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回來，頭一件要命的事就是發現停電了。打開手機，也還是沒有信號。這說明電力設施受損了。咋晚那么大的雨，只要有一處短路，整個島嶼的電力就會全面癱瘓。

　　況且現在不僅沒有維修人員，也沒有其他能索取幫助的人。俄羅斯聯邦沿海地區所有的人員物資都在加緊往內陸轉移，事實上，我是唯一一個選擇留在島上的人。

　　我不禁發起愁來。小島通往外界的公路位于島的西面，那里是島嶼地勢最低洼的地方。要想出去，我得冒險通過已經被海水淹沒，甚至有可能被壓垮的環島公路。

　　不然，就得選擇前往東北部的山峰。那里地形崎嶇，沒人居住，如果海水繼續上漲，留在那里必死無疑。

　　當然，我內心并沒有多少懊悔的情緒。假如我想走，半年前就可以搭飛機回上海。

　　我男友和我說過上海的情況，那里的暴雨已成了常態，幾乎天天都是陰雨連綿。每天出門可以不帶手機，因為信號可能隨時斷掉，但不能不帶一把結實的兩傘。否則你就會在這個人口過億的大城市里活活凍死。

　　中國政府在全球氣溫剛剛觸警時，就決定在沿海修建大型堤壩。除了上海，珠江口也有一個，只是規模較小些。

　　與普通的堤壩不同，這兩座堤壩不是用來預防洪水的，而是用來抵御日益上漲的海水的。

　　它們的規模相當大，長度接近三百公里，使用壽命一百二十年。假如乘坐觀光船到達堤壩下，你會發現你的頭頂和你的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深灰色混凝土，像連綿的山脈巍然屹立在深藍色的海上。

　　據說堤壩兩邊的高度差接近三十米，一旦堤壩垮塌，數以億噸的海水將倒灌進黃埔江，沿河道沖毀周遭一切建筑物，淹沒整個長江中下游平原，使其變成一片汪洋。

　　這樣的事，已經在其它沒有修建堤壩的沿海地區發生了。

　　海水上漲的速度遠超人們筑高港口的速度，那些港口的基礎設施最終也都到了水下，成了水藻和藤壺的樂園。遠洋航運被迫中止，接著是船舶業、近海貿易，我男友告訴我他已經有兩年沒看見大型船只駛過了。

　　過去六年里，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時至今日，我還記得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是如何恐慌地接收著電視里的爆炸性新聞。

　　幾個島國的消失是危險的預兆，那些世代定居的土著人被迫逃往他鄉，并眼睜睜看著他們的故土消失在海面下。

　　再是北極熊宣告滅絕，僅存的二十六只北極熊的尸體漂浮在浩瀚無冰的北冰洋上，挪威科考隊費了兩個月的時間尋找它們。等找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鵝絨般的皮毛下只有一副干硬的骨頭架子。

　　再然后便是我不愿回憶的了。誰能想到，這么短的時間里，世界竟發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

　　這顆星球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

　　屋里的光線忽然黯淡了，好不容易才綻開的一絲縫隙又被陰沉的積雨云擠壓閉合。門外的積水汨汩流淌，從高處到低處，冰冷的雨水洗刷著房子、庭院的灰塵，自身也變成渾濁的黑色。

　　我坐在壁爐前，感受著火焰的熱量慢慢傳遞到我的肌肉血液，烘干我的皮膚。那只悠悠漫步的母貓似乎也發現了這里的好處，它緩慢地移動到兩只凍僵的小貓跟前，然后盤臥到它們身邊，和它們一同烤火。

　　母貓對我格外順從。

　　但可惜，它的孩子們還是沒能挺過天明。

　　兩只小小的生命就那么保持著咋天的樣子，無聲地躺在熄滅的壁爐旁。它們的母親離開了它們，安靜地坐在客廳里的木地板上，望著窗外的水汽彌漫。

　　動物沒有過多的傷感。

　　今天的天氣使我擔憂。霧很大，像一夜之間進入云霧繚繞的秘境。雖然沒有雷聲和閃電，但能夠猜想此刻島嶼的上空一定是愁云密布?？諝飫锏暮浜蜐駳夂孟褚蒼諤嶁鹽?，一場不知何時結束的暴雨仍在我的頭頂醞釀。

