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的天,傍晚時(shí)候的空氣中一片濕熱,悶得人仿佛全身上下都被汗液堵住了一樣。勞作一天的疲憊讓人連張口說話的興致都奉欠。
當(dāng)然,這濕熱空氣的疲人勁兒也影響不了所有人,這種濕熱的傍晚,正是養(yǎng)(yǎng)尊處優(yōu)(yōu)的官老爺們,每天最為舒心的時(shí)辰。
比如,祁陽縣縣令,吳大人家的后院之中,便有幾人交談得格外激烈。其中一身道士打扮的梁三日,一臉諂媚,說得是眉飛色舞。一旁身穿便服的肖云肖榜眼,滿臉通紅,雙手一頓猛搓,來回的踱著步子,臉上帶著好像常年吃糠咽菜的人看見滿桌美味珍饈時(shí)的笑。笑臉撫須的吳大人則只是非常恰當(dāng)?shù)臅r(shí)不時(shí)說上幾句附和上道的言語。三人可謂相談甚歡。
“那葫蘆山的寶穴,真如先生所言那般?可保我肖家興旺昌達(dá)?這些日子,這風(fēng)水相術(shù),說來本官也是多少參詳了一些名典,其中所說,雖不是與先生盡數(shù)(shù)契合,倒也是相差無幾。方才先生多番推論演算。本官是越聽越有理。”肖云搓著手,對(duì)著梁三日興奮的說道。
梁三日拉了拉貼在自己汗津津的胸口上的衣物,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水。一臉諂媚,動(dòng)作夸張的對(duì)著肖云說道。“這葫蘆山后山的那個(gè)寶穴,小人我可是看了好些日子!可不是簡單招財(cái)聚富就能說得完的。那處寶地可是面朝怒蒼江,背靠葫蘆山的翠云崖,可謂聚風(fēng)藏水,東西皆有飛瀑直垂而落,朝可聚陽,夜能采陰。這在咱們這行當(dāng)里面,有個(gè)說法叫雙龍朝珠。小道這輩子,可沒見過比這更好的地段。”說著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水。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說句心里話。也就肖大人你如今。換作以前,哪怕是去年,我都萬萬不敢把這寶穴拿給咱老太爺子用。”
肖云眉頭微微一皺,問道“這是何道理啊?莫非這還有什么講究?”
梁三日擺手哈哈笑道,“肖大人有所不知。這天下寶穴啊,但凡占個(gè)龍字,都可謂霸道!可真就不是一般人能躺的了。若是家中福澤不厚,少說也是個(gè)家道中落的下場。更有甚者,全家性命都可能賠給這一址仙居。別的不說,就葫蘆山這二龍朝珠的局。不謙虛的說,里面躺個(gè)國公,王爺,也是完全夠規(guī)(guī)格的。若不是肖大人今番高中榜眼,我把這寶穴推薦給你,豈不是等于謀害大人?”
肖云聞言,滿臉驚懼之色,慌忙說道“沒想到居然還有這般說法!本官雖然乃是今年榜眼,勉強(qiáng)說得上是高中,但官身卻只是小小七品編修,說起來品級(jí)比吳大人稍低一籌,這般仙居,家父當(dāng)真消受得起嗎?這其中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吳大人一聽肖云這話,急忙把正要送入口中的茶水放下,說道“肖大人怎么能和我這個(gè)老頭子比?今朝肖大人正值不惑,說來正是男兒大展胸中之志的好年歲!雖說現(xiàn)(xiàn)居編修一職,下官料定,不出兩年。肖大人必是下官不可企及的人物。這二龍朝珠的局,怎么就受不得?”
見吳崇貴起了臺(tái)階,梁三日也是開口說道“吳大人可真是見識(shí)廣博,目光老辣,所說所言皆在點(diǎn)子上。”
說罷又對(duì)著肖云說道“肖大人,小道這可不是胡亂做事的人。分寸小道還是心中了然的!這非要說官階格局,肖大人如今的編修一職,確實(shí)是有些不妥。但是,昨日那醉仙居中小道可是細(xì)細(xì)看過。不知為何,肖大人現(xiàn)(xiàn)如今身上可有一絲的紫韻,小道看著有那么點(diǎn)像…”
梁三日話沒說盡,只是看著肖云。肖云卻受不住這吊胃口的說法。急忙問道“像什么?”
