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誓

　　扶云教至高至上的教主金殿與落云塔隔著一片曉月瀲滟，檀木雕琢中配以羊脂白玉點綴鑲嵌，偌大的殿室內各類器物依照八卦陣法擺置，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含乾坤。世人皆道扶云教的構造深不可測，是以教主殿為中心，以曉月落云塔為穹頂，眾星捧月而建。傳聞曉月湖上方的那片星河中的每一顆璀璨的星辰都對應著扶云教的每一座宏偉壯觀的建筑。

　　緞子般的日光從雪白的簾帳中泄露而下，落云塔死寂的塔身被晨曦墜上一層金蟾蜍般的薄紗，曉月湖的最東端，湖水映照著那輪火紅的巨日，湖水漣漪便映照出另一輪日，那輪日卻是沉在了水中與晴空中光彩奪目的日遙相輝映。

　　阿卿踱步而下，掠過落云塔旋轉的懸梯間被風浮起的白紗，纖纖玉指悄然移開，伴著墨玲叮當，她便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渡出落云塔。搖著檣櫓，凝視著水面皺起的春漣，面對著爛漫的春色旖旎，她卻是面容凝滯。許久她淺淺嘆下一口氣，緋色的薄唇中忽而飄忽出一抹霧白的輕煙，許久阿卿墨黑的云鬢閃過，那抹暖氣便消融在了曉月湖畔的空氣中。

　　一葉輕舟乘著朝陽搖搖晃晃地駛向二十四橋溢滿暖金晨光的橋洞里，素衣微閃。水袖擺弄處搖出墨玲叮叮，舟旁流水泠泠，阿卿直直驅入了隔岸那被橋遮掩的宏偉宮殿里。

　　隔岸的樓房還尚自沉寂著，有白茫茫的霧氣籠罩在青黑的瓦上，日光挪過了厚重的鉛云，在她踏足對岸土地的剎那，一抹晨光微掀，一排排鱗次櫛比的樓閣便籠入了一片金黃之中。她緊了緊拳頭，觸摸到自己寒涼的指頭不禁輕呼了一口濁氣。

　　回頭，望見曉月湖心那座被紫竹草木遮掩的落云塔，在塔樓的頂端那盞小燈還兀自停留，一抹白衫閃過，窗前好似有什么人正遙遙盯視著自己。那盞小燈好似又明了明，點點微光破開晨曦，那燈盞卻好似惦念等待的眼眸，一眨一眨的，刺得她眼疼。

　　阿卿忙轉身挪開視線，定了定心神，重又大步邁去那座靜默在晨光里頭的金殿。裙裾翩動好似紛飛的玉蝶，素衣下方墜著的墨玲依舊叮鈴作響。高聳的檐角勾勒起一彎聳起的獅頭，那獅頭穩穩盤踞其上，宣訴著無聲的莊嚴肅穆。

　　她輕啟指間，握住那雕刻著鳳凰的巨鎖，她輕輕扣了扣，紫檀木制成的大門發出沉悶的鈍響。——咚咚咚，一聲聲的好似敲打在了她的心上，竟令她心驚肉跳。

　　“誰啊，一大清早的吵人清夢——”一聲嫵媚的女子嗓音擠出木門的縫隙，滑膩膩地流入阿卿的耳中。

　　她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半晌她再扣了扣門，小心翼翼地輕聲回道：“在下曉月湖落云塔大祭司蕭卿，求見教主。”語聲內帶著矜持，她淡淡回應，簡短的一句話生生將女子與她隔離開來，仿佛是一堵無形冷墻，生生隔絕了兩個不同的心境。

　　門內依舊是岑寂，寂然無聲，那輕快的足步似乎頓住了。有低微的稟告聲細碎溜進耳中，大抵是那女子已知門外之人的地位在教中乃至于江湖中的尊高，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得悄聲稟告教主聽候發令。

　　許久，大門笨重地展開了，一陣蘼蕪的珠光寶氣鋪面而來。先前那嬌縱的女子親自迎上前來，面容堆笑。她搖擺著身姿，如水般輕輕撫上了阿卿的臂膀，依然是那嬌滴滴的嫵媚：“原來是扶云教的祭司大人，妾身不知是大人，方才對大人那般，那般不識禮節還望大人恕罪。”

　　阿卿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額角的纖小青筋不住地突突跳起。一股子艷俗濃郁得幾欲令她嘔吐的熏風躥上鼻息，為持禮節她輕聲咳了咳。

　　不易察覺地，她輕輕推開了女子緊緊靠來的身子，素袖輕擺拂去那濃郁的熏香，墨玲聲叮鈴清脆打破了隔岸清晨的寂冷：“這位姑娘，還望知會教主，讓在下......”

