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上，秋月不再閃爍，月光如先前那般清冷、淡薄。雖不似前半夜那般閃耀有勁，卻也沒有半點疲敝、孱弱之感，月光鋪展開來，無窮無盡，源源不絕。

　　月光之下，青黛尸首正在劇烈變化。

　　青黛周身上下，各個部位都在發(fā)黑僵硬，石化崩裂，剝離脫落。

　　身體的震動使她斜斜地倒下去，那些被融合術(shù)所控、強行融合到青黛身上的一切，眼下隨著青黛生命的終結(jié)，慢慢地從她身上脫離下來。

　　以蝕骨術(shù)為底，融合術(shù)為橋梁，不論是生物還是兵刃，死物還是活物，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青黛所控制。它們賦予青黛各式各樣的獨特能力，最為明顯的便是那高大壯碩的體型。

　　而如今，隨著她的離去，這股強橫的控制力也在逐漸消失，這些東西再次獲得自由。

　　青黛融合之物眾多，其中最主要的當屬她的雙手——赤狼狼王之首與凝霜劍。可這兩物早在先前的打斗中就已被毀去，此刻石化剝離下來的都是附著在身上的東西。這些東西發(fā)黑僵硬，漸漸石化，斑駁脫落，碎成石塊，晚風一吹，黑色的粉塵揚起，消失在夜色中。

　　讓人訝異的不是石化脫落，畢竟蝕骨堂已從江湖上消失多年，而融合術(shù)又是蝕骨堂的禁術(shù)，個中門道就連同族的閱川長老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真真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從青黛巨大身軀上石化剝離下的帛華。

　　他竟還活著！

　　帛華忽地睜開眼，雙手撐起身子，坐在青黛身邊，低著頭，注視著一旁的青黛。

　　良久，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抬頭看向四周。

　　雖說沒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環(huán)視一圈，帛華的目光落到后方的閱川長老身上。他淺淺一笑，閱川長老別過臉，竟“嗚嗚嗚”地哭出聲來。

　　帛華臉色比月光都要慘白，因此，月光在他臉上都黯淡下去，徒留一絲微弱的猩紅光，游離在臉上的陰影中。

　　他依次對眾人報以微笑，慘白無比的臉龐上泛出笑容。在深秋的后半夜，慘白的笑容多少有些滲人，更何況在病痛的折磨下，他的笑容稍顯勉強。但即便如此，任何人只要與他對視，便有一股暖意在心中升起，心也漸漸平復下來。

　　他的笑容勉強，可感謝的心的真誠與干凈的。

　　與此同時，石化停止了。

　　青黛躺在一堆黑色碎石中，此刻才能一睹她的全貌，方才驚覺她的身子竟如此嬌小，典型的江南女子。

　　她身上的青衫早已破破爛爛，沾著鮮血和各種污穢，雙手殘缺，膝蓋一下全都消失，頭發(fā)散亂，擋住了大部分的面龐。只有腰間那對鈴鐺，依舊干凈，閃亮。

　　“我，要，走，了……”

　　帛華面向閱川長老，一字一頓，勉強說出這句話，話還沒說完，嘴角便溢出黑血。

　　閱川長老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卻還要忍住崩潰的情緒，強壯鎮(zhèn)定，露出一貫的慈祥表情，點頭擺手，張嘴想說幾句話，讓他走的安心，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帛華苦笑，不管不顧嘴角溢出的鮮血，對絳兒微微一笑，隨后便蹲下來，伸手撥開青黛的長發(fā)，望著她的臉龐，眼里滿是柔情。這是無私，無盡的愛，是舍棄一起，包括自己的愛。很純粹，蘊藏著無盡的能量，也十分的可怕。

　　他俯身在她耳邊，悄悄耳語幾句，心滿意足地躺在她身邊。他伸手抓住那對鈴鐺，閉上雙眼。

　　一切感知變得模糊、悠遠，身體變得很輕，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無數(shù)顏色潑灑在他面前，融合旋轉(zhuǎn)，光怪陸離。

　　虛幻中他再次見到那個花季年華的青黛。

　　青黛站在他的前面，微笑著向他招手。

　　帛華微微一笑，抬腳便迎了上去。

　　……

　　不知是嗓子啞了，還是眼淚流干了，絳兒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

　　她抱起蒼慕，緩步向前，走到青黛身邊，把蒼慕平放到地上，隨后便席地而坐，不再言語。她一動不動，眼里空空蕩蕩，黑乎乎的沒有一點神。

　　眾人慢慢圍靠過來，閱川長老知曉三人相繼死去對絳兒的打擊巨大，因而未與她交談，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可誰又知曉他心里的苦呢？

　　自己已是耄耋之年，早已時日無多。這大半輩子，聽聞無數(shù)奇聞異事，也經(jīng)歷過各種大小紛爭，對于人生的變數(shù)自有深刻的感悟，但接連失去自己至親至愛之人，誰又能平靜接受呢？

　　人心都是肉做到，即便自己見識廣，閱歷足，可事情真的發(fā)生了，難免心痛難當，悔恨不已。

　　若是知曉卦象所言的是這般結(jié)果，自己就不該……

　　哎……老夫可真是老糊涂了誒。閱川長老心中默念道。

　　且不論自己這大半輩子是否白過，單言這卦象占卜，終究只可觀其一角，怎還怪起卦象來了。更何況是給自己算卦，早就壞了規(guī)矩，撒手人寰之后，必是要給祖師爺磕頭謝罪不可。罪過，罪過……

　　斷語和尚在震云的陪伴下靠過來，望著死去的青黛，心中百感交集。如今，蝕骨堂只剩自己一人——最該死的罪人。消失多年的負罪感與愧疚之情再次洶涌襲來。

　　他的心，亂了。

　　管不了那么多！

　　今日，一切，需做個了結(jié)。

　　他轉(zhuǎn)頭對震云說道：“把斷仇師弟與那女施主挪到這邊來，由為師來保護他們。”

　　“可是，師傅你……”

　　“你照做吧。”斷語和尚平靜道。

　　震云聞言只好聽從行事，斷語和尚抬頭對走過來的震陽說道：“為師要為青黛姑娘還有另外兩位施主誦經(jīng)念佛，作法超度，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

　　“是，弟子必定不負師傅所望。”震陽朗聲應道。

　　震陽手持武僧棍，站在眾人最前端，眼里滿是堅定。

　　震云把斷仇師叔與老尼姑放到師傅身后，便自覺站到師傅身前，守衛(wèi)起來。

　　“去吧，去幫你的師兄去吧。為師說的很清楚，我來保護他們。”斷語和尚道。

　　震云微微一愣，剛想反駁，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輕聲應道：“是，師傅。”

　　震云提棍就走，卻被閱川長老一把攔住，對震云道：“小師傅先前身中懼毒，好在醫(yī)治及時，并且小師傅年紀尚輕，身強力壯，依老夫看來，小師傅內(nèi)力已恢復七到八層，已無大礙，只是腳上的外傷，一時半會，難以痊愈。需謹記，切莫硬拼勉強，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震云彎腰答謝閱川長老，閱川長老擺擺手，從懷里取出一顆丹藥：“你把這藥服了，它能固氣穩(wěn)精，調(diào)順氣息，氣息順……”

　　閱川長老還未說完，震云接過丹藥，想也不想，便一口吞了下去。

　　震云報以微笑，轉(zhuǎn)身向師兄走去。

　　閱川長老先是一愣，隨即釋然一笑，對一旁的青棠說道：“青棠姑娘也去吧，老夫沒事，做你想做的事吧。”

　　“長老多加小心。”青棠說完便跟上震云的腳步，往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