梁三日看了看肖云,又看了看吳崇貴。笑著說道“這話咱們可就真是哪說哪了,乃是小道當(dāng)不得真的戲言了。”
聞言吳崇貴眼睛微瞇,隨即干脆直接就閉上,做養(yǎng)(yǎng)神狀,肖云一看,對(duì)著梁三日做了個(gè)請(qǐng)的手勢(shì),說道“先生但講無妨。”
梁三日抬手半天。方才作竊一般細(xì)聲說出三個(gè)字“像龍氣。”
肖云聞言又是大驚連忙擺手說笑道“先生莫要開玩笑!”
梁三日微微一笑“大人,小道可不是說的什么大不敬的話。大人身上的龍氣,做不得假。即然不是大人您的,那想必,這大人高中之后,際遇應(yīng)該不凡。莫非…這是遇到了天家貴人?”
肖云聞言,直直的看向梁三日,雙眼微瞇,一言不發(fā)(fā)。梁三日見狀哈哈一笑。“大人莫要多想,這氣運(yùn)一事,都是際遇命數(shù)(shù)。既然落到大人頭上,那大人自然受得。正因如此,小道方才斗膽給大人薦了這二龍朝珠的寶穴。大人有所不知,這二龍朝珠,雙瀑伴肩,乃是天降福運(yùn),晨觀朝陽,取個(gè)扶搖直上的念頭。最是能夠佑人官運(yùn)亨通,名達(dá)天下。這地段,放在別處那大人可真是能看不能得的。今朝大人高中,身負(fù)貴氣,受得這二龍朝珠。但凡是過兩年。大人若是繼續(xù)(xù)高升還罷了,若是仕途不順,身上貴氣散盡。那時(shí),這寶穴,咱們老爺子可真就不敢躺進(jìn)去了,小道勸大人當(dāng)取則取方為上策。”
梁三日一席話,聽得肖云是眉頭越皺越緊。過了半晌,方才做下決定一拍桌子。說道“先生箴言醒我,就全按先生說的辦。”
梁三日一臉欣慰表情的笑著說道,“大人果決,我看五日之后,便是給老太爺遷仙居的好日子。不如明日小道就陪大人去那葫蘆山看看這仙居的具體地方?到時(shí)候咱們?cè)诰唧w參詳參詳?”
肖云頗為激動(dòng)的笑道“甚好甚好啊。”
梁三日突然有面露為難的說道“只是還有一個(gè)事兒,頗有些棘手啊。”
肖云聞言面色又是一轉(zhuǎn)(zhuǎn),急道“又有何事?”
“那葫蘆山上常年有山賊盤踞。這…”梁三日為難道。
聞言肖云轉(zhuǎn)(zhuǎn)頭看向吳崇貴,沉著聲音問道“吳大人?”
吳崇貴在方才梁三日提及山賊之時(shí)便以睜開了眼睛,此刻正直直的看著肖云,帶著笑說道“肖大人莫要擔(dān)心,那葫蘆山不過是一些流民罷了。聚在葫蘆山上已經(jīng)(jīng)有快兩年的光景了,平時(shí)也不見出來打家劫舍,一直本本分分的。依我看到不像是山賊,倒像是兩年前從北邊逃荒過來的流民,在山上自己修了寨子關(guān)上門過日子罷了。”
聞言肖云回過頭向著梁三日問道“當(dāng)真如此?”
梁三日,做思考狀說道“吳大人一說,倒也真是這么回事。只聽這祁陽百姓說葫蘆山有山賊,倒也真是沒聽說過有被葫蘆山打劫的事兒。”
肖云長舒一口氣說道“那就好,那明日本官就隨先生去葫蘆山走一趟。先生給我好好參詳參詳。”說罷對(duì)著梁三日躬身一禮。
梁三日見狀急忙去扶。“大人切莫多禮!小道哪里受得。”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大人!”
就在三人剛剛商量妥當(dāng)?shù)臅r(shí)候,院外跑來一個(gè)行命使裝扮的青年,濃眉大眼,神態(tài)(tài)慌張,氣質(zhì)(zhì)神采頗具痞態(tài)(tài)。只見少年慌不迭的跑進(jìn)院中,氣還沒回一口,就手把在墻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大人不好了!益州來的振威鏢局運(yùn)奉銀的馬隊(duì)被劫了!鏢頭林寡被人在官道上發(fā)(fā)現(xiàn)(xiàn)!雙手筋盡斷!其余人等,無一生還!”
