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醫院門口一如既往常的人來人往,各種花花綠綠的傘互相擠著,雨水透過縫隙淋了下來。
付茉打著傘,站在人群里,不知道誰傘上的水淋到她身上,衣擺濕了一片。
“真冷啊?!彼艘幌峦馓?,又把帽子帶上。
住院樓4樓的燈光都亮著,窗邊卻沒有人會往外看。
付茉轉身走到路邊,抬手叫了一輛車。
她坐進后座,拉下來帽子,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
雨水順著車窗留下來,外面的夜景變成花花綠綠一片。
“今天的雨下的真大啊,你看看,路面都沒了?!鼻懊娴乃緳C說。
“是啊,這雨下的真大?!?p> 嘩啦啦的聲音吵的人心煩,付茉干脆閉上眼睛瞇著。
司機見她睡著,把音樂關了。
紀衍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枕著頭,一只手從后面插在后腦的頭發里,他安靜的睡著,呼吸平穩。細軟的發絲從他指縫里鉆出來,被夏天的風吹的搖搖晃晃。
臂彎里露出來的一只眼睛緊閉著,眉毛緊鎖,好像做了不好的夢。
付茉伸伸手,想碰碰他,為他揉開皺褶的眉,卻怎么都摸不到,她大驚,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
“丫頭,馬上到了?!?p> 司機的聲音叫醒了她,迷迷糊糊的看見外面是家樓下的熟悉街道。
“好的,謝謝。”
下了車之后,付茉站在原地沒動,也沒打傘,雨水淋濕她的頭發,順著臉頰流下來。
她打了個哆嗦,有點冷,抬腿往家里走去。
老媽和老賈還沒下班,賈淼也沒放學,家里只有她自己。
直到門鎖扣緊的聲音響起,她才突然被抽空力氣,癱在地上,潮濕的衣服貼著她的身體,黏糊糊的。
坐了好久,直到潮濕的衣服也被體溫蒸干,她覺得賈淼差不多要放學回來了,自己這樣會嚇到他。
拿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去洗澡,打開噴頭,熱水澆到身上的時候,她終于無聲的哭起來,哭的撕心裂肺,又極力壓低著聲音。
老爸去世之后,她很少哭了,眼淚既改變不了任何事,也不會讓自己好過,可她現在真的想哭一場,狠狠地哭一場。
最近家里的氣氛有點壓抑,付茉的低氣壓讓老媽很不放心,但她沒問什么,只是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
老賈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卻還是笨拙的給她買了好些吃的衣服和漫畫書。
然而,這一切卻并沒有讓付茉高興,每天的飯她只吃一碗,漫畫不看了,衣服就那么放在衣柜里,零食也不吃,什么都不做,像個機器一樣,家里,學校,醫院,三點跑。
“已經入夏了,你知道嗎,學校后面的小花園已經開了好幾種花了,因為總有人去折花,學校干脆把花挖走了……”
她一個人絮絮叨叨的說著。
“蕓姐最近又調了新咖啡,還學了新蛋糕,總嚷著讓我去給她試試味,我想等你醒了,咱倆一起去。”
“市北的游樂園在搞夏季促銷,坐摩天輪倆人只用一張票?!?p> “你的橘子糖到底是在哪買的啊,我轉了市里好多的超市都沒看見。”
沒人回答她,醫院冰冷的儀器聲音在滴答作響。
紀衍已經昏迷一個月了。從她家樓下的梨樹開花的時候開始,他就再也沒醒。
病床上的他臉色慘白,沒有了往日活躍的神情,看著像安靜的睡著了。
“你什么時候能醒啊,我還想帶你見我媽媽呢,她可早就想見你了?!备盾耘吭谒砩?,手緊緊握著紀衍微涼的手。
“我害怕了,我這個人不經嚇,你能別嚇我嗎?”她聲音有些哽咽,眼淚就順著臉流到被子上。
“你到底什么時候醒啊……”
每天來回跑,付茉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上課的時候她會盯著紀衍的座位發呆,放學了就直奔醫院,每天回家的時候賈淼都睡著了。
“茉茉,你這樣會熬不住的?!贬t院里,紀衍媽媽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紀衍昏迷后,他媽媽每天都會來坐一會,他爸爸也會來,兩人總是能看見付茉在這,有的時候她在寫作業,有的時候就趴在病床邊睡著了。
“沒事阿姨,我能撐住?!备盾韵胄πΓ读顺赌槪瑳]笑出來。
