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9日星期四

　　下了點(diǎn)雨，地上濕漉漉的，氣溫卻沒有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樽兲欤蠌埖男那橐哺鸱?p>　　今天居然發(fā)(fā)脾氣了。

　　沒有了假牙，再加上腦子有些受損，老張說話含糊不清，

　　他用癟癟的小嘴，自以為彪悍地沖我吐出兩個(gè)字：“滾開！”

　　很有趣，也很氣人。

　　老張屬牛，犟頭，心里住著個(gè)叛逆少年，

　　越不讓干什么，越要干什么，叛逆很酷。

　　小時(shí)候看《麥田守望者》，覺得主人公很有反抗精神，

　　大了再看同一本書，只覺得叛逆有罪。

　　現(xiàn)(xiàn)在的老張，可能是守著麥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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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病區(qū)(qū)秉承掛水不能在患側(cè)(cè)的原則，把留置針戳在了右手，

　　老張的右手從來不聽指揮，即便戴上乒乓手套再緊緊綁住，

　　他還是能把扎針的地方搞出各種動(dòng)靜：出血了；腫脹了；針頭歪斜了……

　　總之，留置針留不住，慘遭一次性。

　　從ICU轉(zhuǎn)(zhuǎn)入普通病房的時(shí)候，老張左腳腳踝上有個(gè)傷口，

　　潰爛發(fā)(fā)炎，隱約見骨。

　　老張從不管醫(yī)(yī)生說什么不能壓創(chuàng)(chuàng)面，老子愛壓誰管得著？

　　每天都挑能壓創(chuàng)(chuàng)面的姿勢(shì)擺放，于是，到了爛肉須剔的境地。

　　血滲出紗布，老張不時(shí)喊疼。

　　可只要一聽到不要壓……

　　無須說完，老同志咬著牙也會(huì)狠心壓下去。

　　不愧是打過美國兵的老革命，也不知道是跟誰較勁。

　　遙想當(dāng)(dāng)年老張參加過援越抗美，在高炮部隊(duì)，

　　背上有很多零散的傷疤，據(jù)(jù)說是因?yàn)閺椘粝碌摹?p>　　所以，這創(chuàng)(chuàng)面對(duì)他，小意思。

　　唉，老張不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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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shí)候老張跟我說過一個(gè)事兒：

　　一次戰(zhàn)(zhàn)斗中戰(zhàn)(zhàn)友受傷，腸子從身體里流了出來，

　　戰(zhàn)(zhàn)友把腸子撿起來塞回肚子，用衣服在腰間一扎，繼續(xù)(xù)戰(zhàn)(zhàn)斗。

　　多年來，這事跡一直感動(dòng)著我。

　　老張近來對(duì)以前的事很有興趣和印象，于是我向他提及此事，

　　他睜著茫然的眼：我65年當(dāng)(dāng)兵，去援越抗美，沒有你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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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你不記得了，還是打從一開始你就騙我了？

　　這可是我兒時(shí)最熱淚盈眶的記憶了！

　　就是“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那種感覺。

　　希望老張能趕緊康復(fù)(fù)，告訴我正確答案，

　　畢竟這件事我在外面說了很多次，要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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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醫(yī)(yī)生來給老張換藥，說話的聲音一如既往，和風(fēng)(fēng)細(xì)(xì)雨，溫溫柔柔，