在場三人一聽,皆是微微一愣,吳崇貴隨即眼睛瞟了一眼肖云。隨即怒目圓睜,一拍椅子把手,站起指著行命使罵道“慌什么慌!你給我說清楚!振威鏢局的奉銀怎么會(huì)被劫了!啊!那個(gè)山頭劫的!”
那行命使看吳崇貴的模樣,不由得脖子一縮。怯怯的說道“林鏢頭說是葫蘆山賊寇,所劫財(cái)務(wù),白銀八百兩,蜀錦三十匹。貢茶…”
“別說了!”
還不等衙役說完,肖云一揮手,怒不可遏的看著吳崇貴說道“吳大人!這就是你說的,本本分分?”
“肖大人,這確實(shí)是頭一遭啊!往前確實(shí)是沒聽過這葫蘆山出來劫道的先例啊!”吳崇貴急切的說道。
一邊的梁三日此時(shí)臉色鄭重的說道,“兩位大人先莫要焦急,先問清楚情況才是正理。”說罷回頭問向行命使“小官爺!那鏢頭可有看清那葫蘆山賊人的樣貌?”
那報(bào)信衙役一抱手回到“據(jù)(jù)那林寡說,當(dāng)時(shí)賊人皆是黑布蒙面。只是說他振威鏢局沒有拜過他葫蘆山山頭。搏了他葫蘆山的顏面,必須要干了這一票壯壯聲威。”
聞言梁三日面色稍冷說道“如此說來,到也辨不出這所謂的葫蘆山賊人是真是假了。”
不料那肖云聞聽此言,一臉怒色的說道“真的假的又如何?是流民還是山賊又如何?哪怕今天是流民,等到山窮水盡之時(shí),也難保就不會(huì)提起手中柴刀就干起了殺人劫財(cái),挖墳掘墓的勾搭!留著始終是個(gè)禍害!”接著一揮手!不耐煩的對(duì)著吳崇貴說道:“這葫蘆山賊匪欺人太甚!吳大人!你怕是也該有些動(dòng)作了吧!”
吳崇貴一聽此話,面露為難之,略一思索后。趕緊對(duì)著行命使說道“小七!趕緊取令命人發(fā)(fā)往益州高大人!請(qǐng)求發(fā)(fā)兵剿匪!”
那行命使聽后回身便要出院,吳崇貴又一把抓住衙役說道“算了!小七!你神行術(shù)日行八百里,還是你親自走一趟!今晚山賊怕是還未回山,恐有意外。明早天一見亮即刻動(dòng)身出發(fā)(fā),沿途莫要走偏僻近路,確保印信安全送到高大人手中就好!切記!”
“且慢!”
梁三日突然叫住正欲離去的行命使,走到他身邊從懷中掏出一顆丹藥遞到行命使手中說道“小兄弟,這是百元丹,事態(tài)(tài)頗急,路上多半是停不了,若是有氣力不濟(jì),服下便可使體力充盈。即便不服用也可避些蚊蟲,你且收好。”
衙役連聲道謝,接過百元丹。轉(zhuǎn)(zhuǎn)身便離開院子。
行命使走后,肖云轉(zhuǎn)(zhuǎn)身對(duì)著梁三日說道“先生,明日葫蘆山之行,暫且咱們就算了吧。”
梁三日滿臉惋惜的答道“只能如此了。”
隨后肖云又陰著臉對(duì)著吳崇貴問道“吳大人,這祁陽的山賊,為何非要向益州請(qǐng)?jiān)勘镜氐目h府軍呢?”
吳崇貴滿臉愧色說道“肖大人有所不知。這葫蘆山上賊人,裝備頗為精良。縣府軍總共也才五百人。恐怕是拿不下來啊。”
肖云怒極反笑道“哈哈哈,吳大人真是治理有方啊!好一個(gè)本本分分的葫蘆山流民!”說罷拂袖憤然離去。
場間只剩吳崇貴和梁三日二人,相顧無言。
半晌之后,梁三日口氣淡漠的張口“這次肖大人回鄉(xiāng)(xiāng),想必吳大人沒少下本錢吧。當(dāng)真就甘心把這功果送給那益州高松?”
