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兒給我鋪好了宣紙，一遍遍拿鎮(zhèn)(zhèn)紙捋平了，我提筆在硯臺(tái)上蘸墨，簪花小楷穩(wěn)(wěn)穩(wěn)(wěn)一筆寫下去。
暮色四合，天要黑不黑的當(dāng)(dāng)口，晴兒挑了簾子進(jìn)來了，說道：“大小姐，郡主收了您送去拜帖和年禮，讓人傳話回來說，多謝您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佩玖郡主是德王爺?shù)牡張俏以趧t靈學(xué)(xué)院的同學(xué)(xué)，曾經(jīng)(jīng)祖母希望我與她交好，我卻覺得那是附炎趨勢(shì)的行徑，很不屑，與佩玖郡主并不十分要好。其實(shí)佩玖郡主那人，天真嬌憨，古道熱腸，即使沒有郡主這個(gè)顯貴的身份，她也會(huì)是一個(gè)很好的朋友。
年節(jié)(jié)里，佩玖郡主請(qǐng)我過府看戲。
佩玖郡主容貌秀麗，眉眼精致，看人的時(shí)候目光真摯，笑容朗朗，是個(gè)心胸開闊，性子也開朗的女孩子，不似有的貴女，人前大度端莊，人后尖酸刻薄。
我們說了幾句客套話，漸漸就熟絡(luò)(luò)起來。
她笑道：“聽說你前些日子與朱洛意在我家花園打起來了，起初我還不相信，聽他口里嚷嚷著要找你報(bào)復(fù)(fù)，我才知道是真的。”
朱洛意的爺爺與德王爺是同宗，算起來，佩玖郡主見了他還得叫他一聲“小叔”。我聽說朱洛意要找我報(bào)復(fù)(fù)，心里突突一陣亂跳，緊張的看向她，佩玖郡主笑著繼續(xù)(xù)說道：“你別擔(dān)(dān)心，他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朱洛意雖然頑劣，但他本性不壞，只是啊……”她嘆了口氣，復(fù)(fù)又說道：“他父母過逝后他寄養(yǎng)(yǎng)在他叔叔家里，他那個(gè)叔叔啊人不太好，我父王為此還曾嘆惜過，他現(xiàn)(xiàn)如今啊就似一張白紙掉進(jìn)墨水里，好似一塊美玉掉進(jìn)泥沼里。”
朱洛意的叔叔朱祁宗，對(duì)外不會(huì)守業(yè)(yè)，對(duì)內(nèi)(nèi)不會(huì)持家，貪得無厭，好色無度，是一個(gè)帶頭敗家毀業(yè)(yè)的不肖子孫。我想起來，朱洛意那些侍妾大多都是朱祁宗送過來的。后因他作惡多端，被革去世職，發(fā)(fā)配邊疆效力贖罪。上梁不正，下梁歪，朱洛意與他那些叔伯兄弟整天廝混在一起，的確也學(xué)(xué)不到好，文字一案，他就是受朱祁宗的連累。
我笑了笑，笑容自矜，一字一句說道：“郡主，白紙落入墨水里，白紙也就廢了，美玉掉到泥沼里，撈起來用清水一洗，美玉還是美玉。我猜想王爺?shù)囊饉際牽h(huán)(huán)境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的本心。”
佩玖郡主頭微微歪著想了想，笑道：“說的有理，的確是這么回事。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了，前頭應(yīng)(yīng)該已經(jīng)(jīng)開戲了，咱們就去看戲吧。”
我應(yīng)(yīng)道：“好。”
昨夜下過一場(chǎng)小雪，積雪未消，朱門深苑內(nèi)(nèi)，一派瓊枝玉樹，恍若仙宮。
我和佩玖郡主攜手，剛走進(jìn)花園，忽覺身后有疾風(fēng)(fēng)襲來，我本能回身，肩頭被一個(gè)大雪團(tuán)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狽不堪。
佩玖郡主臉色微變，轉(zhuǎn)(zhuǎn)頭斥責(zé)(zé)，“何人放肆？……咦？小叔，你攀墻做什么？”