　　她，是整個(gè)十五病區(qū)(qū)，我最怕的醫(yī)(yī)生。

　　初見小任醫(yī)(yī)生是老張轉(zhuǎn)(zhuǎn)到十五樓的第一天，

　　小可愛主任叫我找小任醫(yī)(yī)生開個(gè)藥，

　　于是在醫(yī)(yī)生辦公室，我見到了大肚子的小任醫(yī)(yī)生。

　　小任醫(yī)(yī)生戴副淺金色框邊的眼鏡，

　　應(yīng)(yīng)該是懷孕的關(guān)(guān)系吧，不施粉黛，膚色微微顯黃，有些嬌弱。

　　她說話很溫柔，像小白兔，平白就讓人生了保護(hù)(hù)她的想法。

　　我發(fā)(fā)誓，以后這種想法再也不會(huì)有了！

　　世上之所以會(huì)有“溫柔一刀”的說法，肯定是因?yàn)橛行∪吾t(yī)(yī)生這樣的人。

　　之前陰差陽錯(cuò)，老張吃了不該吃的藥，引起血壓心率雙低，

　　那天老張被抽了好多血，這化驗(yàn)?zāi)菣z查，還有一堆醫(yī)(yī)生主任來會(huì)診，

　　據(jù)(jù)說這是十五病區(qū)(qū)建區(qū)(qū)以來第一次有如此盛況。

　　那天傍晚，小任醫(yī)(yī)生來跟我這個(gè)唯一的家屬溝通病情，她說得細(xì)(xì)致詳盡，

　　我卻沒太聽懂，或者，是我不能接受她的說辭。

　　她的聲音像珊瑚絨的觸感，順滑棉手；說話的內(nèi)(nèi)容卻是紅彤彤黑乎乎；

　　大致是老張腦子不好、心臟不好、肺不好、腎不好、腿腳不好，

　　下肢血栓、壓瘡嚴(yán)(yán)重，隨時(shí)會(huì)昏迷，還是得做好一個(gè)心理準(zhǔn)(zhǔn)備。

　　我瞠目結(jié)(jié)舌。這么嚴(yán)(yán)重的情況，不是應(yīng)(yīng)該進(jìn)(jìn)ICU嗎？

　　老張不是已經(jīng)(jīng)過了危險(xiǎn)期嗎？做好心理準(zhǔn)(zhǔn)備是個(gè)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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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醫(yī)(yī)生給老張的腳踝換藥，是一種溶痂的軟膏，

　　已經(jīng)(jīng)結(jié)(jié)痂三分之二的傷口爛得慘不忍睹。

　　在八病區(qū)(qū)的時(shí)候醫(yī)(yī)生說過肉芽在長，保持干燥、不要擠壓，慢慢長；

　　我向夏醫(yī)(yī)生表述希望保持老張傷口干燥的想法，

　　夏醫(yī)(yī)生不作表情，只說：他們外科說的……

　　夏醫(yī)(yī)生離開后，小任醫(yī)(yī)生如春風(fēng)(fēng)和煦般而來，聲如鶯啼：

　　聽說你有些疑問，我來給你解釋一下，

　　傷口必須用藥膏保護(hù)(hù)起來避免感染，

　　老爺子的情況很嚴(yán)(yán)重，是我們病情最重癥的病人，

　　一旦引起感染，再加上他心肺腎那些基礎(chǔ)(chǔ)病，隨時(shí)會(huì)昏迷。

　　別的病區(qū)(qū)5分鐘就能搶救到位，

　　但我們病區(qū)(qū)一個(gè)小時(shí)都不一定，

　　這是非常危險(xiǎn)的事，所以傷口必須用軟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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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本的重點(diǎn)只是想讓傷口干燥些，別24小時(shí)潮濕捂著不透氣，

　　聽她一番話，不禁潸然淚下，

　　本以為來康復(fù)(fù)科是為了康復(fù)(fù)，沒想到情況卻回到了解放前，

　　不，還不如兩個(gè)月前。

　　那時(shí)候，老張還在ICU，要關(guān)(guān)注的是腦子和心臟。

　　哪像現(xiàn)(xiàn)在，老張身上沒有一樣好的。

　　可是，他看起來明明好了很多，腦子也清醒了很多，

　　對(duì)我的算計(jì)也逐漸追上了以前的程度，

　　這樣的老人精，怎么看都不像下一刻就要嗝屁著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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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據(jù)(jù)力以爭：我們老張的生命體征很穩(wěn)(wěn)定！

　　她笑：那是因?yàn)樗幬锞S持。

　　每天掛的只有消炎藥而已，我問過周主任。

　　她笑：我看過他的治療記錄，肺用藥已經(jīng)(jīng)是最高階了，一旦再有感染，無藥可用。

　　說到老張的肺我就憋屈，

　　八樓的醫(yī)(yī)生說久臥會(huì)引起肺部炎癥，要求多活動(dòng)，可十五樓的醫(yī)(yī)生禁止老張活動(dòng)啊！

　　她笑：因?yàn)樗呐K不好啊，動(dòng)了引發(fā)(fā)心臟問題隨時(shí)會(huì)有危險(x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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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的，都在理。

　　可我還是不能認(rèn)(rèn)同，但又無力反駁。

　　臨走前小任醫(yī)(yī)生好心地提醒一句：

　　嘴里喂的都別給他吃了，嗆到了是不得了的事；

　　水果什么的也不能吃了，腎不好，會(huì)出問題的。

　　我沒忍住，追問一句：

　　水也不能喂嗎？吞咽練習(xí)(xí)總能做吧？不會(huì)真的完全不讓動(dòng)吧？

　　這里可是康復(fù)(fù)科！

　　她揚(yáng)眉一笑，有些詫異，可能是覺得我太激進(jìn)(jìn)：

　　現(xiàn)(xiàn)在老爺子需要穩(wěn)(wěn)定生命體征，得先保命，其他的，以后再說吧。

　　我愣愣看著檢測(cè)儀屏幕上一直平穩(wěn)(wěn)的數(shù)(shù)據(jù)(jù)，

　　不明白她所謂的“穩(wěn)(wěn)定生命體征”到底是個(gè)什么意思。

　　如果老張需要治肺，我們會(huì)去呼吸科；

　　需要治心，我們會(huì)去心臟科，

　　又或者需要治腎……

　　只要是治急病，都不會(huì)到康復(fù)(fù)科，

　　畢竟比起5分鐘急救到位的其他病區(qū)(qū)，康復(fù)(fù)科沒有治病的優(yōu)(yōu)勢(shì)。

　　小可愛主任請(qǐng)假，也不知道哪天回來，無人商討，

　　不得已，我只能找閨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