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蕭蕭，今夜長安城內(nèi)恐會落下初雪。
長樂殿、柏梁臺、桂宮庭院里的臘梅已經(jīng)打著一兩朵花苞，御花圃外的翠竹也依舊青翠，溫室的蘭草更是開得正艷。
只是宮殿各園內(nèi)的荷池呈現(xiàn)著蕭條之景，畢竟入冬了，許多動植物都不會如梅、蘭、竹那樣依舊傲然挺立。
建章宮北側(cè)路兩旁的冬青樹還是綠得令人賞心悅目，早晨常有繁霜落在枝頭。
北風(fēng)吹得緊，今夜恐是要落滿白雪了吧。
桃夭今日身著紅色的厚襦衣，白色束腰長裙，頭發(fā)高高挽起，發(fā)髻上插著一只木簪，面色依舊如芙蕖般白潤。她站在冬青樹旁搓手跺腳，不時的向辟門張望。
宮內(nèi)的主道路兩旁每隔一段路，兩旁都會立有六尺高的銅鑄竊脂鳥宮燈，所以即使是深夜，巡邏的衛(wèi)兵也能看得清道路。
今夜真是要落雪的緣故，所以比平時更冷些，風(fēng)吹得也更緊些。
“還不來，還不來，這個霍去病到底還來不來，都等這么久了。”
“不行，太冷了，回去算了。”桃夭想掉頭就走，卻又頓足不前。
“哦喲，到底來不來，這個人真是……”念叨間，只聽幾聲急匆匆的步伐從辟門外傳來。
霍去病身披白色雪貂毛領(lǐng)長披風(fēng)，身著虎紋黑色深衣，長靴踏在冰冷的地面“蹬蹬蹬”的響著。
他氣喘吁吁的跑到桃夭面前，喘著粗氣說：“夭夭，夭夭，抱歉，軍……軍營有事來晚了。”
說完，抿著嘴唇笑了，隨后連忙拉起桃夭的手，放在嘴邊呼了口熱氣，然后放進(jìn)自己的披衣內(nèi)。
“冷嗎，鉆進(jìn)我的披風(fēng)里......”
桃夭都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前。這樣的姿勢，讓桃夭有些許的羞澀。
只能連忙拔出手，推開他，“沒事，沒事，我……我也剛到。”
桃夭感覺面頰稍稍有些發(fā)燙，剛才還挺冷的，但一看到去病，瞬間有股溫暖流涌上心頭，感覺暖和了不少。
“說吧，為何要讓我在此等你，你知道今夜可能落雪嗎？多冷啊。”桃夭望著依舊看著自己微笑的去病說。
“知道啊。”去病雙手后背，淡然的說。
“什么？知道！你知道還讓我出來，真……”
桃夭還未說完，去病突然把桃夭的雙手從衣袖中拽出來，一把握住。
“走。”
“什么走，要去哪？”桃夭嚇了一跳，連忙四顧周圍，慌張的問到。
“散步。”
“啊！”
兩人在寒風(fēng)中慢悠悠的走著，去病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桃夭不明白這個人又發(fā)什么癲，不時偷偷的看去病，卻見他一臉笑容。
桃夭疑惑。
“霍去病，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啊，我們在這馳道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都走到二更天了，我要被凍死了。”
桃夭終于受不了霍去病了，一直在路上帶著桃夭來回走。
霍去病皺眉。
脫下披風(fēng)，系在桃夭身上。
“怎么還不下，明明時辰已經(jīng)過了。”霍去病嘴里嘟囔著。
“你說什么呢，什么時辰？真是不懂你要干嘛，算了，我走了。”桃夭說完，扒開霍去病的手就要離開。
去病轉(zhuǎn)身就抱住桃夭。
“不許走。”
桃夭生氣的向后跺了他一腳，趁去病疼痛捂腳時，麻利的掙脫出他懷抱，跑了。
說時遲那時快，霍去病幾步?jīng)_過去，又從身后一把抱住桃夭，桃夭拼命掙扎。
“你要干嘛，放開我。”說完就一口咬在霍去病手上。
“啊，啊，啊，啊…….痛，痛，痛…….”霍去病齜牙咧嘴的叫著，就是不放開桃夭。
“你放不放開，到底要干嘛…….”
“再等一等，再等等嘛。”霍去病將桃夭抱得越發(fā)緊。
兩人就這樣打鬧著，糾纏了半天。
“阿嚏……”桃夭突然打了個噴嚏。
兩人安靜下來，不吵鬧了。
只見漫天雪花輕輕飛舞起來，落在兩人的額上，肩上……
“雪。”桃夭伸手去接細(xì)小的雪花。
“霍去病，是雪，下雪了。”桃夭臉上洋溢著笑容。
“終于落下來了。”去病也仰頭看著這翩翩風(fēng)舞的雪花說道。
桃夭疑惑的問道“什么叫終于落了，你葫蘆里到底，到底……..”
