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的冬日飄著若有似無的雪,纖細輕盈,剛落到人肩頭立馬化了,讓人辨不清是雪還是雨。
王青用力擰了擰電動車油門,試圖讓迎面而來的強風拂走頭盔上的雪水,天氣預報說今天溫度是1度,但他剛才似乎看到了自己呼出的白氣。
電動車停在先鋒路32號的一家超市前,這是一個老小區的底商鋪面,老板和招牌都有些年頭了。
王青一邊用手撩開門簾,另一只手把頭盔摘下來,徑直向超市最里面的紅色小門走去,姿態很隨意。
5分鐘后,他穿著一身灰色西裝從紅門走出來,之前騎電動車時一身嶄新的黃色制服已經更換掉。
收銀柜臺后面單手托腮的老程望了王青一眼,抽出一根煙,擺了個遞出去的姿勢,又立馬收回來,送到嘴里,一邊點火一邊問:“你這樣能行嗎?”
正欲出門的王青在柜臺前停了下來,故意不看那個柜臺后那個須發花白的中年人,環顧一圈超市,看著貨架上落灰的奶粉罐,抬高了音調回問:“你這樣就行了?”
“送外賣就送外賣唄,還明里一套背地一套的,王總有能耐自己把飯碗砸了,沒膽子跟家里人講實話?”吞云吐霧的老程,聲音里帶著幾分戲謔。
王青從貨架上拿了一瓶洗衣液,放到柜臺上示意老程收錢,一邊說:“我跟你說不清楚,現在只能這樣。”
其實,王青心里非常感激老程,要不是他給自己一個地方每天上下班前“換裝”,之前工作丟了,現在只能靠送外賣維持家用的事怎么也瞞不住家里人。
拎著塑料袋走出超市時,雪下得更大了,這在雄州可不多見。王青突然覺得自己像小時候愛看那動畫片里的超人,每次伸張正義前都要在電話亭里換制服,下班再換回去。只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想到這,王青苦笑了一下。
現年35歲的王青本是一家測量設備公司的技術總監,經營多年,能力過硬。如果不是那件事,他也許會在這家公司干到退休。
兩個月前公司里出了一件公案,王青手下26歲的女技術員,也是他最得意的徒弟白悅從公司寫字樓跳了下去,一尸兩命。
白悅還沒火化,小道消息就在公司傳開了——人人都說孩子是小胡總的。小胡總是公司上屬集團主席的兒子,一個游手好閑的二代,在公司掛個頭銜,平時以開跑車,交網紅、模特女友為樂。
去年集團年末嘉獎大會上,白悅上臺領獎時,不卑不亢的發言,干練知性的形象一下吸引了坐在臺下的小胡總,在得知白悅單身后,小胡總對她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王青有心提點自己的徒弟白悅,遠離小胡總這種游龍戲鳳的浪蕩子弟,但見白悅對小胡總的態度一直張弛有度,有禮貌有距離,王青覺得自己應該是想多了,不會出什么差池。
白悅出事前沒在公司表現出一點異常。回想起來,王青感到非常懊悔,小胡總畢竟是有錢有閑,樣貌身段俱佳的公子哥,自己的徒弟性格恬淡,社交圈小,哪里經得住小胡總的軟磨硬泡。
王青在公司忙于操持業務,平日里處事又太過嚴格,很少關心下屬生活。身為直接領導和師父,白悅竟是直到死都沒有把這件事透漏半分給他,他心中之痛,又添一成。
葬禮那天,心情郁結的王青出門前喝了不少酒,他拒絕了妻子同行的請求,獨身赴場。悲傷和自責在酒精的催化下逐漸摧毀了理智的屏障,他的情緒漸漸失控。
而這種失控,在小胡總高調出場后達到了頂點。
低頭不語的王青聽見耳邊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片刻之后,小胡總出現在了葬禮現場,他穿著一身暗綠色的西裝,雕花皮鞋看起來和衣服相得益彰,頭發向后梳,表情看不出悲喜。
小胡總先是對著白悅的家人說了些話,隨即走到遺像前站定,注視著低語了一聲:“可惜了。”咂了咂嘴,準備轉身離去。
葬禮會場并不小,由公司出錢安排,氣派不失肅穆。盡管在場的賓客很多,家屬的低聲抽泣也沒有停過,但那兩聲咂嘴,卻像焦雷一樣在王青的耳畔炸響。
他突然起身,幾個箭步沖到驚訝的小胡總身前,一拳打在了眼前這個紈绔子弟的臉上。小胡總平日里健身,身板不差,抗住這一下后立馬回擊,兩人纏斗在一起。葬禮現場登時亂成一團,尖叫聲,玻璃器皿破碎聲,拉架者的呼喊聲混在一起。
王青當天就丟了工作,小胡總對自己在公共場合被打十分氣憤,若不是公司經理出面求情,再加上其父胡總不護短且好面子,不想聲張,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這件事情斷然無法善了。
雖然小胡總被父親約束,沒有報復王青,但以集團在雄州乃至全國的影響力,王青想再找個體面的工作,絕對是難如登天。
正想著,王青已經爬了5層樓到了家門口,他擰出鑰匙開門,在門前的墊子上踩了踩腳底的雪水,進了家門。
廚房傳來鍋蓋翻騰的聲響,隨后里間臥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梳著長馬尾辮的唐小茶從王青的身邊匆匆走過,拖鞋落在廚房的大理石地板上啪嘰作響。
