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里里外外掛滿了紅燈籠和紅綢帶,一切都是紅的味道。就連苗苗和桂元的穿著打扮,都與他們手里給客人散的中華牌紙煙一樣,紅冉冉的。
這是“苗苗飯店”開張五年來苗苗第一次在飯店給自家辦事,自然要好好操辦一番的,何況是兒子小楠十二歲的生日。在桃紅坡鎮(zhèn),給孩子過十二歲生日就像童話里國王給王子行加冕禮一樣,是件很隆重的事。
三朋六友七大姑八大姨快要到齊的時候,“圓鎖”儀式開始了。按照習(xí)俗,姥姥和姥爺是要給外甥戴金鎖或銀鎖的。金鎖自然比銀鎖時尚風(fēng)光,可眼下,苗道明和老伴卻風(fēng)光不起來。兒子苗禾剛結(jié)完婚,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積蓄,老倆口又沒個正式職業(yè),靠零敲碎打給人做短工,日子緊巴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但人面前的事是萬萬少不得的,老倆口七齊八湊搜尋得幾百塊錢,托人在城里買了副銀鎖帶來,算是應(yīng)應(yīng)景兒。
大堂里,禮臺鋪設(shè)得很靚,刺眼的燈光下,椅子上的苗道明一臉拘謹(jǐn),左耳前有片綠胎記,像一塊貼上去的青蛙皮,顯顯地磣著人。老伴將手伸在內(nèi)衣里,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副帶鏈的銀鎖,窸窸窣窣打開,頒獎牌似的掛在了外孫的脖子上,一邊戴,一邊唱道:“小巴狗,戴鈴鐺,叮叮鐺鐺到鎮(zhèn)上,會買菜,會搟面,長大以后把娘養(yǎng)。外甥狗,吃了走......”
唱著唱著自己先笑了起來,引得下面的人一陣哄笑。小楠臉上立刻紅了一片,掙脫姥姥的手,一轉(zhuǎn)身跳下禮臺,奔母親懷里去了。
苗苗抱住兒子的頭一陣風(fēng)吹楊柳般的顫笑,一頭大波浪秀發(fā)一甩一甩的,夸張得像卷起來的云,整個人在紫紅裙袍的映襯下越發(fā)顯得婀娜俏麗。眾人擠涌上來,七嘴八舌地諢道:“這孩子,臉薄的像面紙糊的鼓,咋就沒有一點桂元的樣子?”
正說笑著,姑姑苗慧蓮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一臉急促地把苗苗拉到一旁,徑直說道:“你父母可真是一對大活寶,都快六十的人了還這么不曉事理!”
苗苗睜圓了鳳眼,問:“怎么了,姑姑?”苗慧蓮道:“我問你,今天小楠過生日,他們讓你去娘娘廟磕個頭來沒?”苗苗挑了挑眉,嗨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是啥大不了的事呢!他們還真沒和我說這些。”
“你看看,他們和你一樣,不經(jīng)事。那你現(xiàn)在還不趕緊和桂元帶上孩子去二龍山娘娘廟去!不磕頭能叫‘圓鎖’嗎?”苗苗嗲聲道:“就小孩子家家個生日.....需要嗎?姑,要不,讓我姑夫代我們?nèi)トィ胁唬俊?p> “你姑夫還沒下班,過會才能來,再說,這是能代勞的事嗎?”苗慧蓮責(zé)備道。
苗苗努了努嘴,側(cè)過頭朝人群里的丈夫喊了一聲,桂元幾步躥了過來,問:“啥事?”
苗苗說:“姑姑說咱們還沒帶孩子去二龍山娘娘廟磕個頭,是要去的。”
桂元道:“那還不簡單嗎?你現(xiàn)在就開車去去。”
“那你呢?”