一個溫柔的吻落在桃夭唇上，堵住了她的話。
桃夭震驚得瞪著大眼，雙手僵在半空，心跳猛然加快，霍去病俯身吻住她，他的臉就這樣緊緊著挨著自己。
此刻，仿若時間停住了，只有飛揚的雪花落在兩人身上，輕輕的，靜靜的。
去病緩緩移開嘴唇，睜開眼發(fā)現(xiàn)桃夭僵住不動了，知道她可能被嚇壞了，連他自己也是心跳猛烈，渾身血液竄流。
去病笑了，他戳了戳桃夭的臉，“怎么了?被我嚇到了吧？”
“破奴說，要向女子表明心意，就一定要在下初雪的時候，這樣女子才能明白男子真正的心意。所以……”去病害羞的撓了撓后腦勺。
“無恥至極……”桃夭心中怒火燃起，一拳錘在去病胸口。
“合著這半天走來走去，就為了等這個什么初雪？霍去病，你是三歲小孩嗎？”
“你別生氣嘛，之前我問過太史令了，他說今夜有雪的，只是時辰?jīng)]算對而已。”霍去病委屈的撅起嘴巴，可憐兮兮望著桃夭。
桃夭看著他這模樣，心軟了，本來就因為那個吻弄得自己臉紅心跳的，再看看他這般討人歡喜模樣，不對，桃夭突然想到什么。
“哦！我明白了，剛才我在這等你等了足足一個時辰，你都不出現(xiàn)，不會是發(fā)現(xiàn)雪遲遲不落，時辰不對，所以一直在宮里晃悠著，拖延時間吧？”桃夭像看透了去病心思一樣，抬頭瞇起眼睛盯住去病，質(zhì)問道。
“嘿嘿，哪有……我那……那真是有事耽擱了，這你可不能誣陷我，我……我會讓你在這冷夜里受寒嗎，定是不會，我會心疼的嘛。”去病心虛的解釋著，眼睛根本不敢看桃夭。
“霍，去，病。”桃夭擼起厚厚的袖管，抬手就要給霍去病一頓毒打。
去病見勢連忙拔腿就跑，兩人就在這雪花紛飛中，追逐著，嬉笑吵鬧著，如同那一年，都是懵懂少年，無憂無慮，彼此間就是純粹的情感，真實的愛戀。
冬雪來得很快，一場又一場，在無數(shù)黑夜靜悄悄的飄落。
睡醒后，推開門，就是一片雪白的天地。
桃夭是喜歡下雪的，十分喜歡。
而越是在北方，人們越是盼望著這雪能少下些時日，寒天早點跨過去。天寒地凍，在冬日死去的人不計其數(shù)，隅角，巷尾，尸體每天都看得到。
諸侯世家，王宮貴胄卻在溫暖的屋子里噓噓度日，不用擔(dān)心溫飽，更不用心急寒冷，他們對冬日并無多大感觸。
建章宮前殿溫?zé)岬臅績?nèi)，食磯上擺放著一盤紅紅的，小巧的懸鉤子，有人專門到蕭索山林中為其采來的野果，據(jù)曉是劉徹最喜愛的冬季水果，采來時候，果子上還附有一層薄雪。
香線直直上升，伴隨著陣陣香味，升騰于金香爐之上。
劉徹專心查看著奏折，此時的劉徹，長胡須，體態(tài)略微臃腫，比起青年時豐神俊朗的他，此刻的他卻顯得更加威嚴(yán)，令人心生畏懼。
詹天閣藥師急步走進(jìn)來。
“稟皇上，昨夜我夜觀天象，已經(jīng)算出巫女啟靈的時日，就從十五月圓日開始。”
“恩，好，這件事情定要辦妥，但不要走漏風(fēng)聲，緩緩行之。”
“諾”
劉徹抓起一枚懸鉤子，仔細(xì)看了看。
“時令合適了，這果子才能長得好。”
“皇上，岑家世代為巫祭，岑云這個不識好歹的老頭竟然想逆天命而行，竟敢抹去祭天巫女的靈力。”詹天閣藥師說到。
“天命難為，小小巫醫(yī)一族豈能動搖。”劉徹輕蔑的笑了，起身轉(zhuǎn)頭看向桌后懸掛的一幅飛天圖。
“對于寡人來說，這只是時日而已。”
漫長的冬天終于熬過去了。
漫天的大雪覆蓋了建章宮好幾個月，終于在初春的時候，迎來了溫暖的太陽。積雪慢慢融化，雪水滴在青石板上，流淌在宮里的小溪里，聲音清脆悅耳，岑桃夭每日會在拱橋上閉目聆聽這美妙的自然之音，然后再快步去藥房。
閉眼凝神，深呼吸，岑桃夭站在拱橋上，正享受著這季節(jié)交替帶來的美妙樂音和清新氣味。
“岑桃夭，岑桃夭……”霍去病急匆匆跑來，嚇得桃夭一哆嗦。
霍去病跑到桃夭身邊，大口喘著粗氣。
“妖妖，子長，子……長兄回來了。”
“誰？什么子長兄”桃夭疑惑的問。
“走，我?guī)闳ヒ娝！?p> 不由分說，霍去病拉起桃夭就跑。
“去哪，唉……我還要去藥房…….”