　　我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箱，帶上了家里所有能吃的鯡魚罐頭、凍肉和干面包。

　　死去的小貓留在了我的俄羅斯鄉村別墅里。

　　這是一座年輕的別墅，它的原主人以一個極低的價格把它賣給了我，別墅外的柵欄還像新的一樣。陪伴這座別墅的，還有我的筆記本電腦、手機、腕表、一個未開封的香奈兒香水瓶等等。我把這些年輕的事物都留在這里，這里多半會成為它們永遠的墳墓。

　　上車時，我發現油箱已經見底，儀表盤的紅色指針危險地逼近零刻度線。

　　我和我的貓左右晃蕩著，汽車輪胎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里旋轉，揚起蓋過車頂的水花。我們仿佛行駛在一池劇烈激蕩的湖水中。

　　車子逐漸駛上了通往小島東北部的道路。可能我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所以陰差陽錯地到了這里。

　　小島的平均海拔只有一到兩百米，即使是地勢最高的地方，也不過是一座普通的丘陵。那里的環境很好，草木茂盛，春夏會有柔軟的青草，仰頭能望見參天的白樺。

　　不知為何，等到了那里，天剛好放晴了。

　　仿佛一股風吹來就讓那些烏云消散得干干凈凈，金光四射的太陽久違地高懸于淡藍的天幕下。我讓車子又向前走了幾十步，直到汽油耗盡為止。

　　他是不是還在嘗試聯系我？如果我被留在這個島上，他會怎么想呢？他一個人會不會很孤獨呢？我反復地問著自己。我的腦海里，那個內向不愛說話，從未懂得浪漫卻總是聽我說話的男生時隱時現，他出現在不同的地點：BJ東站的候車廳、外地的賓館、深夜的小吃攤…不起眼，很耐心，很可靠。

　　我的心情瞬間變得復雜起來，五味雜陳。

　　“喵”

　　我的貓，這個有靈性的小生命像在提醒我，該下車了。

　　我于是抱著它上了山。如果山上有適合宿營的地方，可以再帶行李箱和戶外帳篷上來。如果沒有，就在車里度夜。

　　我的人際關系并不多。自父母去世以后，男朋友幾乎是我與世間唯一的聯系，他承擔了我無法完成的許多事情。

　　所以其實當我發現手機信號中斷時，我和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之間唯一的聯系就像一縷斷裂的蛛絲那些悄無聲息地破碎了，我和這個來過又離去的世界之間的聯系也隨之破碎了。

　　這個男人沒有受過我的影響，這個世界沒有屬于我的痕跡。

　　此刻，我身處一個遠離陸地的小島上，我不知道我的男友正處于何種境況，做著什么工作，是否是像災難片中那樣逃亡在前途渺茫的求生之路上。而對別人，我一無所知。

　　撥開面前的白樺樹枝，我走到了山的盡頭，腳下是險峻的海崖。

　　蔚藍的海水沖刷著山崖下的礁石，浪頭泛著雪白的泡沫。礁石間染著斑駁的綠色，那是附生于礁石上的黏稠的海藻。密密麻麻的牡蠣微張著殼，仿佛在虛弱地喘息。

　　海灘早已沒有了章魚和斑海豹的影子，這些生物如今聽起來簡直像神話中的一樣。

　　我迎著太陽站立，沐浴于刺骨的海風中，周遭只有一只尚在呼吸的貓給我些許溫暖。我的五指冰涼，渾身發冷，遙望夕陽即將落入海洋染紅一大片水域。

　　殘陽照著我和這座沒有名字的山丘，我絕望而悲哀地想，我怎能與如此遼闊的海洋抗衡。終有一天，這仿佛從地底無窮無盡涌出的海水將像吞沒島嶼、海岸、建筑物那樣吞沒我。

　　我所祈求的一切，還在無垠海面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