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腳!”
德內爾和一個士兵一起用力,翻開了一塊混凝土板,一具凄慘到有些滑稽的德國兵尸體便展露在兩人面前。
那具尸體的腹部早已漲大,不過根據擠到那大肚子下頭的武裝帶來看,這德國兵生前還算苗條。與圓潤如鍋底的腹部相反,他的腦袋卻被壓扁到正常寬度的一半,而在那顱骨的裂縫間,密密麻麻的白蛆在見光的一刻齊刷刷地皺縮起來。
這場面給和德內爾搭伙干活的那個士兵造成了極大的精神沖擊,就那樣僵在了原地。但德內爾卻早已不在乎了,在他眼里,這具尸體至少還是完整的,不需要費太大勁收斂。
他淡定地俯身將尸體的武裝帶、腕表、水壺摘下放到一邊,最后又翻了翻胸兜,取出了德國佬的士兵證,然后便回頭招呼戰友和他一起幫忙抬走尸體。為了照料那個顯然還沒有適應前線的戰友,他主動去搬動明顯要慘烈得多的上半身。
兩個人搬著尸體剛走開,便有第三個人去撿起那些物資,然后用力將上面的蛆甩到地上。
趁著炮火間隙,兩人搬著一路掉蛆的尸體走出要塞,在要塞的西南方向找了個大坑丟進去就算完事。忙完了這一趟,德內爾也不急著立馬回返,而是低頭看看手表,旋即摘掉了防毒面具。
“就這樣嗎,長官?”腦袋罩在防毒面具里的士兵甕聲甕氣地問道,“不掩埋一下嗎?”
“不用,埋了很快也就翻出來了,過兩天說不定他還會回來找你,當然,是一塊一塊的。”德內爾講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話,“還有半個小時杜奧蒙村就要開打,我就不回去收尸了,你回去跟你們排長說一下,讓他注意氧氣問題,別因為缺氧造成損失,你聽懂了嗎?”
見那士兵遲緩地點頭,并不答話,德內爾頓時有些不放心:“你還好嗎?先摘下面具喘口氣吧?!?p> 于是那士兵便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張年輕到令德內爾深感詫異的臉。
“你到底多大?”
“和你差不多,長官?!?p> “別扯淡了。”德內爾揮手,徒勞地趕了一下都快飛到他嘴里的蒼蠅,“我至少已經成年了,你現在還該上中學?!?p> “我只是……看著年輕,長官?!?p> 德內爾沒有繼續深究這個問題,只是在返回途中繼續和初來乍到的同齡人閑聊,從家鄉學校,到父母兄弟??恐哪瑯酚^的話語,在進入要塞之前,那士兵已然完全對德內爾敞開心扉。
在幾個月前德國工兵摸進的杜奧蒙堡的那個窟窿前,德內爾停住了腳步:“你叫啥,咱們認識認識?”
“我叫克洛蒙森·格威爾·維爾弗雷德。”
從名字來看這個年輕士兵的家境很普通,雨果在幾十年前總結出的經驗在二十世紀初仍然有效。那些出身顯貴,至少也得家境殷實的子女名字往往比較傳統,無非就是讓、彼得、馬修之類的,但出身草根的孩子們名字反倒花里胡哨,叫什么的都有。
德內爾當然不是那種以門第待人的古董草包,只是感慨一下文學巨匠那敏銳的洞察力:“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多大?”
“十六?!?p> “十六么,對于戰爭來說還太早了。”
不等年輕的士兵回答,德內爾便沿著坍塌形成的碎石路爬進了要塞,然后在要塞上層的觀測口找到了自己的同行。
第79團團屬炮兵連的代理連長。這位出身步兵的代理連長生了一副典型的后備步兵軍官蠢相,比起在掩體里舒舒服服探討彈道、射程這些個術語,寧肯去和德國佬刺刀見紅。
這代理連長此時正對著德內爾留下的筆記抓耳撓腮,當德內爾出現在身旁時,他的表情簡直像見到了救世主:“你終于來了!”