兩人氣喘噓噓的跑到建章宮前殿，看到高大的臺階旁圍滿了人，湊近一點看，還有李敢擠在里面。
霍去病也拉著桃夭擠過去。
“讓一讓，讓一讓，你們都不去學(xué)堂讀書嗎？”霍去病呵斥圍在那里的那些官員的公子哥們。
嚇得這些小屁孩連忙讓開路，急匆匆的離開了。
這時桃夭看到一位長相秀氣俊美，頭戴文官及笄的男子盤腿坐在臺階上，他前面擺滿一一些珍奇小玩意和一些畫軸、書卷。
“子長兄，子長兄，我來了。”霍去病興奮的湊上前。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
兩人立刻擁抱在一起。
“對了，子長兄，這是我的朋友”
桃夭上前行禮，原來這就是的龍門司馬世家，司馬談大夫的兒子司馬遷。彬彬有禮，一股不羈的傲氣在他臉上盤旋，但眉宇間卻盡顯郎朗書生的雅氣，真是讓桃夭看得目眩神迷。
桃夭早就聽聞這個十歲就博覽群書，吞吐不凡的史家之后了，聽說他游歷了大江南北，遍訪古跡，并且對星象的不凡探窺，著書成文，而那本星象之書桃夭不知道拜讀過多少遍。
“這是？”司馬遷疑惑問到。
“對了，子長兄，這是月狐醫(yī)官”去病說到。
“噢，早聽家父言說宮中有個女神醫(yī)醫(yī)術(shù)高明，治好了皇上的疑難雜癥，我還說江湖醫(yī)家我見得多了，資歷醫(yī)術(shù)了得的自然都是些履歷不凡的老頭，怎么一女子還能行醫(yī)治病，還有奇效的，原來就是這位姑娘，佩服佩服！在下司馬遷。”司馬遷連忙向桃夭行了個禮。
“不敢，不敢，哪能自稱神醫(yī)，倒是司馬郎中的星象之學(xué)，鄙人拜讀過，饒有興趣，還想哪日與你一起共論一番呢！”桃夭開心的說到。
去病感覺這兩人把自己晾一邊了，就馬上插話講到“行了行了，改天我?guī)鰜恚覀儙讉€把酒言歡，再痛痛快快的聊。子長兄，聽說你這回來給我?guī)砥ズ民R，我自是忍不住想要看了，你快帶我去。”
“你這小子，一聽說有好馬就急不可耐了，那月狐女醫(yī)官，下次再會。”
說罷兩人告辭要離開，離開前，去病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對桃夭說“那些珍奇玩物是子長兄帶回來給我們玩的，你可以自己過去選兩件。”
可當(dāng)桃夭回頭一看，那些奇珍異寶早就被一搶而光了。李敢一手拿著一副制作精巧逼真的蚩尤面具，一手?jǐn)堉嗑稀?p> “你要哪個，我姑且讓一個給你。”他傲嬌的仰頭輕笑。
“哎，那不是皇后娘娘嗎？”桃夭假裝向他身后看去。
李敢回頭，同時手里炫耀的東西“咻！”一聲就被桃夭奪去，跑了。
李敢無奈搖搖頭，拂袖而去。
皇宮在這個初春熱鬧了起來。
司馬子長和李敢，去病相約到宮外一樓閣飲茶，三人談笑甚歡。
“許久不見，去病，啊不，霍將軍又俊朗了不少啊！”司馬遷說。
“豈敢和子長兄比俊朗，浮夸，純屬浮夸，我就比李敢?guī)浟四敲磶追侄选！比ゲ∮糜喙鈷吡搜壅[眼笑得歡樂的李敢。
李敢馬上角色一變，正要反駁，司馬子長立馬制止到“哎，切勿急于爭辯，我有一好物件與二位賢弟分享！”說罷喚來侍從，侍從手持一木盒呈上來。
打開一看，里面躺著一卷泛黃的卷軸。
“薜輕的屈原規(guī)諫圖，這是我游歷荊楚子歸之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世間獨畫。”子長得意向兩位小兄弟炫耀著，畫卷輕展，三人品鑒著。
子長舉杯對飲著，邊飲邊講述著自己游歷的見聞，兩位弟弟聽得入神，都瞪圓了眼珠生怕錯過一點訊息。
