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在望雀樓住了幾日,每日總惦記著看書(shū)、整理舊日所研究天文之學(xué)(xué),為此又挪回紫薇寒舍養(yǎng)(yǎng)病,病中仍然關(guān)(guān)心著翊坤宮傳來(lái)的每一個(gè)(gè)消息,但是所得消息都是宮中的風(fēng)(fēng)向變化,他其實(shí)(shí)更關(guān)(guān)心皇后的生活現(xiàn)(xiàn)狀,比如是否三餐齊備、是否身體安康、有沒(méi)有受到刁難和委屈,可是這些小事都是難以得知的。
瑯玦依然常來(lái)榮王府,但帶來(lái)的皇后消息卻越來(lái)越少。起初潘鳳向福隆安傳達(dá)(dá)消息還算勤快,待他外甥的差事被安插妥當(dāng)(dāng)后,他便沒(méi)有原來(lái)那么積極了,后來(lái)因?yàn)閼峙慮∝?zé)備,推脫越來(lái)越多,福隆安也很無(wú)(wú)奈。沒(méi)有了皇后的消息,瑯玦和福隆安之間的話題隨之減了大半,瑯玦心里并不想經(jīng)(jīng)常與福隆安見(jiàn)面,故此更常來(lái)榮王府,使福隆安去公主府時(shí)(shí)多半是撲空。
南巡時(shí)(shí)福隆安曾答應(yīng)(yīng)皇后和永琪,等回京后就搬到公主府陪瑯玦。但事實(shí)(shí)上,瑯玦仍然是一個(gè)(gè)人孤單的住在公主府。因?yàn)楦B“駁男℃鋁慫拇巫迂S紳果兒敏,且之后母子二人都身體欠佳,敏敏心疼幼孫,一定要福隆安多陪伴妾室及兩個(gè)(gè)兒子,福隆安拗不過(guò)母親,只好兩邊串來(lái)串去,又要到宮中當(dāng)(dāng)差,每日早起晚歸,總生活在忙碌之中。
前朝和后宮,漸漸已經(jīng)(jīng)沒(méi)人去注意皇后的存在,有關(guān)(guān)翊坤宮的一切猶如石沉大海一般。一連多日,永琪得不到皇后的一丁點(diǎn)(diǎn)消息,心中開(kāi)始胡思亂想,吃睡也不安穩(wěn)(wěn),他們雖不是親母子,卻不親生母子更情深,不知不覺(jué)中,皇后成了永琪的一塊心病,想見(jiàn)見(jiàn)不到,想打聽(tīng)消息卻連音訊一并也無(wú)(wú)。胡嬙經(jīng)(jīng)常勸解,但都無(wú)(wú)濟(jì)(jì)于事,她多次試圖用孩子來(lái)逗永琪開(kāi)心,永琪雖然應(yīng)(yīng)和著笑,胡嬙仍能感覺(jué)到永琪的心不在焉。
胡嬙當(dāng)(dāng)然也擔(dān)(dān)心皇后在宮中的境況,但更擔(dān)(dān)心永琪因?yàn)閼n思過(guò)重而身體難以恢復(fù)(fù)。后來(lái)胡嬙聽(tīng)說(shuō)懿澤已經(jīng)(jīng)回府,心中便默默盤算起來(lái),現(xiàn)(xiàn)在這種情形,要見(jiàn)皇后一面難如登天,但如果依靠懿澤的神力,就輕而易舉了。
幾經(jīng)(jīng)思慮,胡嬙決定冒險(xiǎn)(xiǎn)找懿澤求助。
入夜后,胡嬙先哄睡了兩個(gè)(gè)孩子,又看著永琪睡下,便悄悄來(lái)到蕪蔓居,向懿澤的屋子走過(guò)來(lái)。金鈿看到,攔了下來(lái),告知道:“我們小姐已經(jīng)(jīng)睡下了,格格這個(gè)(gè)時(shí)(shí)候來(lái)做什么?”
胡嬙懇求般的說(shuō):“姐姐能不能為我通報(bào)(bào)一聲,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p> 金鈿很是納悶的問(wèn):“你還能有什么要緊的事深夜來(lái)找我們家小姐?明天再說(shuō)不行嗎?”
胡嬙低頭答道:“我是背著王爺來(lái)的,不能白天。這件事事關(guān)(guān)王爺?shù)納眢w能否養(yǎng)(yǎng)好,我真的必須見(jiàn)她!”
