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讓，讓，讓開！”

　　“你，你——他媽——想死??！不，不要命，也不——不要臉嗎？”

　　“再——不讓開，我打1——10告，告——你搶劫！”

　　循聲望去，一輛白色寶馬轎車的機器蓋上趴了一個保安模樣的中老年男子，男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憤怒地吼著，年輕倔強的臉漲得通紅。副駕駛上一個短發女孩兒使勁拉扯著司機，企圖阻止他探出車窗的暴怒，顯然沒有成功。

　　見拉扯沒用，女孩兒打開副駕駛門下車，走到車前，她從斜跨的粉色小包里拿出一張鈔票遞給機器蓋上的中老年男子，看不清是五塊還是一塊?！翱煜聛戆纱鬆?，為這點錢也不至于玩兒命吧。”

　　中老年男子接過鈔票，利索地翻身下來，頭也不回地朝隱藏在大樹陰涼下的一個破舊沙發走去。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單薄的制服背上印著四個大字——停車管理。

　　這是這個停車場經常發生的劇情。這里是BJ21世紀建成的最大新城，也有很多人稱其為“睡城”——天通苑。事發的地方是一個大型倉儲式超市的后門，一大片空地，這里是生活在睡城的人們周末來超市大采購時最常停車的地方。最初的幾年這里停車都是免費的，大概是半年前的某一天，人們突然發現這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畫滿了車位。此后第一次來的人都不會看到停車收費的牌子和停車管理員，往往會感嘆超市人性化的管理。但當你大包小包出來走向自己的愛車時，隱藏在大樹后面的停車管理員便會出來跟你收錢了。但是你依然看不到停車收費的牌子，停車管理員也沒有任何證件，因為他本來就是自己畫了空地來收錢的。

　　這樣的假車位在以前的BJ比比皆是。自己在路邊畫一片車位，買身假制服，就可以坐地收費了。甚至有位多少有些背景的爺，滿BJ城畫車位，然后雇人收停車費，竟然也成了大富豪。

　　但是近些年，當這批人富起來之后，政府也及時發現了這個漏洞，開始規范管理，豎牌子，發證件。而在這之前，亂收停車費的事兒在網上也已經炒得沸沸揚揚。如今的年輕人也都已經有了保護自己的意識，雖然為幾塊錢動肝火似乎怎么算都劃不來，但誰也不愿被不明不白地侮辱智商。

　　寶馬轎車的司機叫韓朋，5年北漂，保定某小鎮富二代，28歲，外地大學畢業后就到BJ打拼，如今還是在打拼。不過他不用為房打拼，因為他有個富一代的爹叫韓富年。韓富年賣掉了自己奮斗半生的家具廠兩成的股份，給這個寶貝兒子換了套天通苑的三居室。

　　大學畢業以后，韓朋的父親希望他進自己半輩子辛苦經營積累起來的家具廠接班，可韓朋死活不干，自己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跑到BJ。保定離BJ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而且一個男孩子，韓富年倒也不擔心，覺得讓他折騰幾個月，混不下去自然會回來。

　　但他沒想到這小子不僅沒像他想得那樣垂頭喪氣地回來找他，還很快混出了樣兒。由于沒有跟韓富年達成一致，初到BJ的韓朋身上只有幾千塊錢零花錢——幸好富二代零花錢多。但還沒有任何收入的他也不敢大手大腳，只得跑到沙河的村民公寓租了間六平米的小房。

　　勉強安頓下來，韓朋便每天在網上投簡歷找工作。由于自己以前從來沒好好學習，父親是做家具的，又有錢，所以他高中學的是美術，大學專業是平面設計。理論上，這也是正規的大學本科畢業，不比你學金融、法律、醫學的差，但到了找工作的時候他才明白，為什么他們學校的這個專業文化課30分也能被錄取。

　　不入流院校的藝術專業，想變成藝術家，甚至藝術工匠，難度顯然都大了些。不過還好，總是有些工作崗位是“不限專業”的，比如銷售，尤其是電話銷售。很快，他接到了一家互聯網教育公司人事部門的電話，通知他面試。