她已經好久沒笑了,臉有點僵。
這天晚上,她發燒了。
迷迷糊糊的做了好多夢,夢到紀衍第一次倆人去游樂園,紀衍牽著她的手是暖暖的,熱熱的。然后又夢到在蕓姐那,紀衍喝著咖啡看她和蕓姐說話。最后夢到了紀衍躺在醫院的床上,眼睛緊閉,面無生氣。
直到她哭著醒過來,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她摸出來手機,現在是2:18,她才睡了三個多小時。
爬起來吃了一片退燒藥之后,她坐在沙發上,燈也沒開,屋里靜悄悄的。
腦子昏昏沉沉的,臉上很熱,身上很冷,窗外能看見閃亮的星河,偶爾有汽車經過。
她斜倒在沙發上,臉埋在抱枕里,有點冷。
小的時候,每次發燒,老爸就會給她沖一碗蜂蜜水,再煮一碗雞蛋面,吃完了身上會出一層熱汗,馬上就能退燒,后來付茉為了喝蜂蜜水,吃雞蛋面,會故意裝病,用灌了熱水的熱水袋塞在衣服里,再把體溫計用溫水泡一下,就能蒙混過關。
后來老爸發現了她的小把戲,卻沒有拆穿她,而是把蜂蜜水換成了姜水,看見付茉喝了呸呸直吐,老爸就哈哈笑。
再后來付茉也不裝病了,想吃雞蛋面就出去吃,想喝蜂蜜水就自己沖。好像一切都沒變,又好像一起都變了,總之那個喂自己喝姜水的人是不會回來了。
迷迷糊糊睡了好久,好像有個人把她抱進了臥室,然后頭上多了一條毛巾,涼涼的,很舒服。
付茉睡了一整天,直到太陽偏西的時候,她才掙開眼睛。
窗邊的賈淼正瞪著大眼睛看她,見她醒了就跑出去把老媽拽了過來。
“哎呦我的小寶貝啊,你終于醒了,可擔心死你媽了?!崩蠇屵^來摸摸她的頭,又把被子掖了掖。
“燒應該是退了,身上還難受不難受?”
付茉搖搖頭。
老媽好像很累的樣子,臉上眼里的疲憊都掩藏不住了。
“那就行,我正好蹲著排骨湯,一會多喝點?!?p> “媽,我想……喝…蜂蜜水。”
老媽愣了愣,點點頭“好,我去沖,你好好歇著。”
老媽起身走出去,賈淼還趴在床邊。
“淼淼,我沒事了。”付茉從被子里伸出來一只手,摸摸他的頭。
賈淼還是看著她,小手扣著被單。
“真的,我真沒事了?!备盾詻_他笑笑。
見付茉笑了,賈淼才松開被單,去歌廳拿了一盒小餅干回來。
“姐姐吃,吃了就病好了。”賈淼小臉紅撲撲的,兩只手捧著餅干盒子。
付茉爬起來,接過來盒子,摸著他的臉說“謝謝淼淼?!?p> 那天晚上付茉難得恢復飯量,把老媽熬的排骨湯喝了個底朝天。
老媽很高興,說她活過來了,老賈嘴笨,就在旁邊直笑。
一切好像突然恢復了正常,付茉每天去上課,早上還回去那家早餐店買早餐,中午吃老媽給她做的獨家秘制,晚上去一趟醫院再回家。
現在她已經不用跟數學題較勁了,也不會忘帶政治書,不在上課的時候畫畫,就是總想吃糖,可每次摸到旁邊的桌子里都沒摸到。
周六的早上,付茉睡到10點才醒,今天她要去蕓姐那。
外面陽光很不錯,付茉沒坐車,她想走過去,以前都是紀衍騎車帶她過去,今天就自己走一次吧。
這一路,她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鐘。從前沒發現左手邊有一家寵物店,門口一只貓就扒著窗戶往外看,街拐角新開了一家壽司,現在正在做活動,好幾個人在發傳單。
印跡咖啡的門上還掛著那個丑娃娃。
蕓姐正在柜臺后面招呼人,見付茉進來,示意她先去坐。
坐了一會,蕓姐才走過來。
“今天人還挺多,忙死我了?!笔|姐端著咖啡過來。
“怎么不多招幾個服務員,就你倆忙。”
“哎呀,我這咖啡店才開不到一年,老本還沒回來呢,哪有錢招人?!?p> 付茉喝口咖啡,笑了笑“要不我給你當服務員吧。”
“哎哎,我可沒工資發你啊?!?p> “我不要工資,你教我做蛋糕就行?!?p> “那挺好,白找個勞力還收個徒弟。”
“我暑假就過來拜師了,你可得準備拜師酒啊?!?p> “那還用說,到時候一定給你安排上?!?p> 倆人聊一會又來了幾個人,蕓姐過去招呼人,付茉就坐著喝咖啡。
桌上擺了一盆三葉草,葉子上還有早上留下的水珠。付茉的手指撥弄著葉子,水珠就掉下來融進土里。
“小茉茉,等會我忙完了,咱倆一塊去醫院看看紀衍,也不知道這小子醒沒醒?!?p> “嗯,好?!?p> 倆人到醫院的時候,紀衍媽媽剛準備走。
“哎,夏姐,你要走???”蕓姐剛開門就碰上拎著包要走的紀衍媽媽。
“小蕓啊,小丫頭也來了,正好你們看著他吧,我得回去了。”
“哦,好的,夏姐你慢點。”
“阿姨拜拜?!?p> 紀衍媽媽急匆匆的走了,倆人目送她進了電梯才進了病房。蕓姐坐在對面的空床上,付茉坐在紀衍的床邊。
“你怎么叫阿姨夏姐?”