金鈿看了看屋里已經(jīng)(jīng)熄燈,有些為難。
玥鳶在廊下聽(tīng)到了,走了過(guò)來(lái),問(wèn):“格格深夜來(lái)見(jiàn)索格格,當(dāng)(dāng)真是事關(guān)(guān)王爺身體?”
胡嬙點(diǎn)(diǎn)了點(diǎn)(diǎn)頭。
玥鳶走進(jìn)(jìn)了房門,走到懿澤床前,輕聲的向帷幔中問(wèn)了一聲:“索格格,你睡著了嗎?”
帷幔中傳出懿澤的聲音:“有事嗎?”
“是胡格格,她說(shuō)有事一定要夜里見(jiàn)你?!?p> 懿澤有點(diǎn)(diǎn)好奇,便叫玥鳶帶胡嬙進(jìn)(jìn)來(lái)了。
玥鳶重新點(diǎn)(diǎn)了燈,懿澤坐起披上了一件衣服,問(wèn)胡嬙:“你有什么就直說(shuō)吧!”
胡嬙看了一眼玥鳶,又弱弱的問(wèn)了一句:“我……我能不能和你單獨(dú)(dú)說(shuō)話?”
玥鳶聽(tīng)到,就拜別了懿澤和胡嬙,帶上門出去了。
胡嬙卻突然跪在了懿澤床前,懿澤不解的問(wèn):“你這是什么意思?”
胡嬙凝望著懿澤,又鄭重的磕了一個(gè)(gè)頭,道:“我想求姐姐幫我一個(gè)(gè)忙,帶我去翊坤宮見(jiàn)一見(jiàn)皇后。”
懿澤淡淡一笑,道:“皇上下了禁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翊坤宮。外有侍衛(wèi)(wèi)把手,內(nèi)(nèi)有宮女太監(jiān)(jiān)監(jiān)(jiān)視,連那些地位顯赫的人都束手無(wú)(wú)策,我怎么可能幫的了你?”
“你是神仙,你當(dāng)(dāng)然有辦法!”說(shuō)這句話的時(shí)(shí)候,胡嬙有一點(diǎn)(diǎn)緊張。
自云南一行之后,知道懿澤神族身份的人已經(jīng)(jīng)不在少數(shù)(shù),各種版本的傳言更是沸沸揚(yáng)(yáng)揚(yáng)(yáng)。但胡嬙和別人不一樣,她早就知道了,而且懿澤不知道胡嬙是從哪里知道的,這才是關(guān)(guān)鍵。
懿澤的注意力轉(zhuǎn)(zhuǎn)移到了另一個(gè)(gè)問(wèn)題上,她的目光掃過(guò)胡嬙,重復(fù)(fù)了她曾經(jīng)(jīng)問(wèn)過(guò)的問(wèn)題:“是誰(shuí)(shuí)告訴你的?”
“我……我不能說(shuō)?!焙鷭詨阎懽?,抓住懿澤的胳膊,再次乞求道:“求你幫幫我,我好擔(dān)(dān)心皇后,可是現(xiàn)(xiàn)在想見(jiàn)皇后一面、和皇后說(shuō)句話,已經(jīng)(jīng)不是凡人能力范圍內(nèi)(nèi)的事了,所以我來(lái)求你,只有你能幫我?!?p> “你的要求好無(wú)(wú)理,我問(wèn)你的問(wèn)題,你不能說(shuō),卻仍然要求我?guī)湍??”懿澤冷笑一聲,又?wèn):“我為什么要幫你?”
