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皦離開芒游山來到奉城一家酒樓做了管賬。
這個活兒既可以名正言順的偷吃茴香豆偷喝酒,又可以名正言順的和錢打交道。喬皦本身腦子靈活轉得快,對誰都一副笑瞇瞇的聰明樣兒,很得老板賞識。于是喬皦在酒樓里一做就是六年。
這天喬皦照樣坐在柜臺后,托著腦袋無聊地扒拉著算盤。這時有人敲了敲柜面,喬皦頭也不抬:“小二!”
“對不起,賬房先生,我家軍爺點名要見你。”
出來這么多年,喬皦還是沒有學會化裝,白發金瞳隨隨便便就出門去了,人家一般對她過目不忘,二次遇到能迅速認出來也算正常。喬皦也沒多想,正好沒事干,于是把算盤一摞,站起來就從柜臺后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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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人一身黑軍裝金肩章,披著大氅,戴著白手套。修長手指抵在唇角,眼簾垂下,長睫毛翹眼梢,他并沒有淚痣。身上仍然是熟悉的氣質,但喬皦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人必定是那種揮毫不在意的浪蕩子。
“喬皦,”他的臉轉了過來,“好久不見。”
喬皦惜字如金,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聽不見。
“……你再這樣,我就把芒游山的狐貍全殺了。”
卑鄙!居然拿這個來威脅她!有必要這么欺負她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狐貍嗎!
喬皦猛地抬頭,滿臉堆砌虛假笑容:“爺,您有啥吩咐?”
她離開芒游山之時就想好了,無論如何,混得再難看也不能給芒游山惹麻煩。現在到處都兵荒馬亂的,喬皦特地挑了奉城這偏僻地方,為的就是保全自己也保全芒游山。
母親一生不得意,喬皦能為她做的就是讓她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喬氏一族不得意,喬皦能為它做的就是讓它免受血光之災。她的能力決定了她只能做這么多,這是她的極限。
為什么這時候還要有一個陸云朗出來,為什么——他還活著?
喬皦暗地里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肉里,淡淡的血腥濡濕了掌心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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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陸云朗平淡的敘述與副官添油加醋的渲染,喬皦總算明白了這位本來在鴻都待得好好的軍爺為什么要上奉城這塊小地方來。
他某一天在奉城看戲,對一個女旦一見鐘情,于是展開了一場熱情洋溢的異地追求。不料那女旦格外有架子,對這位權傾天下的鴻都軍爺一點都不動心,繼續唱她的戲種她的花。他不高興了,心想他陸云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么能栽在一個女人身上?所以他委托喬皦接近那位女旦,打聽內幕,爭取里應外合,一舉把女旦追到手!
喬皦聽完這一段稱得上蕩氣回腸的熾烈剖白,整個人憋了一肚子的話卻說不出口,回到家氣勢磅礴的寫了幾張字帖才稍微冷靜了一點。她倒在院子里樹下的藤椅上,掐著手指咬著下唇,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勁。
他陸云朗會對一個女人認真?打死喬皦都不信,他肯定是有著什么目的。但是喬皦要是不幫忙,芒游山就會被血洗……
喬皦暗自下了決定,正在藤椅上翻了個身,冷不防就聽見鄰居家在那高調的吊著嗓子:“咿——”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她隔壁那位的名字就是宋翠羽吧?
凡人怎么形容這種情況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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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喬皦精心準備了一籠糕點,把自己收拾齊整,用長裙子把自己的天足蓋住了,這才裊裊娜娜地敲響了鄰居家的門,假裝自己是很友好很單純的前來串門的普通鄰戶。
住家來開門的時候喬皦正極盡自己所能的努力融入市井,人家一拉開門,她反倒一嚇。
她這副表情令開門人淺淺莞爾:“你是我的鄰居喬姑娘吧?”
“是!就是我!”果然含蓄嫵媚從不是喬皦的風格,她一激動嗓門就大了,并且覺得這樣真的是酣暢淋漓歡快極了。
近距離觀察宋翠羽,確實是個根正苗紅的大美人。鵝蛋白凈臉,丹鳳燦金眼,剪著一溜兒稀疏的劉海,大概是因為剛剛起來,頭發還披著,沒有梳起。眉目間有疲憊嬌憨之色,更添幾分弱柳扶風感,素色旗袍,披著一條灰色紗巾。
顯然,宋翠羽對喬皦有一定好感,即使被后者肆無忌憚的打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自在,她眼光落在喬皦手里的竹籠上,驚喜的叫了一聲:“啊!這是芙蓉酥嗎?”
喬皦并不知道自己從小吃到大的糕點有這么一個名字,但既然宋翠羽都這么說了,她也不好聲張,只好點點頭。宋翠羽看起來很高興,身體向旁邊一讓:“請進吧!我迫不及待想吃了!”