“電話通了嗎,上尉先生?”
“已經通了,雖然沒法直接連上杜奧蒙堡的電話線,但迂回到軍旗山還是沒問題的。”
“那還不錯,我給您的筆記本……”
“我一點都看不懂!”
德內爾其實也沒指望他能看懂多少,他拿軍服下擺擦了擦手,然后熟稔地從筆記本最后幾頁往前翻:“那你至少背過這個,這個就是你能用到的所有數據。”
“就這一頁?”
“從這一頁開始,到最后一頁。我看看,總共五頁。”
“???!”
“沒多少的?!钡聝葼柲托牡亟忉尩溃岸疫@些數字還有規律,你有地圖嗎?借助地圖就好理解了?!?p> 于是那代理連長忙不迭地取出地圖展開在桌子上,德內爾旋即對他一一解釋每個表格的含義,以及風向、濕度對彈道的影響。一切的一切,最后都簡化成了基于十幾個參數的加加減減。
“小雨就加2,大雨就加5,特別干燥就減1。順風就減2,逆風就加2,無風就不動。如果酸菜佬的進攻方向比較偏,那你就估摸著往左或者往右打一點,如果超出了15,也就是兩公里,你就必須換一個炮位了……”
“啊……”
“那我問你,我們一會要轟炸杜奧蒙村,用哪個炮位?”
“這個?”
“然后呢?”
“用左8,160,435這組數據?!?p> “完全沒錯,需要修正嗎?”
得到兩次肯定的代理連長有了些許自信,他喃喃道:“今天有微風,而且是順風,所以距離要減二,德國佬的位置對于基準點偏左,所以向左加……加3吧?”
“不,上尉,您仔細看看,160才是方位,應該減到157,前頭的左8只是陣地代號,左是默茲河左岸,8是8號陣地,如果需要協調多個炮兵陣地涉及,你就按照表格往下查,每個陣地的參數我這里都有?!?p> “那這些陣地不會變嗎?”
“當然會,有的陣地會在與德軍炮戰過程中損失過大而暫時荒廢。但是炮彈補給需要軌道運輸,從‘圣路’盡頭到各炮陣地的軌道就那么幾條,所以堪用的陣地總共就這些,都在筆記上了?!?p> “未來他們就不會擴展鐵軌,增添新的陣地?”
德內爾繼續解答,語氣中沒有絲毫不耐煩:“會,但是這些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暫時不需要管其他的。將來如果有大的調整,肯定會有專門的炮兵軍官重新編制射表。我來這里之前就聽說,新到前線的尼維勒將軍非常重視步炮協同,他打算向前線派遣更多炮兵觀察員,這倒是個好消息?!?p> “啊,那感情好。”
“行了,暫時就這樣吧,您已經離一個合格的炮兵指揮官越來越近了?!钡聝葼栃α诵?,用藍色鉛筆點了點筆記本,“剩下的就是微調了,即便是真正炮科出身的軍官,也罕有人能夠一輪炮擊就打得準,更何況炮彈本身也有誤差。現在四十五了,咱們測試一下通訊線路吧?!?p> 他抓起電話搖了幾下手柄,拿起聽筒直接說道:“軍旗山嗎?這里是杜奧蒙堡?!?p> “我一聽就是你,讓,我這邊有你的消息,好消息!”
“那等等吧,維欽托利上尉,收復杜奧蒙村后再一塊告訴我。”
電話那頭的維欽托利輕笑了兩聲:“好!我這邊通訊正常!”
“那很好了,進攻部隊和炮兵陣地是否準備就緒?”