“哦,她不讓我叫她大伯母,說叫老了?!?p> “啥,那我叫阿姨是不是……”
“哎呀,你都叫這么久了,再說你不叫她婆婆都不錯了。”
蕓姐的話讓付茉一陣臉紅。
蕓姐嘆了口氣“看見你現在這樣我可算放心了,你前一段時間那樣,我都怕臭小子沒醒,你先倒了?!彼昧藗€橘子開始扒皮。
付茉輕輕笑了一下“我要是還那樣,他知道了會不高興。”
“嘖嘖嘖,戀愛的酸臭味?!?p> “哎,別說我,你都這么大歲數了,什么時候嫁人???”
蕓姐一聽不樂意了“我哪里歲數大,老娘今年過了生日才32,正是有女人味的時候?!?p> “是是是,蕓姐說的太對了,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嫁人?”
“你這丫頭片子,怎么打聽這個,我不結婚你比我都著急?!?p> “我看你店里那個小智哥就不錯,他對你有意思吧?”
小智是蕓姐咖啡店里唯一的員工,當初剛開業的時候,蕓姐自己忙不過來,就招了他,這人做事挺沉穩,話也少,挺讓人覺得可靠的。
“切,那小子的心思我可不知道,就算他對我有意思,我也對他沒意思?!?p> “為什么啊?”
“他才28,我可對小弟弟沒興趣?!?p> “女大三,抱金磚,你這大四歲,還能再多抱半塊?!?p> “吃橘子吧你。”蕓姐塞了半個橘子到付茉嘴里。
又說了一會話,倆人才打算離開。外面有點黑了,蕓姐要回咖啡店,付茉回家,倆人不同路,說了拜拜之后,付茉站在公交車站等車。
前面有個男人一直在打電話,他小聲的說著,對面人好像一直在聽沒有回話。
付茉瞧著他有點眼熟。
是寒假的時候,她第一次來醫院看紀衍時碰見的那對夫妻。只是現在妻子沒在,只有丈夫。
公交上有不少人,付茉擠到后門的欄桿旁邊站著,她身后就是剛才打電話的男人,他已經掛了電話,抓著欄桿看手機。
付茉望著窗外出神,這思緒正在天空飄著呢,身后一個聲音響起來。
“你好好吃飯,不用總擔心我。”是一個女人發的一條語音,音量已經很低了,但是付茉離得近,還是聽到了。然后第二聲響起來“別告訴小航我的病,他馬上要中考了?!?p> 付茉心里一驚,這是那個生病的妻子說的話,看來今天男人來看妻子,他們的孩子還不知道媽媽生了嚴重的病。
她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想起了在醫院躺著的紀衍,這個人也總說“沒事,我沒事,真的沒事。”
屁啊,都是騙人的,大王八蛋。
男人又回了幾句話,對面又回了幾句,付茉沒聽別人隱私的癖好,插了耳機聽音樂。
公交車搖搖晃晃,像個搖籃,到家的時候付茉覺得自己站著都能睡著。
晚上微涼的風一吹,人精神了不少,她跑到旁邊的蛋糕店買了個小蛋糕回去。
賈淼抱著蛋糕吃成了花貓,付茉一邊給他擦臉一邊笑。
“等姐姐暑假去學做蛋糕,親手做一個給你,肯定比這個好吃?!?p> “好!”
日子還是這么過,什么都一帆風順,只有她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再陪她去做一次摩天輪。
“等你醒了我們去還去坐摩天輪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