　　話未及說罷，那女子的纖細瘦手卻掩住了阿卿開合的冷淡薄唇。那女子抬眼凝視阿卿的眉目，片刻后她似是受了什么驚一般，剎那間似要跳縱起來一般：“你，你竟是女兒身？”

　　“是。”阿卿寒涼的眸子移向女子驚懼失色的臉面，裙裾微動，隨即也不顧女子是否反應過來，輕輕拂袖兀自入了那座金碧輝煌的殿堂。

　　大廳，金玉雕就的王座上一襲紫衣歪靠在椅背上，空氣間速速彌漫著旖旎的酒氣。不難想見，方才在這莊嚴肅重的寶玉大廳內上演了怎樣蘼蕪的場景。

　　阿卿不動聲色地走入，身后尾隨著的正是那個衣著艷麗的艷俗女人。那人正兀自在她的身后叫嚷著，墨發上搖擺著珠玉叮當作響的輕吟。阿卿似是不耐煩了，廣袖一揮，隨即在女子與自己之間塑起了一堵無形的墻。

　　那女子交替著的三寸金蓮忽而卻停了，她踉蹌了幾下，額角結結實實地磕傷了一塊緋紅。她似乎還大喊著什么，只是那凌厲尖銳的喊聲已被那道無形的墻給吞噬了。

　　阿卿跪在了厚重的毛毯上，窗外有幾絲晨光透入窗籠，整個大廳敞亮起來：“在下冒昧打擾教主清靜實是有要事相求。”寂冷的聲音回響在金玉飾就的四壁，猶如流水在橋洞間往復回響。她的聲線沒有夾雜任何情緒，聽不出阿卿的心境。

　　“哦？竟還有如此重要的大事可勞煩大祭司親臨我這寒舍？”玉座上的人仍是保持著片刻前的姿勢，紫袖拂落萬千華芒，扶云教教主的容顏自是天下難得的俊美，見那一雙眼眸斜挑著，鬢發有如墨玉般清潤墨黑，似乎從那大敞的衣襟上都流轉出了一股子邪魅俊雅之氣來。

　　語聲帶了些許嘲弄，雖是清淡開口卻猶自透出無上的威嚴。

　　玉座下墨玲輕搖，女子抬首直視玉座上正刁難著自己的教主，眼中卻是不關己的冷淡，宛若臺下之眾在靜靜旁觀一場乏味的戲：“教主難道就不關注在下此行的目的？或許你可從中獲得些許你想得到的，比如說屬下的忠誠？”

　　紫衫翩動，那斜斜癱坐的扶云教教主玉身長立，他勾起一抹淺笑，理了理衣衫而后緩緩從十八級金階上走落。叮叮，叮叮，一聲聲是足尖觸及雕刻著龍鳳呈祥圖的金階的輕響。一片無形的濃重力道壓倒性地襲來，阿卿暗暗抽了一口氣，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扶云教主看似隨意散漫，實則他可在少年時弒兄成功在教中發動叛亂，攪動風云無數，又在短短三年內屠殺江湖十六家族滿門，成功稱霸江湖君臨天下，這些盡皆是在無言敘述著此人遠出于常人的城府以及武功。就連是幻術自詡天下獨絕的阿卿也不得不誠服于這位紫衫男子的足下。

　　他的膽識，武力絕不是自己可抵擋挑釁的。

　　阿卿咽了口唾沫，緊了緊松動的拳頭，隨即沉沉垂下了頭顱。是的，她已是不敢與這位紫衫教主相抗衡了。嘆了口氣，隨即卻想到了落云塔頂端靜立在浮云流風中的白裳，壓抑著嗓音，強忍著窒息的危險，她清淡開口：“在下請教主放過劍俠流云，明日子時在下親送流云歸于江湖，七日后便會重返扶云教。作為交換，我一生都將效忠于扶云教。”

　　她淡淡地開口，將自己的一生作為籌碼，沒有一絲不舍與憐惜。

　　玉座上的扶云教主展顏一笑，隨意捧起金絲楠木桌上的蜜丸，緩步走下高高的瓊臺：“來，咽下此蜜丸。從此，你的夙愿將被神所應予，流云便可獲得永遠的自由安樂。”

　　那是一丸淺褐色的藥丸，小巧晶瑩，在薄淡的日光下投影出一片斑斕色彩。那就像神話中的水晶琉璃，美得無可方物，也殘忍得令人膽寒。

　　但是阿卿卻沒有一絲畏懼，捻著這粒蜜丸送入口中。幾絲腥甜涌入喉間，像是一股緋紅的血流洶涌地在口中翻騰，阿卿幾乎要將那粒蜜丸吐去。

　　她掙扎著掐住自己的咽喉，衣袂綴著的墨玲在歡快地尖叫——這個味道，這個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像是若干年前那個曉月殘星的夜，她負水追逐那抹將消失在朦朧月色中的小舟，星光月影碎了一地。仰面哭泣，耳邊只有凌厲的風聲，風呼嘯著繞過曉月湖二十四橋洞，送來咚咚的擊水聲：“回去罷。回去罷。”

