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上午的十一點三十分了。劉小梅被一股強大的尿意促使離開溫暖的被窩,當她去往洗手間的路上時,她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陳雄坐在沙發里悠然地在一陣熱氣升騰的茶盞上方閱讀報紙,廚房里,劉洋的身影手忙腳亂地隨著菜肴制作的順序移動著身軀,而房門大開的小智則是在床上睡得像只章魚一般四仰八叉。
廚房里響起一陣冷水下滾燙油鍋的聲音,噼里啪啦的。劉洋在那一陣噼里啪啦消失后,端著一道清炒白菜出來了。在這之前,飯桌上已經有兩道菜在等候新鮮的品嘗者了,一道是豆角炒肉,一道是酸辣土豆絲。
劉洋將四碗晶瑩的白米飯按照位置擺放好,便在等待著第一個拿起桌上筷子的人。外公曾說過,吃飯要有規矩,要等長輩拿起筷子吃飯夾菜時,小輩們才可以拿筷子吃飯。
可此時劉小梅和陳雄的重心卻不在那桌擺放整齊的飯菜上。他們在糾結該如何平穩地讓小智蘇醒過來,這才是他們開始新的一天唯一頭疼的事情,因為小智的脾氣太大了,可是他們不能讓小智不準時吃飯,他還在長身體,不規律的飲食對他的身體不好。二人鄭重其事地用石頭剪刀布“商議”了一番,最后決定由劉小梅出馬。
只見劉小梅躡手躡腳地走進小智的房間的窗簾邊,一氣呵成地打開了象征新的一天開始的窗簾。窗外的天空像救護車開動時瞬閃而過的藍燈一般蔚藍,潔白的浮云猶如形態各異的棉花糖。當新的一天被打開后,刺眼的陽光侵襲進光滑無塵的地板,那時候地板上印著一整片天空。陽光順勢流淌在小智的床上,更是隨心所欲地照在了小智圓溜溜的臉蛋上,溫暖微光的陽光使得他那張白皙微胖的小臉上透出絲絲紅暈。
劉小梅蹲在床頭邊上,她把頭湊近小智的耳邊輕輕地叫著:“寶貝,起床吃飯啦~”
如此溫柔地重復五六遍以后,劉小梅才用手輕輕搖晃小智的肩膀,試圖讓他離開虛假的睡眠世界。然而,當劉小梅搖晃第三下時,就聽得小智閉著眼大吼道:“不吃不吃,滾出去,別打擾我睡覺,把窗簾拉上,滾出去!”
劉小梅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小智此番脾性,可還是不由得被嚇了一大跳,她試圖發揮母愛精神掙扎著小聲勸說道:“寶貝,乖~你現在在長身體,不吃飯長不高的哦……”
“把窗簾拉上,滾出去,不要再讓我重復第二遍!”
小智雙眼雖是緊閉著,可那緊皺的眉頭和咬牙切齒的表情仿佛正在告誡劉小梅:你要是再發出一點聲音,他將會爆發他怒氣的火山,揮灑他頭頂噴射出可怕的巖漿!
劉洋見著這一幕,不由得瞪大了雙眼。他從來沒有見過有小孩子可以用這種語氣同大人說話,可是他今天居然在此處看到了。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對待她另一個孩子是如此卑躬屈膝的溺愛。
如果此刻躺在那張灑滿陽光的床上的人是他,他一定不會對母親大吼大叫??上?,永遠也不會是他。
劉洋目光所及之處已然是一片黑暗了。劉小梅閉上了兩側的窗簾,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當她向飯桌走去時,嘴里還對著陳雄嘀咕道:“小智這孩子都給你寵壞了,人小小個,脾氣那么大,哎呀~我這個后媽還真是不好當啊……”
劉小梅近乎袒露的話音回蕩在空曠的客廳里,仿佛是按下重播鍵的錄音機,在劉洋的耳邊反復縈繞,久久不能散去。
“天吶!這菜沒放油嗎?怎么水淋淋的,看起來就讓人沒胃口!”