“子長兄什么時候再颯沓風(fēng)流之時，帶上我，我也要去。”李敢笑著說。
司馬子長停下了杯中酒，心里有絲絲悲涼，角色沉了下來，嘆了口氣，說到“父親今日告知我，他身子骨近來不爽，怕是讓我留家陪伴幾年，我雖也心疼，可是這山河遍地我都還未全部涉足，心有不甘啊，最近也是在為這事惱著……”
“子長兄，有何惱，你去過那么多的地方，見過世面，哪像我們幾個，哪里都沒去過，每日就踏著那黃沙白土，揚一身灰，好不快活。況且，時日說來方長，何必在這一時不悅，來來，喝酒，我聞著這酒味極其不一般香醇。”去病抬手邀二人共飲。
司馬子長緊皺的眉舒展開來，看著自己游歷前看著長大的兩個小伙伴越來越懂事能干，心里頓時一掃苦澀，“那當(dāng)然，這是我從夜郎帶回來的百年陳釀，連我父親都未曾品過一口呢，自是好酒吶。”司馬子長說著。于是三人又舉杯歡飲起來。
“那我就給你們講講我在南越西羌見到的奇聞軼事，哎，你們見過四手兩身的隗龍嗎，能噴火的巨獸……還有羌族之戰(zhàn)，據(jù)說他們竟然用鸞鳥為兵，可啄人心腹……”子長兄的故事引得兩人驚嘆不已，都停下酒盞細(xì)聽。
酒樓外天色慢慢暗沉，月已掛上樹梢，三人喝得爛醉，相互扶持著出了閣樓。
“你兩小屁孩，我有你們兩這么大的時候你們還才有這么高，到我胳膊肘邊，如今都比我高出一截。”司馬子長喝得醉醺醺的，臉色泛紅，說著還用手比劃起來。
“行行，今日就到這，改天再和子長兄再飲幾杯，我軍中有事，還要奔策回去看著。”去病拱手道別。
“你看，我說這小子就睡在軍中吧，你們不信。”李敢哈哈哈大笑著嘲諷他。
“去病啊，真不愧是鬼將軍，讓匈奴都怕你，你這也該考慮成家了，怎么還住軍帳，你，你這……”
去病呼來馬官，三人推推攘攘的道別著，他策馬而去。
李敢也拱手要道別，被司馬子長一拽衣袖，拉到了閣樓旁的臺階坐下。
“急什么，我還未跟你聊完。”
此時的李敢雖有幾分醉意，但是猜出了司馬子長將要說什么，于是，低沉著臉，看著那緩緩延伸的臺階不語。
“老李將軍忠勇，這是眾人皆知之事，無論上頭如何加罪詆毀，他的清譽和功績都是記載于冊的，家父在做載時，我偷看過，家父對老李將軍也甚是敬佩，只可惜天不憐真才，事已至此，只愿你不要過度悲傷眷念，李家還要你把持呢。”司馬子長拍著他的后背，李敢的淚滴在在那灰黑色的臺階上。
他沒說什么，只向司馬子長行了一禮，便起身要走。
“子長兄，多謝！”
那一夜的長安城是靜謐的，風(fēng)聲犬吠都沒有，靜得出奇，只有那李將軍的墓碑旁多了一個身影，他手中提著烈酒，背靠著墓碑坐著，白衣在月光下閃著光，但是臉上卻是一股冤仇般的的氣息。
“父親，我恨，我恨這世道，恨這朝堂，恨這一切，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如此，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留我一人，你起來罵我兩句……起來啊……子長兄說你是忠烈之士，可是我不想要你這個名號，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我……”
苦腸未訴盡，天色已黑盡，夜風(fēng)揚起，他就蜷縮在那里，沉默了一夜。衛(wèi)家的權(quán)勢無謂大小，都只取決于君王一言而已，而幾朝忠義門戶的雄魄能承幾世，只是用時追抬，無用則如素人而已，人心本來如此，何況帝王之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