　　又是如此，如今又是選擇停留在千重云環繞的寂寥落云塔上，支頤淡淡望著一片波光粼粼的曉月湖，在每個月圓之夜為冰冷的教主測算天時，一日又一日，忘了時日，麻木著往復更疊。

　　她頹然松開手，白玉般脖頸上殘留下淡紅色的勒痕：“此是何物？”

　　阿卿平靜地看著玉階之上的勝者，他如今正含著一抹刺眼的笑意。

　　“你以為呢？”扶云教主勝券在握，俯視著下方雙目緋紅的阿卿，眸中流出一種玩弄的愉快。

　　阿卿足下一軟，一個踉蹌跌倒在這空寂無人的大殿，膝間傳來絲絲疼痛，像是有千萬根金針齊齊扎入血肉。她扶著地沉默地站起，墨玉般的瞳中含了一片釅濃的寒霧，透不進一絲光華。

　　“不，不會的，不會的。”素來冷靜沉默的她再也無法保持理智，瘋了一般地狂笑著，早已干涸的眼角有串串晶亮滲出。

　　“怎么不會呢？這可就是以你阿娘的血肉之身煉成的血鍍丸。”那個殘忍的聲音回應到，愈發肯定了她的猜測。

　　縱使早已猜到，但當親耳聽聞時卻仍舊無法相信。阿卿施展輕功猛地躍上玉座，瞪視著笑吟吟的浮云教主，眸中閃現出蛛網般密集的猩紅：“我，要，殺，了，你。”

　　她一字一頓地道，雙手化拳便向扶云教主的胸膛擊去。這一拳又重又硬，是以匯集了她所有的氣力。

　　扶云教主沒有退避，硬生生抗下這拳。他悶哼了一聲，嘴角流下細細的一道緋紅涓流：“莫忘了，你還要保全你的流云。”

　　一句話落，整個大殿恢復了靜寂，時光仿佛也靜止了。一抹日光斜斜地流過，染金了野馬般奔騰浩蕩在虛空中的塵埃。

　　叮鈴的墨玲止了，空氣似乎都被黏膩住了。

　　片刻后，阿卿淡淡地嘆了一口氣。眼眸逐漸變得清明澄澈，她的雙手無力地垂下，蒼白的臉頰勾起一抹悲涼的冷笑：“是了，還有流云，還有流云。”

　　她將悲哀藏匿于深不見底的眼眸依，如來時一般，漠然行過輝煌斑斕的大殿，穿過重重的寒霧，去曉月湖畔尋那只小舟。

　　搖晃著，身側的流水簌簌而過，日光被折成碎銀撒落水中，仿若璀璨柔美的星子。

　　眸前又是那個夜，阿娘的吳儂軟語，搖舟悄然行過盛滿月華的二十四橋洞。而阿卿手中抱著一輪涼月也似的金盤，將自己的額抵在寒露凝結的羅盤天池之上。那是她記憶中唯一的溫存，也是她所能記起的關于阿娘的一切。

　　她索性丟了船槳，就此停在湖心。讓炙熱的日光蒸干她最后一滴水分，最終沉入冰冷的曉月湖。阿卿淡淡地笑了笑——倘若將過往的記憶塵封，這何嘗不是種快意？

　　小舟隨著水波涌動，漸漸淌向那拱沐浴在日光下的二十四橋。

　　猝爾，阿卿將足伸入蕩漾著波光的曉月湖，反手擊向小舟的木壁，略帶溫暖的水流漫上了素色衣襟。她張開因被禁錮多年而變得細瘦病態的慘白雙臂，唇角流露出笑意，接受了這一湖日光灼灼。

　　衣袂像一朵白蓮在幽幽的湖水中舒展開了，圣潔而夢幻。她抬首去仰視那隱于云端的落云塔，頂端飄忽的簾帳中早已不見少年的蹤影。阿卿知曉教主早已派人將流云送出教外，而那座囚禁了她數年的落云塔仍舊是如故的秀美淡漠，一如曉月湖星光下初見時的模樣。

　　阿卿如漣漪般緊皺著的眉頭平復了，再興不起波瀾一絲。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一股股寒涼的水流沖撞著涌入她口中，窒息感清晰地沖擊著胸膛。終年如寒露一般的薄唇間不斷地翻騰出汩汩的氣泡，意識也恍惚了。

　　“阿卿，阿卿......”

　　這是竹林中流云的朗笑，還是月夜下阿娘軟語？還是，都不是？

　　她早已分辨不清了，而那些逝去的正在眼前一幕幕上演。

　　“流云，我傾心于你。”

　　冰冷無聲的寒水中，阿卿翕動著唇，淡淡著說出從前不敢言語的。但是一切都已為時過晚，呢喃聲漸漸湮沒在汩汩作響的流水中，被浩蕩的時光洪流所消磨。

　　只有那座橫亙曉月湖的二十四橋洞依舊盛滿了月華，在星光璀璨下獨自喝著粼粼波光，淺淺吟唱出一曲寒涼的曉月謠，以歌謠淡淡描繪出這方天地間永不愈合的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