惡。若是皇帝喜歡,她便配,皇上不喜歡,爾等也就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妾罷。
甚至生死,都是由皇上定奪。
罔論愛情,自由,尊嚴。
慘么?咎由自取罷。
若不想如此,便不要走此捷徑入宮為妃。既已擇捷徑,享著平凡女子幾輩子都攢不來的錦衣玉食富貴榮華,更有甚者連帶著整個家族都“雞犬升天”,又何苦在我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呢?
正欲發作,又聽得蘭常在道:“敏姐姐,這皇上都有多久沒來看過你了?你就不惱嗎?以前皇上不是總愛聽你彈《秋風詞》、《湘江怨》么?君在湘江頭,女在湘江尾,日日思君君不見,共飲一江水?呵,好一出情深意切!可如今,‘君’倒是陪瑤貴人陪了四五日了。我看,連姐姐以前小產時,皇上陪您都沒現在陪瑤主子陪得那么勤!”
此話一出,殺人誅心,一時間再無人作聲。
四下靜的發慌,我可以清晰地聽見敏貴人努力地按捺卻還是沒壓住飄出了的細微的吸鼻子的聲音。
良久,她才勉力壓住了情緒顫聲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妹妹莫要再提了……我很感謝長敬小主在我小產時予以的照拂,所以如今,我只想陪著小主平平安安地渡過余生。”
蘭常在任不肯罷休道:“哎,你們啊,就是性子軟!我都快替姐姐急死了。別怪妹妹舊事重提,不然,哪能讓姐姐你重新振作起來呢?青春苦短,姐姐還能有幾年嬌俏容顏?就趁年輕多打算些吧!”
我終于忍不住了。
我冷不丁開口道:“蘭常在入宮幾年了?”
蘭常在始料未及,略微一愣道:“我?臣妾入宮三年了。”
“三年么?還只是個常在?剛剛聽聞蘭主子一番高論,我還以為是個怎的飛黃騰達的厲害人物。合著,連自己要如何升遷如何爭寵都沒搞明白呢?”
蘭常在一時語塞。
“想明白了嗎?那還是本公主指點你一二罷。妃嬪升遷本就僅憑皇上喜惡,沒那個本事得寵,就莫在背后嚼舌根以免落人口舌。三年了,連這些都沒想明白,是該說你蠢鈍如豬呢,還是該夸夸你如此庸材還能在宮內茍活多年真真是個天選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