“為了我哥哥……”胡嬙不敢直言說(shuō)是為了永琪能安心養(yǎng)(yǎng)病,她擔(dān)(dān)心那樣懿澤更不會(huì)(huì)幫她,她只想出這一個(gè)(gè)理由,會(huì)(huì)是說(shuō)服懿澤的最好辦法。
懿澤沒(méi)有說(shuō)話,每次提到胡云川,她都會(huì)(huì)有無(wú)(wú)限愧疚涌上心頭,正是這份愧疚,讓她擱淺了與胡嬙過(guò)去多年的恩怨。
胡嬙借著懿澤對(duì)(duì)胡云川的恩情與內(nèi)(nèi)疚,繼續(xù)(xù)煽動(dòng)(dòng)懿澤,又說(shuō):“我哥哥打小一直很疼我,不舍得我干重活,也不允許我被欺負(fù)(fù),哪怕我做錯(cuò)(cuò)了事,他會(huì)(huì)生氣,但依然會(huì)(huì)幫我?,F(xiàn)(xiàn)在,我只是想見(jiàn)一見(jiàn)我的義母,這個(gè)(gè)要求一點(diǎn)(diǎn)都不過(guò)分,如果我哥哥還活著,他一定想辦法滿足我……”
懿澤沒(méi)有再說(shuō)話,她走下床來(lái),拉住了胡嬙的手。胡嬙頓時(shí)(shí)覺(jué)得疾風(fēng)(fēng)迷眼,差點(diǎn)(diǎn)喘不過(guò)氣,再睜開(kāi)眼睛看時(shí)(shí),她們已經(jīng)(jīng)在翊坤宮后殿了。
胡嬙環(huán)(huán)視一周,只見(jiàn)屋里有兩個(gè)(gè)宮女,一個(gè)(gè)靠著門蹲著,一個(gè)(gè)在椅子上坐著,都熟睡了。胡嬙知道,那是懿澤作為夢(mèng)(mèng)神使用的催眠術(shù)(shù)?;屎筝x發(fā)(fā)那拉·玊玉就在她們的眼前不遠(yuǎn)(yuǎn)處打坐,一副尼姑的裝扮。
玊玉聽(tīng)到身邊有動(dòng)(dòng)靜,扭頭看到了懿澤和胡嬙。
胡嬙飛速的跑了過(guò)去,蹲在玊玉身旁,看著清瘦不少的玊玉,忍不住滿眼垂淚,哭著叫了一聲:“皇后娘娘,你怎么……”
玊玉輕輕的笑了一下,問(wèn):“好不容易來(lái)了,哭什么?”
胡嬙用手帕抿掉了眼淚,向玊玉行了個(gè)(gè)禮,道:“給皇后娘娘請(qǐng)(qǐng)安?!?p> “沒(méi)有皇后,我已經(jīng)(jīng)不是皇后了?!鲍T玉又輕輕一笑,回頭看了一眼佇立在不遠(yuǎn)(yuǎn)處的懿澤,笑道:“真好,又看到你們兩個(gè)(gè)在一起了。”
胡嬙也看了懿澤一眼,并不想過(guò)多解釋她和懿澤如今的關(guān)(guān)系,只是簡(jiǎn)(jiǎn)單的答道:“是我求懿澤姐姐帶我來(lái)的?!?p> 玊玉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
胡嬙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問(wèn):“您知道令貴妃晉封為皇貴妃的事嗎?”
玊玉搖了搖頭。
胡嬙望著玊玉,惋惜與不平之情油然而生,喃喃的訴說(shuō)著:“皇貴妃代替了您掌管六宮之職,慶貴妃也幫她籠絡(luò)(luò)人心,她們的關(guān)(guān)系越來(lái)越好了,還有穎妃,三個(gè)(gè)人擰成一股。太后也默許了,舒妃都是聽(tīng)太后的,連豫妃也不敢再為您說(shuō)話了,整個(gè)(gè)后宮都把您給忘了?!?p> 玊玉笑道:“這些,都不重要了?!?p> 懿澤望著玊玉的目光與笑容,似乎是把一切都看淡了,是的,對(duì)(duì)于經(jīng)(jīng)歷過(guò)喪子之痛和丈夫背叛的人,名望、地位還會(huì)(huì)重要嗎?至于頂替自己位置的女人是哪一個(gè)(gè),又有什么區(qū)(qū)別呢?
胡嬙感慨萬(wàn)(wàn)千,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嘆道:“現(xiàn)(xiàn)在對(duì)(duì)于娘娘,這些也許都不重要了,唯一牽掛的,也就只剩下十二阿哥了吧!”
玊玉搖了搖頭。
胡嬙有些小小的驚訝,揣測(cè)(cè)著問(wèn):“娘娘整日被軟禁在此,難道不牽掛十二阿哥在外面過(guò)得如何?不會(huì)(huì)為母子不能相見(jiàn)傷心嗎?”