王青已經換好了鞋,他把洗衣液放在衛生間,順便撒了個尿后,回到客廳坐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青失業前在外人眼里算是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但他和妻子唐小茶的關系,其實一直很緊張。
唐小茶端著菜從廚房走了出來,此時王青還在對著地板怔神,他看見妻子紅色拖鞋上白生生的腳,血管的紫青色若隱若現。
“來吃飯吧。”唐小茶已經擺好了碗筷和飯菜,端坐在桌前。
王青看著飯菜,一葷一素一湯,色香味俱全,像往常一樣周全。他拿起筷子,發現對面的小茶一直低頭看著手機,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
“我今天……”王青咽了口吐沫,喉結上下滾動了一輪。“其實,這件事應該……”
“明天該還房貸了,你們公司這個月工資沒拖欠吧?”唐小茶一邊夾菜一邊打斷了王青。
“沒拖,我明天就轉到卡里。”王青說罷低下頭,快速將碗里的飯吃完,然后用力地把碗放下。
飯后,在小茶去廚房洗碗的時候,王青打開電視機,大聲播放著新聞,他打開手機里的騎手app,看著自己這個月的收益,眼神有些渙散。
他還是沒能坦白,原因不是擔心唐小茶不理解他,是他害怕唐小茶的體諒。
王青在結婚前,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工作單位,永遠是那個最靠譜,最要強,最被身邊人依靠的青哥。
也許是因為自己身上這種氣質,讓媒人介紹的唐小茶一下就和自己看對了眼,兩人從認識到結婚非常快。但婚后王青才發現,妻子在要強和靠譜方面,遠勝于自己。
收入更高,家務活更細,做人更周全;甚至在5年前,自己的母親生病了,小茶照樣能在孩子、工作和照看婆婆三件事間游刃有余。
一種或可稱為自尊心的奇異心理在王青心中作祟,他漸漸厭惡起和妻子相處,他渴望被人崇拜的感覺,而這正是事事妥當的小茶給不了他的。他開始刻意將重心全部放在工作上,拋棄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
自那以后,雖然沒有過于激烈的沖突,王青和妻子的關系越來越惡化,和女兒的關系也是一言難盡。
人到中年的王青本想一直扮演著工作狂人的角色。直到兩個月前,徒弟離世,工作泡湯,這一連串的打擊讓他的人生突然脫離了軌道,向著下坡急速滑去。
除了房貸,上國際學校的女兒一連串的補習班是個相當巨大的開支,也許是遺傳了父母的基因,女兒歡歡性格亦是非常要強,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今天正是去參加舞蹈班,晚上就近在王青父母家過夜。
剛失業的王青,失去了自己發展多年的業內人脈,又被胡總拉了黑名單,35歲的年紀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無奈之下,他選擇做外賣騎手,晚上還常常以加班為由,做代駕賺錢。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穿著西服出門,在老程店里換完行頭再出發。送餐時堅決不摘下頭盔,生怕被熟人看見。
這種頑固到底有什么意義?他不知道,也沒工夫去想。這個月的收入還算過的去,他今晚難得可以清閑一下,卻想不到要做什么,開著電視,漫不經心地玩著手機。
接近12點,臥室的門開了,仰靠在沙發上睡眼朦朧的王青看到小茶穿著睡衣走了出來。
“電視關了,早點睡覺吧。”小茶看了一眼王青,和他保持距離坐下,在沙發上,她長長的頭發貼著身體落下,形成柔順的曲線。
王青沒看妻子,拿起遙控器摁了一下,倒在沙發上,蓋了被子就閉眼,但其實睡意已去了七七八八。
等到妻子輕巧地關了燈,走向臥室關門。王青才再度爬起來,他拿起手機,下意識確定鬧鐘已經定好。在屏幕的光照下,他發現沙發上有一個東西。
拿起來后,用手機照了照,王青的心一下緊了起來——這是一瓶紅花油,瓶身殘留的些許香味,使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王青摸了摸昨天自己騎電瓶車不小心摔的腰部,確認自己隱藏得很好。
她知道了?這個問題讓王青一夜無眠。
王青35歲前的人生是個演員,走出家門就是工作狂,走進家門是丈夫和父親,有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
但他最沒有想到的是,偶然得到的外賣騎手這個角色,卻在之后開啟了他人生最具戲劇性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