吳崇貴嘆一口氣神色頗為黯然的說道“棺材本都砸進(jìn)去了,整整三萬兩雪花銀。奈何這功果再大,我姓吳的也吃不下呀。”
說罷,吳崇貴回過身來看著梁三日面色不解的說道“梁先生,我這都快入土的人了,湊肖大人這個(gè)熱鬧,全是盼著給犬子搏個(gè)前程。倒是梁先生,本官著實(shí)看不明白,你倒是為何這般非要往肖大人身邊湊?”
梁三日看了看這老官,眼神一暗“仕途前程誰不想要?若有機(jī)會(huì)我難道不抓住嗎?雖說在街邊擺攤算命也是一輩子,但是想過好一點(diǎn)也沒什么不對(duì)的吧。我尋摸半輩子,就找到這么個(gè)寶穴,卻又在祁陽這么個(gè)偏僻地方。平日哪有什么大人物會(huì)來?肖大人高中,這次回鄉(xiāng)(xiāng)一路高調(diào)(diào),幾乎繞了大半個(gè)夏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是在朝中有貴人幫扶。巧的是他還真需要我手中這一處寶穴,吳大人你說這不是上天給我的機(jī)會(huì)嗎?我是不是拼了命也該抓住?兩年過后,朝中的程序走完,到時(shí)候哪怕是在肖大人身邊當(dāng)條狗,怕也是好過在街邊擺攤算命吧?”
吳崇貴嘿然一笑,微微搖頭說道“都不容易啊,梁先生厚積薄發(fā)(fā)定然不是凡人,往后梁先生要是有了發(fā)(fā)展,還望提攜提攜犬子啊。”
梁三日笑得自然,直白道“我說我會(huì)提攜,吳大人你信嗎?”
吳崇貴一愣,本是一句客套話。他沒想到梁三日居然如此直白的開口拒絕。可能是老了,吳崇貴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聽梁三日說道“吳大人,小人在這世間渾渾噩噩的也胡亂活了幾十年了。別的沒看清,有一點(diǎn)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這世道,哪有靠別人就能活出個(gè)人樣的好事?萬事都得靠自己去爭。”說著轉(zhuǎn)(zhuǎn)頭看向吳崇貴咧著嘴笑著說道“那什么,如果我是吳大人,這個(gè)功果。說破大天我也不會(huì)讓給那高松。哪怕是把全部縣府軍拼光,賠上頭頂烏紗,我也是肯定要去一搏的。”
說罷梁三日看著吳崇貴好像愣住又好像在思索權(quán)(quán)衡的表情,又開口笑道“當(dāng)然,我這就開個(gè)玩笑,畢竟我不再其位,站著說話不腰痛,你就當(dāng)聽一樂。你這有家有室的還需要給兒子考慮考慮,哪能像我這孤家寡人的,膽敢放手一搏啊。哈哈哈”
說罷拍了拍吳崇貴的肩膀,也轉(zhuǎn)(zhuǎn)身離開了院子,只留吳崇貴一人靜靜的站在院中。
離開吳崇貴的府邸之后,獨(dú)自走在祁陽街上的梁三日,面色陰沉得可怕,一步一步的走著。越走面色越沉,到最后幾乎可以說是猙獰。
忽然間他停下腳步,一拳打在路邊的大樹上,喉中發(fā)(fā)出仿佛擠出來的聲音一般,自顧自的說道:“混江湖的始終是混江湖的,商定明日開始動(dòng)手,偏生就要今日去干這買賣,當(dāng)真是沒錢活不下去了不成!”
眼神殺氣畢現(xiàn)(xiàn)的梁三日,兩腮的肌肉由于牙齒咬得太緊而股股浮現(xiàn)(xiàn)。
片刻之后,仿佛意識(shí)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于是強(qiáng)自閉上雙眼,狠狠的吸了幾口氣。伸手從懷著掏出那根短杵,就這么雙眼微瞇的靜靜的看了半晌,方才嘴角一咧,露出個(gè)和他在吳崇貴家中與小荒山上截然不同的猙獰的笑。嘴中自言自語的說道“看來只能這么辦了。”
隨即又從懷著掏出一對(duì)鈴鐺,笑著,一陣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