劉小梅作為第一個在飯桌上拿起筷子的人,望著她眼前這三道菜發出了類似尖叫的疑問聲。
劉洋和陳雄幾乎在同一時刻拿起桌上的碗筷。
陳雄夾了一大筷子的豆角,邊吃邊說:“那能怎么辦,誰叫我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呢?這菜我覺得還行呀,低油低鹽的飲食很健康的,你試試嘛,雖然賣相不是很完美?!?p> 劉小梅將信將疑地夾起一條白菜,咬了一口,當她舌尖觸碰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時,她開始反胃了。她還沒完全用牙齒將那白菜切斷,就將那條留著一個牙印的白菜放在桌子上了。
“一點味道也沒有,這白菜就像是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泡的都快溶了再拿出來用水炒一樣,太惡心了!我不吃了,你們吃吧,冰箱里也沒菜了,那一會兒我要帶小智出去吃,順便去買點菜?!?p> 低頭吃飯的劉洋在那條帶著牙印的白菜還未變得冰冷時,他以一種非常自然的速度將那條帶著牙印的白菜夾入自己的碗中,然后在兩道震驚的目光下,那條帶著牙印的白菜卷著眾多軟糯的白色米粒被一同送去劉洋的口中。
陳雄在震驚之余還不忘教育劉洋,他心疼地說:“孩子,盤子里也有菜,我們不需要以這種方式節省的。”
劉小梅突然對劉洋這種過分節儉的行為感到一種生理上的厭惡,于是她以一種嫌棄的神情離開了飯桌。她站起來的時候,劉洋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昨晚那盞高大的路燈投下的光,不過,今天那道光像是被某種東西暈染了似的,變得有些暗淡。
自劉洋有記憶以來,外公每次炒完菜,就會趁著灶中余火未熄趁熱放上一碗水,外公說那是“油水”,喝完身體會變得強壯,能更快長高。那“油水”初品淡而無味,再嘗第二口時,就會從它流過唇齒間感受到萬物歸初的味道。那是柴火與鐵鍋幾十年的相互磨合,也是沖刷過時光而留下的味道,那熱騰騰的滋味真是舒坦。
劉洋拿著如同在清水下洗刷過的碗走到廚房時,鍋中的“油水”已被劉小梅帶著嫌棄的神色倒入下水池了。劉小梅抬眼直勾勾地盯著劉洋。這一盯讓劉洋渾身的汗毛不寒而栗,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站在這個地方是非常不合時宜的,甚至可以用尷尬形容,可是面前的是他的母親???為什么會如此尷尬呢?
為了緩解尷尬,劉洋徑直走向洗碗池,開始倒騰起精致的立體雕花碗筷。他從來沒洗過這么好看的碗筷,這一定很貴吧?劉洋今天的呼吸和動作都比平時慢了一倍。
“你以后別做那些從村里帶出來的壞習慣好不好!看著真惡心,萬一你以后出社會了,在別人面前吃人家吐出來的東西,我敢打包票,你一定會被當成怪物的!”
劉小梅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這浩瀚的天地間只有劉洋能聽得到她的話。
劉洋低下頭,如知錯般地點點頭,接著便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撥弄著立體雕花的精致碗筷了。廚房的盡頭有一扇小窗,窗外的天一如剛才小智房間那般明亮,可以天空卻沒有他房間里那般湛藍。劉洋側頭凝望著劉小梅,忽然他開口問劉小梅:
“媽媽,我是你的孩子嗎?”
劉洋的心中從昨晚就一直有一個疑問,母親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看看自己,或者說看看她自己的父親,她是怎么可以做到十幾年與家人不聯系的。又是為何外公去世以后,會破天荒地讓自己跟著她到城里居住,但是卻不允許以母子相稱……他猶豫了很久,他只想要一個答案,一個來自親生母親的答案。
劉小梅立刻臉色一沉,警覺地走到門口去查看陳雄所在的位置,發現他還坐在安全距離,就放心地舒了一口氣。她瞪著眼睛有些發怒地壓低聲音對劉洋說:“我昨天跟你說過什么,以后不許叫我媽媽,你沒聽懂是不是!”
她的眼神宛若寂靜夜里孤獨的狼,帶著冷凄凄的兇光。
“你聽到沒有?如果再讓我聽到一次,你就直接卷鋪蓋滾回你農村老家去!”
劉小梅決絕的語氣,讓劉洋認清了現實,這一刻劉洋突然明白了,劉小梅好像從一開始對他只有厭惡,并且到目前為止是越發的厭惡了。她好像從未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她選擇對他唯一提出來的問題避而不談。
劉洋努力抑制住顫抖的十指,他強忍心中酸楚,轉過頭給了劉小梅一個標準的八齒微笑,他用充滿陽光的話音說道:“知道了,阿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