　　公司在西二旗，這里聚集著無數的碼農，但不僅僅是碼農，無處不在的銷售也分布在各個龐大的辦公樓里。去面試的這天，韓朋特意換下了他那些花里胡哨的闊少服裝，買了件平民西裝。第一次穿西裝，渾身都不自在，但看看鏡子里無比帥氣的自己，韓朋還是信心滿滿地出門了。

　　面試安排在下午三點，這是昌平線地鐵最寬松的時段，一個人可以占兩個人的座位，讓人顯得無比尊貴。下地鐵，韓朋跟著手機導航走了十分鐘便到了公司的辦公樓。

　　面試更快，一分鐘便結束了，因為結巴，公司人事部門認為他不適合做電話銷售。韓朋說他只有緊張生氣的時候才結巴，平時沒事兒。人事主管禮節性地笑笑示意他離開。

　　走出面試會場的大門，他有些沮喪地想趕快離開，但前面一群人堆疊在一個房間的門口，占滿了整個走廊，韓朋無路可走。出于好奇，他也踮起腳，往房間里看，還好他身高夠用，視線剛好可以越過門口堆疊的人群。

　　這是一個大概能容納一百多人的會議室，講臺的PPT前面站著一個女孩兒正在演講。距離太遠，看不清女孩兒的模樣，個子不高，清瘦，工裝。女孩的聲音很好聽，音量不大，但是清晰，穿透力出奇的強，在門外能聽清楚每一個字。韓朋也聽得清，只是他完全聽不懂，只知道她講的是與銷售相關的話題，下面的每一個人都伸長脖子聽，手里的筆飛速地在筆記本上書寫，生怕漏掉每一個細節的樣子。

　　“這講什么呢？”韓朋拍拍前面疊在最后的女孩。

　　“別說話?！迸侯^也不回，音量極小卻語氣堅定。

　　“新來的吧？”旁邊正好一名藍衣女員工端著咖啡走過。

　　“啊，來面試的。”

　　“難怪連‘Andy公開課’都不知道?！迸阂桓焙脼槿藥煹谋砬椤?p>　　“什么內容啊，這么火爆？”

　　“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講。講臺上的是我們的電話銷售總監Andy姐。”

　　“一邊兒聊行不行？”疊在最后的女孩兒終于失去了耐性，回頭惡狠狠的沖著兩個人小聲警告，生怕干擾了里面的聲音。

　　韓朋遠遠地望一眼講臺上的Andy姐，反正也聽不懂，不如跟身邊的美女聊聊天。沖早已轉頭專心聽講的女孩咬咬牙，拉著藍衣女員工到旁邊的休息區繼續咨詢。要說藍衣女孩兒為什么這么熱心，愿意給一個剛來面試的小子耐心解答。你一定猜得到，都怪這小子長得帥。

　　“Andy姐是咱們公司銷售部的傳奇人物，她從最基層的銷售主管做起，兩年升到銷售總監，幾乎是三個月一級，而且在每一級都是連冠，銷售業績從來沒得過第二。你看看這些瘋狂的粉絲，不光是銷售部的，哪個部門的都有，Andy姐現在就是整個公司的精神領袖?！闭f到最后一句藍衣女孩兒顧盼左右，壓低聲音，往前湊了湊，幾乎貼到韓朋的身上。“這可只能私下說說，不然被上面的BOSS們聽到咱們就慘了。”

　　精神領袖？韓朋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那你怎么不去聽？”

　　“我？我倆一屋睡了四年，還沒聽夠？”

　　“你倆同學？”

　　“恩。”藍衣女孩的眉頭隨著傲嬌的語調夸張的一挑。

　　“那你看我結巴嗎？”

　　“恩？”藍衣女孩兒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結巴嗎？”

　　“你這哪跟哪兒??？”

　　“就我，我結巴嗎？”

　　“剛才不結巴，現在有點兒?！?p>　　“現在我裝的，就是我不結巴對，對吧？一會兒你跟Andy姐給我做個證人，我要跟她做銷售。”