這、這么容易就取得她的信任了?喬皦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直到她在屋子里坐定了才恍恍惚惚的意識到,她好像真的要跟宋翠羽成為好朋友了。
宋翠羽非常喜歡喬皦帶來的芙蓉酥——管它叫什么名字,宋翠羽高興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喬皦也不知道。她邊吃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吵鬧程度比得上喬皦最討厭的小烏鴉。可喬皦對她一點都討厭不起來,也許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聲音好聽,也許是因為她是喬皦目前需要應付的對象。
一籠芙蓉酥很快見了底,宋翠羽興致卻還高得很,拉著喬皦說話。未了她詭譎一笑,放低聲音:“我是翠鳥妖。”噢,難怪喬皦和她這么有親近感,原來是因為都是妖怪啊。
喬皦和宋翠羽交換了身份。現在宋翠羽對喬皦真的是絕對信任了,對她說長說短,什么話都一股腦說出來。喬皦假裝在用心傾聽,猛地聽見她提起“最近有一個鴻都來的軍官”,喬皦精神一振。
只見宋翠羽一噘嘴,連連擺手說他煩人,喬皦正聽得暗爽,她突然話鋒一轉,一臉嬌羞的說:“可是我好喜歡他,你說我該怎么辦”
喬皦勉強給她出了幾個爛主意,就是這么幾個庸俗套路,宋翠羽居然還聽得很認真。喬皦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胡亂敷衍了宋翠羽幾句,提著竹籠趕緊遁了。
宋翠羽的院子里姹紫嫣紅開得熱鬧極了,不像喬皦家里冷冷清清,一點煙火氣都沒有。
喬皦臨出門前看了宋翠羽一眼,遠遠的她坐在花團錦簇里,托著下巴,一點珍珠白的耳尖與耳垂,頭發幻化成一團淡墨,塌陷下來,她即將離開。
喬皦暗松了口氣,轉頭正想回家,又聽見了副官的聲音:“賬房……”
“告訴你家軍爺,她也喜歡他。”喬皦丟下一句話,跨進家門重重的上了內鎖。她的手扶在鎖上停頓片刻,慢慢地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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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皦想起宋翠羽眉心一點紅痣,看久了讓人有暈眩感。還有被她隨意的放在桌子上的一根碧綠色木簪子,喬皦只是接觸了一下,就感覺到了濃郁的生命氣息。天生的直覺告訴她,陸云朗要宋翠羽,跟那根簪子有關系。
可是喬皦沒有辦法再見到宋翠羽了。第二天她就被陸云朗接走,不知道被雪藏在了哪個庭院里。她會是他花園里最嬌艷的一朵花。
喬皦依然生活在奉城,做她的賬房先生,算她的賬本,吃她的茴香豆,喝她的白酒。
她感覺得到宋翠羽,她還在奉城,可她找不到她。
某一天,一個穿著長袍的日本籍先生來了酒樓表演二胡,提著一把檀木二胡,拉起來那聲音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不少他的曲迷千里迢迢趕來奉城就是為了聽他拉一曲回音繞梁。
因著這個先生的表演,酒樓這幾天收入暴漲,喬皦算賬算到手指酸痛,好不容易得閑起來走一走。先生正在拉二胡,臺下寂靜無聲,數雙眼睛緊盯先生琴弓與琴筒。喬皦隱在暗處觀望,發覺坐在先生后面的那道人影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陸云朗。
這下可好,宋翠羽想必就在臺下。陸云朗是那么愛顯擺的一個人,喜歡讓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最厲害的一面。喬皦顧不得渾身乏力,爬上酒樓二樓,站得高看得遠,努力尋找宋翠羽。她是那么顯眼的容貌,喬皦從來沒有這么感謝過陸云朗的眼光,她順利的找到了她。
但喬皦想要到達她身邊,那段距離卻是她這一輩子都無法縮減的。在她下樓的空檔里,先生拉完了最后一個曲子,酒樓開始清場。一片混亂中喬皦竭力想搜尋到宋翠羽的身影,明明兩個人都是身高一米七以上的女性,混在人群中十分惹人注目,可是她找不到她,最后一次找不到她。喬皦脖子被人一勒,雙眼上翻,斷氣了好一會兒,只聽見那人冷冷的說道:“野狐貍,你真不要命了。”
“——”喬皦抓住那人手臂,拼盡全力將他的手臂掀下來。她喘了一口氣,沒有任何氣力去打他,她只能站在那里,眼睜睜的看著宋翠羽在重重包圍下被送出門去。那一朵花已經出現了枯萎的征兆。
失之交臂,再無機會。
喬皦不知道陸云朗想對宋翠羽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害了整個芒游山。
無力回天。她只是阿皎,吃著百家飯肆意胡鬧、被母親寵愛著的阿皎。她不是喬皦。她什么都沒有做,就把芒游山推往了絕境。
之后喬皦就再也聯系不上芒游山喬氏,她也再也沒有回去芒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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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長者。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雖然這些話顯得蒼白顯得無力,但是阿皎已經做不了什么了。
只有保全自己,保全芒游最后的血脈,最后的活力與憧憬。
我是芒游的喬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