玊玉又搖了搖頭,笑道:“今生是母子,那只是今生的緣分,來(lái)世,也許就是路人了。我今生的塵緣已斷,自然了無(wú)(wú)牽掛?!?p> 懿澤心中苦笑,她很理解玊玉,人生絕望到了這般地步,即便親娘也未必還惦記自己的孩子了。
胡嬙愣住了,她想起永琪的擔(dān)(dān)憂、她的擔(dān)(dān)憂,與她今日所見(jiàn)所聞完全都是不一樣的,她自言自語(yǔ)(yǔ)一般的說(shuō):“王爺和我都以為皇后娘娘心如死灰才會(huì)(huì)斷然出家,身處冷宮必定事事都不順?biāo)?。王爺還擔(dān)(dān)心娘娘的一日三餐是否齊備、衣著是否保暖、夜里是否睡得安穩(wěn)(wěn)……”
玊玉的目光很溫柔,她看著胡嬙,笑著搖了搖頭,倒像是安慰胡嬙一樣,應(yīng)(yīng)聲道:“你回去告訴永琪,不必為我擔(dān)(dān)心。與你們想的恰恰相反,如今正是我最遂心之時(shí)(shí)?!?p> “這……這怎么可能?”胡嬙不太相信玊玉說(shuō)的話。
玊玉又輕輕一笑,道:“無(wú)(wú)欲無(wú)(wú)念,自然無(wú)(wú)不順?biāo)?。?p> 胡嬙環(huán)(huán)視屋內(nèi)(nèi)一周,如今玊玉所居的這個(gè)(gè)翊坤宮后殿,陳設(shè)(shè)簡(jiǎn)(jiǎn)單的讓人難以想象,沒(méi)有任何裝飾之物,連日常所用物品都未必齊全,想起先前中宮正位的翊坤宮正殿,曾經(jīng)(jīng)是那么的氣派。
胡嬙又一次忍不住替玊玉不平起來(lái),搖頭反駁道:“什么無(wú)(wú)欲無(wú)(wú)念?明明是皇上把您逼到這個(gè)(gè)地步的!您還沒(méi)有被廢除名分,他卻沒(méi)收了您作為皇后的一切,還把您從正殿驅(qū)(qū)趕到后殿!難道您不恨他?”
玊玉也望著胡嬙,她看得出,胡嬙的眼中有恨。胡嬙的多年卑微,尊嚴(yán)(yán)、性命、甚至至親都被皇權(quán)(quán)至上的乾隆踩在腳底,焉能不恨?玊玉握住胡嬙的手,像勸慰一般笑著:“心中有恨,那就是在責(zé)(zé)怪別人,但活到我這般地步,更應(yīng)(yīng)該靜思己過(guò),而不是一味去想別人的錯(cuò)(cuò)。”
胡嬙隱隱感覺(jué)到,玊玉的話另有一番意味。
玊玉笑道:“我最近都在反思自己,反思過(guò)去的我欲望太重,牽掛太多,執(zhí)(zhí)念太深。我曾經(jīng)(jīng)坐擁皇后的殊榮,卻不能知足常樂(lè),總是太把‘國(guó)(guó)母威嚴(yán)(yán)’、‘母族榮辱’放在心上,才會(huì)(huì)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苦惱,此為‘欲望太重’之過(guò);當(dāng)(dāng)年我總也感傷父母兄弟福薄命短,不能分享我正位中宮的殊榮,及至五公主和十三阿哥先后夭折,我心中悲傷、甚至一度消沉,后來(lái)聽(tīng)做法事的大師講經(jīng)(jīng),忽而豁然開(kāi)朗,一時(shí)(shí)間沉浸于經(jīng)(jīng)文禪意,漸漸心胸開(kāi)闊,不愿為俗事?tīng)拷O著喜怒哀樂(lè),以為自己已經(jīng)(jīng)看破,沒(méi)想到不多久就又是那么易怒,七情六欲是一個(gè)(gè)也沒(méi)戒掉??蓢@那時(shí)(shí)抄寫了那么多經(jīng)(jīng)文,卻無(wú)(wú)論如何都放不下至親骨肉的離去,尤其每每思及永璟夭折的冤屈,怨氣積累成山,燃起怒火,不經(jīng)(jīng)意間,這怒火殃及他人,也使我引火燒身,實(shí)(shí)是‘牽掛太多’而招禍;我情知皇上當(dāng)(dāng)年娶我是先皇之命,立我為后是太后之命,從未對(duì)(duì)我有什么感情的承諾,我卻抱有幻想,以至于一再失望,為此失望所帶來(lái)的心里不平,不知不覺(jué)就又開(kāi)始做出一些討人嫌的事來(lái),便是‘執(zhí)(zhí)念太深’之過(guò)。沒(méi)想到,很多年都看不明白看不開(kāi)的事,竟然在一個(gè)(gè)瞬間就全部明了。當(dāng)(dāng)我把這一切的欲念都丟開(kāi),看待諸事無(wú)(wú)所不同、看待世人無(wú)(wú)所不同,自然比從前遂心許多。”
胡嬙聽(tīng)得半糊涂半明白,又問(wèn):“我記得十三阿哥夭折后,娘娘曾沒(méi)日沒(méi)夜的誦經(jīng)(jīng)超度,現(xiàn)(xiàn)在娘娘又開(kāi)始念經(jīng)(jīng)打坐了,與當(dāng)(dāng)年又有何不同?”