我撫落身上的碎雪，抬眼就看到朱洛意騎在花園的墻頭上，他斜我一眼，又轉(zhuǎn)(zhuǎn)頭向外俯瞰，悄聲說道：“噓，你小聲點(diǎn)兒。他們出來了……”突然，朱洛意大喊一聲，“安大人，快看看你家娘子吧。”
就聽到院墻外有人說：“什么？”過了一會(huì)兒好像是終于看到了朱洛意，那聲音又說：“你是……鎮(zhèn)(zhèn)國將軍？你怎么坐在墻上？”
朱洛意說：“我逛花園……”他陰惻惻的瞥了我一眼，又說：“聽見你岳父家內(nèi)(nèi)有女子哭嚷的聲音，后來戛然而止，我便攀上墻頭看看，過了半個(gè)時(shí)辰，見你坐車來接娘子回家，你岳父只拉著你說話，你娘子穿著連帽的大氅，整個(gè)人都包裹在大氅里被兩位嬤嬤扶出來，我覺得你娘子不像是被人扶上車，而是被拖上車的，你看看你娘子的鞋子，鞋底沒有泥，卻是鞋面上有泥……”
隨即我就聽到墻外發(fā)(fā)出哭喊聲：“娘子，你怎么了？”
原來，德王府花園外隔著一條街巷，對(duì)面的鄰居是秦大人，秦大人的女兒嫁給了御史安大人。秦大人與安大人政見不同，嫌隙日深。今日秦大人逼迫女兒與安大人和離，那小娘子與安大人夫妻恩愛，自然不肯，與秦大人爭(zhēng)吵時(shí)心悸病犯了，倒地猝死。安大人來接娘子，秦大人假裝女兒無事的樣子，送她出門，只想著等安大人離開了，無論是何時(shí)發(fā)(fā)現(xiàn)(xiàn)人已死了，秦大人只會(huì)咬定女兒是死在安大人手里。
佩玖郡主拍手笑了起來，“小叔，沒想到你還會(huì)破案啊。”
朱洛意揚(yáng)眉，“區(qū)(qū)區(qū)(qū)小事，這有何難？”
我心內(nèi)(nèi)呵呵，看把他能耐的。不過回想起來，我曾經(jīng)(jīng)在鎮(zhèn)(zhèn)國將軍府的藏書閣里看過幾本關(guān)(guān)于探案的話本，落了灰塵壓在角落里。
聽佩玖郡主又說道：“小叔長(zhǎng)大后可以去刑部任個(gè)刑獄官的職位，定是位神探。”
朱洛意擰眉，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gè)疙瘩，“郡主少胡說，祖制家法禁止宗親入仕。”
鎮(zhèn)(zhèn)國將軍不過是皇族宗室的一個(gè)頭銜，祖制家法禁止宗親入仕，皇室宗親不能躍馬疆場(chǎng)，建功立業(yè)(yè)，也不能入朝為官，輔國治民，亦不能從事工商。沒有奉祿，只有宗祿。這些年隨著宗室人口的膨脹，地方財(cái)政已經(jīng)(jīng)難以承擔(dān)(dān)高標(biāo)(biāo)準(zhǔn)(zhǔn)的宗祿，百姓怨聲載道，恨極宗室，人人皆言“宗室不過是一些不農(nóng)(nóng)不仕、啖民脂膏、被軟禁于封地之內(nèi)(nèi)的人”。
佩玖郡主微微一怔，隨即俏皮的一吐舌頭，“對(duì)哦，我忘了這茬了。”她拉著我的手臂，說道：“小叔，我們要去看戲，你去不？”
朱洛意盯我看了一眼，哼了一聲，仰頭望天，“不去。”
佩玖郡主挽著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嘻嘻笑道：“怏怏，我這小叔還挺聰明的，是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其實(shí)不是只有進(jìn)刑部或者大理寺才能破案，我聽說民間有一些出名的探事人，他們無官無職，憑著聰明才智幫助官府查明案件真相，捉拿兇犯，伸張正義，受百姓愛戴，一樣是有所作為的。”
我相信，在我們身后不遠(yuǎn)處的朱洛意一定能夠聽到我與佩玖郡主的這番對(duì)話。
我與他幾世糾纏，雖然都落得悲慘下場(chǎng)，他傷我，我害他，已經(jīng)(jīng)說不清，誰更對(duì)不起誰了。
但這一世，我愿他好。
真心實(sh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