“現(xiàn)在這么多人,你看我走得開嗎?馬上開飯了,你也快去快回,意思意思就行了。”
苗苗回屋提了盒點心,帶著兒子上了自己的黑色帕薩塔,車緩緩從鎮(zhèn)街出來,駛?cè)肓?08國道。
二龍山娘娘廟并不遠(yuǎn),也就十幾分鐘的車程。苗苗第一次去娘娘廟還是結(jié)婚以前的事。
那會兒也是這個季節(jié),漫山飄著一團(tuán)團(tuán)粉紅的云朵,春天的草木和她的身體一樣,正在偷偷地發(fā)著情。青春的美好總是伴隨著情感的困惑和迷亂,而苗苗的困惑卻更多是緣于她的漂亮。
女人的漂亮對男人來說,是一塊永恒的磁。當(dāng)時追她的男人很多,多得像街上涌流的汽車,讓她目不暇給,她仿佛就像唱著歌闖進(jìn)森林里的小女孩一樣迷失了方向。
也正在這時,桂龍出現(xiàn)了,他健碩的身軀和他家在鎮(zhèn)街面上的一棟五層樓像一道映入腦際的彩虹,把其它一切光線都掩得黯然失色。她似乎看到了出口,但又不敢確定,于是,一個人鬼使神差般地上了二龍山,在娘娘廟磕了個響頭,又在觀音菩薩普度眾生的目光下默誦半天,心無旁騖地?fù)u響了竹簽簍。
可令她失望的是,自己最后只抽到了一枚下下簽。
好幾日,苗苗沒了吃飯的胃口。晚上一個人悄悄出來,在鎮(zhèn)街上茫無目的地走。萬家燈火像閃耀在天空的星辰,情愫涌動,一覽無余。其中有顆最耀眼的,就是桂元家的那層高樓,正流光溢彩地注視著她,剔透得像美人的胴體。她癡迷地望著,傾刻間,所有的猶豫不定宛如天上無名之星一樣,黯然隱去。
很快,愛神就降落在她的身上,她和桂元感情和肉體的滾燙,早已把她抽到下下簽的陰影熔化得煙飛云散。
事實也證明,她選擇了桂元無疑是正確的。結(jié)婚頭一年,她就有了兒子小楠,公公去世前,分給了她和桂元樓底的一套門面房,倆人以她的名字開了“苗苗飯店”。憑借著她的精明和一張迷人的臉蛋,加上桂元使不完的力氣,飯店在桃紅坡鎮(zhèn)一炮走紅,至今長盛不衰。雖說桂元是小格局人,小家子氣,倆人也常為此拌口舌,鬧矛盾。可是,他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嗎?再說了,人無完人,過日子誰家還沒個鍋碗磕碰的時候。
人在走運的時候,天公都作美。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陽光清澈透亮,蘸滿了花香和青草味的和風(fēng)從車窗外撲進(jìn)來,苗苗貪婪地吮吸著,渾身充塞著滿滿的滋潤和幸福。
108國道依著綿延不絕的山勢向南延伸,路面雖不寬闊,卻是剛翻新過的,油氈紙一樣的舒展光亮,苗苗下意識用腳點了點油門,握緊了方向盤。
車經(jīng)過一個凸彎時,迎面過來一輛重卡,苗苗順勢往外打了一把方向,兩車雖貼身而過,但各行其道,一切正常。可正當(dāng)她回輪時,前面突然閃出一輛摩托車,苗苗慌亂中又向外打了一把方向,試圖避讓,可由于摩托車速太快,說話間“砰--”地一聲直直地撞在了她的車頭上。巨大的撞擊力使人與摩托瞬間像觸碰了彈簧似的,“嗖--”地飛上了半空,在劃了兩道不規(guī)則的拋物線后,重重地摔在了兩個不同的地方。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苗苗內(nèi)心的震蕩和車身劇烈的震動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除了腳上下意識地剎住車外,大腦立刻進(jìn)入了空白狀態(tài),兒子小楠在車后座上目睹了這驚恐的一幕,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拉著苗苗的衣襟道:“媽媽,媽媽,撞人了!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