　　就這樣，他鬼使神差地通過銷售總監的裙帶關系證明了自己不結巴，又因為自己的鍥而不舍，讓Andy姐覺得這人身上有那股成功銷售必須有的勁兒，竟然就留下了。

　　事實也證明了Andy姐這個精神領袖不是蓋的，她留下的這個結巴，用后來的兩年幾乎復制了她走過的所有道路。若不是這小子過于年輕，又有些紈绔子弟的習氣，頂層看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Andy姐恐怕要體會到養虎為患的擔憂了。但Andy自己并沒有這種擔心，甚至內心不知何時萌生出了有些自覺不合時宜的好感。她不敢想，也不會相信自己會對這么一個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毛頭小子動心，但卻發現自己在很多時候開始無意識地拿他與自己的老公做比較。

　　職位和收入的迅速躥升，讓韓朋的自信心迅速爆棚，加上長了一張俊俏的臉，不僅在公司成為女員工瘋狂追逐的對象，也仗著一身旺盛的荷爾蒙在微信、陌陌上呼風喚雨，好不快活。

　　不過這小子雖然是個富二代，卻吃得了苦，不然做銷售也不會這么成功。半年前韓富年給他買的新房裝修好，他才從沙河的村民公寓搬了出來。這一搬還搬出了一段情緣。

　　搬家搬得匆忙，有個放在床下的紙箱忘了拿。紙箱里雖然沒有什么貴重東西，但有部淘汰的舊手機，想想自己那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以防萬一，于是匆匆趕回去取。但再快還是沒有快過房東的效率，這天房子已經被租給了一個快要畢業的大學生，而且這快要畢業的大學生還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不在，箱子被鎖在房間里生死未卜。

　　好在韓朋是干電話銷售的，這腦袋瓜兒和嘴皮子都活泛得很，他知道房東肯定有備用鑰匙，只要話說到了，再給點好處，門一定打得開。

　　他判斷得沒錯，女孩兒的閨房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進了狼。但上帝卻給這只不安分的狼下了一個更大的套。當韓朋撅著屁股從床底下的紙箱里掏出手機，如釋重負地抬起頭時，女孩兒梳妝臺上擺放的照片一下子攝掉了他的魂。

　　當然，房東面對那怕只有一盒煙的誘惑時，都自然不會保守女孩兒的隱私，于是韓朋很容易知道了她的一切。

　　后來，這個女孩兒懷孕了。

　　今天女孩兒姐姐找上門，一頓臭罵，他的惡名在西二旗已經傳遍，誰也不會相信女孩兒肚子里是他們愛的結晶而不是他游戲的副產品。

　　而事實上，是事情的突然發生讓他突然亂了方寸，才選擇逃避。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女孩兒的，所以才會這么不小心?？勺约阂詾樽约赫嫘南矚g過的女孩兒也確實太多了，自己一時也不敢確認內心真實的想法。

　　但逃避總有逃不過的時候，今天他還是被女孩兒的姐姐找到了。經過半小時的被教育和反思，他表示會對女孩負責。但這個表態多數還是因為被女孩兒姐姐的威嚴震懾，不那么心甘情愿，正是當“打”之年，他怎么能甘心就這么告別精彩紛呈的戰場，從此解甲歸田，跳入愛情的墳墓呢？

　　揣著一肚子踩了屎的怨氣，正要開車送女孩兒姐姐回家，卻趕上了假停車管理員攔車收費。若是往日，他也不在乎這幾塊錢?？山裉煺欢亲踊饸鉀]處撒，便有了前面歇斯底里的吼叫，這也證明公司的人事部門說他結巴確實不是冤枉他。

