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之舞
穿越過沙漠,沼澤,或戈壁的人必然知道,一座城市之所以成為一座城市,是因為它和別的城市毫不相同。城市的心臟由回憶構筑而成。一個人的回憶,很多人的回憶,糾結相連,在城市中心的地下大約兩千米處,回憶們生根發芽,蓬勃跳動。
每個人的回憶都不相同,因此城市的魅力就在于:它總能在一條你絕對難以預見的回憶上開花結果。小說的魅力也是如此——當你的注意力被故事的主題吸引,并且按照自以為是的推理走進一條死胡同時,小說家就像上帝一樣,從一條孱弱的幼枝上瞬間萌發出一片樹林。于是,在這一片陌生的領域中,你將永遠被作者牽著鼻子走。一旦如此,無論是城市,還是小說,便成了永垂不朽的造物。
在東寧市,我的回憶是注定失敗且毫無懸念的。他們都是關于一個女人。在東寧市地下兩千米西北偏北的第三個岬角,那個形狀特殊,奄奄一息的回憶,就是屬于我的,也是屬于我的情人瑪琸的。
在一個下雨天,我穿著墨綠雨衣,提著昏暗的油燈,站著離你三米遠的左邊。你看不見我的表情看不見我的臉,可是你知道,我對你小禮物,我將要帶你穿越整個東寧市,從南到北,從暗面到陽光。在這一刻,東寧市是屬于我的城市,它的存在是因為我的回憶——而回憶消失的時候,城市也就將消失了。
想看他最后一眼嗎?在這個城市。我的情人,瑪琸的故事。
在東寧市,無論你順著那一條路走下去,最終來到的必然是一座墓園。每一座墓碑都銘刻了瑪琸的名字。而只有我才知道那一座里面長眠著她的身體。
下雨的時候不應該說到死亡。這個我是明白的。那么我們直接跳過這一段吧。我們來說說雨。關于下雨,在灰色偏青的城市東寧,是應該被這樣記敘的。
大概是去年三月,我天天做著噩夢。那時候瑪琸還在我的身邊。每天凌晨三點我準時從夢中驚醒看見她從黑暗中注視我,然后俯下身子把我抱住,她說不要怕,噩夢是從每個人腦袋里面長出來的黑色氣球,燒掉就好了。她那么說,然后真的從我頭頂上揪下黑色的氣球,抱去廚房里面燒掉了。
噩夢所造成的空氣污染必然是最為嚴重的,那些比黑夜還要黑的煙霧就向天空中漂浮而去了。我抬頭看那些霧氣,然后從瑪琸身后把她攬進懷里,我問我的情人說,你會離開我嗎?你會嗎?
她便轉過身來親吻我的嘴角,她說,不會的,不會的。
因此,我相信了她的話。
東寧市的天空常年來被噩夢所污染,因此永遠都是一種暗淡的灰色。每年三四月,城市中做噩夢的人就特別多。那時候,你就會看見一個黑云壓城的東寧,然后雨季來了,噩夢化成烏云,烏云落下傾盆大雨。
在這樣的天氣中是沒有人敢出門的。走在一場噩夢雨中,讓人驚悚的片段便不斷出現了:自殺,鮮血,外遇,考試,車禍,巨大的烏鴉,地震,潛伏,在地下三千米處的龍的出現。瑪琸一看,就知道那些噩夢是屬于我的。我們躲在家里看電視,看書,聽音樂,吃飯,親吻,做愛。皮膚溫暖干燥,滋滋作響。我們還會說一些情人們才會說的傻話,然后兩個人莫名其妙的笑起來。她做飯給我吃,紅燒牛肉做的美妙絕倫。我們喝酒她就唱歌給我聽,或者喝牛奶,就著牛奶的香味接一個冗長無比的吻。
歡樂的白日時光,噩夢連連的夜晚。而瑪琸是不需要睡眠的。無論何時,我醒來,都會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看著我。我常常看見她就問她,我說,你不用睡覺嗎?于是瑪琸告訴我她是不睡覺的,因為屬于她的時間過的飛快,她一閉眼,她的黑夜就過去了。
而我的黑夜無邊無際。我的噩夢是關于未來的。確切的說,是明天。我總是夢到明天會發生的事,無比的真實,但是,從來沒有發生。瑪琸說,正因為如此,噩夢才是噩夢。它是永遠不會發生的。
我一直相信瑪琸的話,即使我夢到了十三次我被她殺害的故事。后來有一次,我夢到瑪琸和一個平胸姑娘私奔了。
結果,她真的跟她跑了。
在她離開我的前一天晚上,我反常地陷入了一場空前的失眠。瑪琸說不要說話,你聽。在黑暗中,我們的眼睛早已經失去了功能,于是我低頭在她的胸口傾聽。整個城市的聲音變得異常清晰起來。在夜里,所有曖昧都開始滋長。飛機一架架飛過天空,轟鳴著,從噩夢中向更遠的天空飛去,如你所知,一旦離開了噩夢的云層,所有的飛機就變成了鳳凰。就是那種傳說中的鳥兒,和長眠在城市中心三千米下的巨龍遙相呼應。所有的人都應該相信,他們是如此深刻的彼此相愛,天各一方,但是心臟依然為了對方劇烈而沉重的跳動。
那一晚,我在瑪琸的的胸口,真的聽到了這樣的心跳。輝煌榮光的,淹沒了夢囈,蟲鳴,河水泛濫,嬰兒出聲等一切聲音。但我不確定那是誰的心跳,是城市的回憶們在跳動,還是巨龍和鳳凰在相戀,或者,這是我的情人瑪琸活著的跡象。
我聽見鳳凰展翅飛向遠方的聲音,長長而尖銳的鳴嘯。我問瑪琸,你聽見鳳凰的聲音了嗎。她卻說,什么也沒聽見。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終于明白,我的情人已經不再愛我了。或者,她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和鳳凰的聲音,或者城市回憶的心跳一樣,一切都不過是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