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外公，一個是母親的親爹，在湖南；另一個是母親的干爹，在同公社的蟠龍村。

　　先說干外公。他原是太平村人，后到蟠龍村上門。這也是我到蟠龍村的唯一一次拜年。

　　他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女兒后來嫁到了高車村，我家因此與他結(jié)緣。

　　其實那次也是我和父親去湖南拜年而順便去的蟠龍村。記得外公家就在蟠龍村的中心，好像沒有堂屋，發(fā)黑的墻壁使得屋子顯得更暗，但卻收拾得很整潔。門前有一兩棵柚子樹。那天外公做了豐盛的晚餐來招待我們，但在煎雞蛋顛鍋時不小心將一大塊雞蛋顛到了灶灰里，只得重煎一份。飯前飯后我在外公家的灶屋和兩個房間里竄來竄去，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第二天早上，我們按照去湖南班車的時間出門了，外公一直送我們到公路邊。出村時我們還經(jīng)過一條長滿茂盛植物的小路和一片空地，那里昨晚還放了一場露天電影。

　　此后，我再也沒有去過他在蟠龍的家。他也在幾年后回到了太平。估計，蟠龍村這處房子早就沒有了或換了主人。

　　再重點說說湖南的親外公。

　　其實我沒有見過他，他在母親未完全成年時就去世了。而我的親外婆，則走得更早，她在母親很小時就去世，外公另娶了一個跛腳的女人為妻，和前任一樣，又生了一兒一女。

　　小時候父親幾乎每年都會帶我到湖南拜年。一般都是到公社街上的汽車站搭上開往江永的班車。

　　有時會先在街上或別村其他親戚家住上一晚，這樣可以搭上第一趟的班車。這時的街上，還亮著昏黃的電燈光。

　　當(dāng)時普通的車廂內(nèi)部在我看來豪華又新奇，從關(guān)不嚴(yán)的門窗吹進(jìn)呼呼的冷風(fēng)，車內(nèi)的說話聲帶上了嗡嗡聲并變了調(diào)。

　　經(jīng)過一個小時左右的行駛，我們在桃川下車，然后步行到勾藍(lán)瑤外公家。桃川是離外公家最近的一個鎮(zhèn)。記得經(jīng)過的街道有排列整齊的房子，墻上和門窗上有著厚厚的灰塵。

　　沿路會經(jīng)過堆滿了陶罐陶缸碎片的陶瓷廠。經(jīng)過大片的甘蔗地，有一年地里堆滿了發(fā)出酒味的來不及運走的甘蔗。穿過一個四方的涼亭。經(jīng)過棋盤山和下邊大片的麥田，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青青的麥苗。經(jīng)過長有油茶樹和松樹的丘陵，下雨天泥濘的黃土沾滿了我們的鞋和褲腿，后來在這片丘陵地里建起了新成立的蘭溪鄉(xiāng)政府及街區(qū)。

　　勾藍(lán)瑤村分新村和老村兩部分，老村一大半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一里多外的平地。村前彼此相連的兩層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與石板路構(gòu)成了一條古樸的街道，街道和后山之間則是錯落的磚瓦房子，一些人家的地盤用或石頭或青磚砌成的圍墻隔開，有的圍墻已經(jīng)傾倒只剩半人高，上邊長著野草和蕨類植物。村前的大水溝有一半與石板路挨著逶迤前行，女人們在水溝邊的石板上洗衣洗菜。村前的水田里水光滟瀲。大水溝的下游在村中間處躲進(jìn)了民房中間乃至房間下，在屋里透過石板縫可以看到淙淙的流水。

　　外公家的房子就在這排二層木房子的北邊盡頭處，外邊是菜地和散落的磚瓦房。菜地中有茅廁，茅坑邊上放有用來刮屎的竹片。沿著大水溝和石板路向北幾百米，一座木質(zhì)的風(fēng)雨橋橫在小河上，橋的兩邊是供人休憩的長條靠椅。風(fēng)雨橋的另一頭就是新村，一條街道一直向北延伸，地上泥土也從黑色變成了黃色，街道兩邊的房子也是解放后建的新式土磚瓦房，勾藍(lán)瑤的行政中心和戲臺也在這邊。

　　現(xiàn)在小外婆一家三口和大舅分開居住。大舅家在堂屋的右手邊，從堂屋里向右跨上一級臺階，是大舅家的灶屋，人踩在中空的木地板上咚咚作響。一排一米多高的木頭柜臺將大舅的灶屋與堂屋分隔開來，柜臺上有一個簡易的卷煙器，把裁好的白紙和煙絲放上去，輕輕一卷就出來一根兩頭一般粗細(xì)的香煙。外公生前是個裁縫，這個房子和柜臺應(yīng)該就是他的營業(yè)之地。墻邊是火爐，靠磚塊將灶灰與地板隔開。這里的灶不同于我家里的土灶，而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三腳鐵圈架在火堆上。從灶屋入口處有木樓梯上二樓，二樓靠街邊是陽臺，從陽臺上可以看到不遠(yuǎn)處的戲臺。樓上堆滿了雜物，床邊還有尿桶，我和父親晚上有時就住在這里。晚上這里亮的是電燈，電就來自不遠(yuǎn)處的發(fā)電廠。