過了片刻,維欽托利回答:“已就緒。”
“好。”德內爾又等了五分鐘,才報出了一系列參數,他每報一個點都停頓片刻,趁機在地圖和筆記本上為代理連長點出涉及到的數據。五分鐘后,炮彈便呼嘯而至,夷平了杜奧蒙村剩余的那一角。
由于補給和通訊斷絕,士氣瀕臨崩潰的守軍并沒有堅持多久,就被洶涌而至的法軍一舉殲滅,而德國炮兵部隊甚至都沒做出什么反應。德內爾猜測,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小股德國步兵仍然在為他們的皇帝做無謂的抵抗。
不過不管怎么說,隨著杜奧蒙村最后一個德國士兵舉起雙手,整個杜奧蒙堡防御體系也再次穩固了下來。未來德軍不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是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樣,輕易將其拿下了。
戰斗剛一結束,便有傳令兵匆匆趕來:“戴澤南中尉,請到團部一趟,團長有事找您?!?p> “我要去團部了,你有什么消息快說。”德內爾聞訊趕緊拿起電話對維欽托利說道。
“啊,估計就是我要說的那件事,剛剛盧修斯去你那邊了,那你直接去團部就好,我就不說了?!?p> “好吧好吧?!钡聝葼枱o奈掛掉了電話,和代理連長打了個招呼,便趕緊跟隨傳令兵往團部去了。
一到團部,德內爾就發現人出乎意料地多,而且全都上下打量著自己,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太臭了,還在心里暗諷這些新來的家伙矯情。直到他要開口匯報杜奧蒙村戰況,卻正擔負守衛杜奧蒙堡這一光榮任務的第79團團長大衛·澤弗林上??蜌獾刂浦购螅乓庾R到,準是有事找上自己了,而且應該不是什么壞事。
“剛剛我們從軍旗山得知,總統、總參和議會發布了四項命令,雖然其中只有兩項和您有關,中尉,但我們一致認為,宣讀這些命令時您應當在場。”
聽到有命令,德內爾立刻下意識地立正,隨后便知曉了普恩加來總統為他簽署的特赦令和授勛令。在波濤般洶涌的掌聲響起的時候,他還有些茫然。
德內爾自知頗有功勞,但勞動共和國總統為他同時簽署兩條命令這樣的事跡足可陳列于軍事博物館,這就不能不讓他驚訝了。名編榮譽軍團是他幼時便有的的夢想一朝實現,如今的他已不至于欣喜若狂,比起這“輕飄飄”的榮譽,那一道特赦令反倒更令他長舒一口氣。
德內爾不再是嘩變罪人,而是民族英雄,根據總統的命令,他理所當然應當享受假日、美食乃至佳人,總之,他地獄般的凡爾登生活——如果那還能稱之為“生活”的話——將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但是,德內爾選擇拒絕。
“感謝總統先生將至高的榮譽與偉大的寬恕同時賜予我?!钡日坡暆u漸平息,德內爾緩慢而堅定地說道,“但我認為,現在有人比我更應該離開前線,那就是團部通信排的二等兵克羅蒙森·威爾弗雷德。上校,他才只有十六歲,請您把他送到他媽媽的身邊吧?!?p> 團部里頓時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澤弗林上校說道:“既然您發現了這個問題,我自然愿意糾正征兵人員犯下的錯誤,但是他退伍和您休假并不違背?!?p> “前線還需要我。”
“前線當然需要每一個人,但是……”
“上校,我們的代理連長還沒有熟練地掌握如何協調炮火打擊,即便他已經掌握了,79團也沒有備份人員。此外,尼維勒將軍派遣的炮兵觀察員抵達前線之前,除我之外,也沒有人能夠完成反炮兵的工作?!?p> “你肯定清楚這么做的代價?!?p> “只要能少死一個戰士?!钡聝葼柼谷灰詫?,“我愿為每個共和國的兄弟而戰,也愿為兄弟們而死?!?p> 團部的所有官兵無不肅然,很快,一名少校開始帶頭唱起了《出征頌》,既是慶祝勝利,也是贊許德內爾的精神,亦或許還因為這首曾作為第一帝國國歌的愛國歌曲里,有著這么一句話吧。
“我們給予了你們生命
但它已不屬于你
你們要為祖國傾盡余生
祖國就是你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