　　停車管理員叫侯建國，來自山東的“退休”農民。因為女兒大學畢業要留在BJ，放心不下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在BJ打拼，辭了村官追隨而來。女兒堅決反對老侯來BJ，因為她覺得以老侯的條件來到BJ，要么流竄在建筑工地做農民工，要么隨便找個管吃管住的活兒打工，不僅不能照顧她，還可能拖自己后腿。另外，她也覺得老侯在村里好歹是個村委委員，勉強算個村官，雖然掙不了多少錢，也沒有貪污受賄的機會，好歹還算體面，沒必要來BJ感受下下層居民的辛苦甚至屈辱。

　　但侯建國還是來了，瞞著女兒。最初他在離女兒單位不遠也不近的天通苑找了份看停車場的工作。他看的停車場離剛才的超市停車場有大概一站地的距離，生意慘淡。后來他找到了停車場生意慘淡的癥結——這里有片比較大的空地，隨便停。做了半輩子農民的他，分得清什么樣的地長莊稼，年幼時的饑餓和年輕時的艱辛以及中年后十幾年村委會干部的歷練也讓他積累了過硬的生存技能，于是他想出了畫地收費的主意。他用5成的分利說服了唯一知道這片空地用途的超市經理，第二天便搜集齊了畫線工具和其他設備，沒幾天就上崗收費了。不料這瞞天過海，竟然收了半年也沒人過問。碰到韓朋拒絕交費的時候，侯建國已經攢下了十萬塊，盤算著還有一個月就春節了，等女兒回家過年就把錢悄悄給她，讓她買輛車，在BJ有面子。

　　侯建國有兩個孩子，BJ的女兒是老二，此外他還有一個兒子，比女兒大兩歲，叫侯其鎮。侯其鎮沒有考上好大學，讀了個高價的三本，畢業找不到工作，老侯在托人在鎮上給他找了份工作，很快又在鄰村找了對象，娶妻生子。按說兒子為侯家傳宗接代，還留在身邊，老侯應該十分欣慰，可他偏偏不待見這個兒子。在老侯的心里，女兒才是他的驕傲，他想一輩子守在女兒身邊，照顧她，保護她。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寶貝女兒似乎已經脫離了他們家族所在的階層，并不愿意融入這個家庭，有時候甚至對他們有些嫌棄。

　　天通苑的居民大都是外來移民，臨近春節，停車的人會越來越少，今天被韓朋這么一鬧，也很影響心情，這天回到住處老侯盤算著再過兩周就不“上班”了，早點回山東，買些年貨，做好山東大酥鍋，等著女兒回家過年。

　　想到這兒，老侯拿出自己的大號編織袋兒包，開始收拾行李。剛收拾了幾件東西，手機響了，老婆打來的。

　　老婆打電話告訴他，上面換了大官，鎮上和村里的壞干部都被調查了。負責調查的同志說如果老侯方便的話，有些事情希望老侯能回去幫助提供一些信息。

　　接下來說到另一件事兒，電話里老婆的聲音開始有些糾結，聽著好像是欣喜，又好像是惆悵。她說女兒打電話回家說找到對象了，想春節辦婚禮。

　　“啥！她啥時候找的對象，我咋知不道！”

　　“你別急，閨女也沒和我說過，不過她說人挺好，家庭條件也挺好?！?p>　　“好也不行，咱見都沒見過，咋就能結婚？不行不行?！?p>　　“麻煩的是......”

　　“啥麻煩？”老侯有些急躁。

　　“你先別急，你先回來再說吧?！?p>　　“你婆婆媽媽干啥？有啥事兒快說，你想急死我?！?p>　　“那我說了你別急，先回來。”

　　“我不急，你說?！?p>　　“雅琪，雅琪懷孕了?！?p>　　“啥！”老侯手里沏茶的罐頭瓶“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熱水濺滿了小腿，老侯全然不知。

　　長久的沉默。

　　“老侯你說話啊，別生氣，這事兒這年頭沒啥大不了的。”

　　“啊?！崩虾畈]有聽到電話那頭說了什么，只是知道，事情可能已經別無選擇。

　　“男方家境很好，姑娘不會受委屈的。”

　　“能有啥好條件？”

　　“說在BJ有三居室的房子，還開寶馬車呢?！?p>　　“哦?！?p>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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