　　小外婆和小舅、小姨三人住在堂屋的左邊。他們家的灶屋有門直通街道，地面裸露著。灶屋靠里邊是豬圈。一天傍晚，我坐在挨著臨街的門口的灶邊烘火時，聽到過路的小伙子用我們那邊的語言說著“一個美國飛行員”，——這應(yīng)該是一部電影的名字，很是奇怪，因為這兒的人平時都是說我們聽不懂的土話。

　　小姨有時會把我背在背上，在鋪著青石板的街上和她的女伴們一起玩耍。后來小姨在十六歲時就嫁作了他人婦，同樣年輕的姨夫住在同一條街上。

　　有時我們也會住在其他的親戚家里，比如街上另一頭的叔外公，他老兩口住在一棟老房子里，大水溝就在屋后流過。或者街后邊的遠(yuǎn)房舅舅家，一家四口住在新式的水磚房屋里，門口有一片小小的樹林。

　　外公家的風(fēng)俗習(xí)慣與我們有很多的不同。他們說的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們卻能聽懂我們的話，甚至可以說出來。他們不打油茶，也就沒有我們那些五花八門的各種粑粑和小吃。他們?nèi)投汲燥垼蛘呙鏃l米粉。休閑時是燒糖茶喝，最有特色的小吃是絞子，其實應(yīng)該叫糖絞。這是類似麻花的甜食，將面粉加糖加水加芝麻和成面團(tuán)，搓成指頭粗的一條條，將四五根排成一排，再把兩頭連成圈粘在一起，放在油鍋炸成金黃或棕色，就成了香甜酥脆的絞子。這是他們過年時最重要的食品，邊喝糖茶，邊吃絞子，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我們過去拜年，帶回的禮物也多是這個。

　　白天，有時我們會去其他熟人家坐坐，或者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我常常坐在風(fēng)雨橋邊的木質(zhì)長椅上看著下邊的流水發(fā)呆。

　　有一年，遠(yuǎn)房舅舅家的兩個兒子帶了我到后邊另一個村上的大倉庫里看電影，放的是《筆中情》和《佐羅》。里面擠滿了人，我們不得不坐在在窗臺上。

　　晚上，一般會坐在屋里喝茶吃絞子。唯一的一次外出活動，是和父親去對面戲臺看花鼓戲《野豬林》，我清晰地記得有個情節(jié)是押解林沖的獄卒用開水給林沖泡腳，林沖痛苦地叫喚。

　　在外公家呆兩三天，我們就回家了。回桃川有時會從另一個方向走，不遠(yuǎn)就到公路，再走公路到桃川。

　　有一年，大舅送了幾本連環(huán)畫給我?guī)Щ丶遥际俏母飼r的題材，陪伴了我很長時間。還有一次，我在桃川車站等車時，一個女人借了我剛在旁邊書攤上買的一本連環(huán)畫看，車來后我忘了索回就匆匆上車走了，事后懊惱不已，畢竟一本連環(huán)畫是如此珍貴。

　　還有其他插曲，一次是我們沒有坐上直達(dá)嘉會的班車，只到湖南的最后一站粗石江就下了車，然后步行穿過龍虎關(guān)，在暮色中走過龍虎街，天黑后走到二十里外的獅子村三孃家投宿。

　　還有一次意外，是在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那天桃川車站有很多人等車，我像泥鰍一樣很快擠了上去，車開了后才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上來，一路心神不寧，但還是記得在嘉會下了車，然后跟著趕集的同村關(guān)林伯伯回了村，讓父母既擔(dān)心又慶幸。

　　更小的時候，有一次和父親走到村子北邊的婆田時，路遇一個啞巴咿咿呀呀地對我們比劃著，嚇得我嚎啕大哭。

　　還有帶些魔幻的記憶。記得很小時和父親還有小舅從湖南回來，走在一段長長的山路上，腳下是荒涼陰森的山間盆地，路邊怪石嶙峋，樹木參天。然而后來，我卻不知道這到底是哪里，因為，現(xiàn)實中回來的所有路線里，都沒有這樣的景致。

　　有些景象，甚至?xí)没梢粋€離奇的夢。一次夢中，外公家門前的大片水田，變成了一汪浩渺的水面，突然，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旋渦，并漸漸變大，水流急速地流進(jìn)旋渦里，驚心動魄。

　　如夢，如夢，外公家的一切，如今真的成了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