“當(dāng)(dāng)年做佛事,一心只想著為自己故去的至親骨肉超度亡靈,現(xiàn)(xiàn)在禮佛時(shí)(shí),心系蕓蕓眾生。”玊玉合掌向心,仍是面帶笑意。
“娘娘以后就不為自己打算了嗎?”
“我也是眾生之一,功德自然在,還要怎么打算呢?”
胡嬙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shuō)些什么,眼前的玊玉再也不是皇后了,而成了一位真正的出家人。
玊玉抬頭,向懿澤招手,笑問(wèn):“懿澤,你能過(guò)來(lái)一下嗎?”
懿澤已在一旁杵了半日,只當(dāng)(dāng)自己是個(gè)(gè)局外人,不想多年生疏,玊玉還會(huì)(huì)叫她,便走到了玊玉身邊,就近坐在了旁邊的一塊蒲團(tuán)(tuán)上,問(wèn):“皇后娘娘喚我何事?”
玊玉笑答:“從你離開(kāi)我身邊,到今日,也有八九年了吧?難得還有坐這么近說(shuō)體己話的時(shí)(shí)候,愿意聽(tīng)我兩句嗎?”
懿澤自以為與玊玉沒(méi)有感情可言,或者說(shuō)她早就覺(jué)得自己與所有人都沒(méi)有感情可言了,只是依然帶著基本的禮貌和尊重,道:“娘娘請(qǐng)(qǐng)講?!?p> 玊玉笑道:“當(dāng)(dāng)年,我多少也有些對(duì)(duì)不住你,一心只想利用你,卻忽略了你的感受,直到上次慶妃當(dāng)(dāng)面傾吐一番委屈,我才開(kāi)始慢慢反思,這些年到底想當(dāng)(dāng)然的傷害了多少人?我又給了多少人她們并不想要的人生?”
懿澤淡淡的說(shuō):“舊事不必重提,我冤枉揆氏,縱容了謀害十三阿哥的真兇,也是我對(duì)(duì)不住娘娘的地方。如今這些早已都是前塵往事,娘娘和我都不可能在意了,又何必要提?”
玊玉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笑道:“我也知道,你已不是當(dāng)(dāng)年的少女了,經(jīng)(jīng)歷了婚后的是是非非,當(dāng)(dāng)年那些當(dāng)(dāng)然不會(huì)(huì)放在心上。其實(shí)(shí),我想和你說(shuō)的是,你和我真的很像,你和我一樣,也經(jīng)(jīng)歷了喪子之痛,明知那是不白之冤,卻至今未能揪出真兇。你也經(jīng)(jīng)歷了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你也稀里糊涂的失去了嫡位的名分,如今遺世獨(dú)(dú)立,像個(gè)(gè)孤家寡人一樣。我們的性格和境遇,都好像好像?!?p> 懿澤默默不語(yǔ)(yǔ),算是默認(rèn)(rèn)。
胡嬙接了一句:“可你們遇到的人是不一樣的,皇上和王爺是不一樣的!“
玊玉笑笑,繼續(xù)(xù)說(shuō):“嬙兒說(shuō)的不錯(cuò)(cuò),這也正是我想說(shuō)的。永琪是個(gè)(gè)很好的孩子,跟他的父皇一點(diǎn)(diǎn)都不像。”
懿澤已經(jīng)(jīng)猜到玊玉是想要?jiǎng)裾f(shuō)自己了。
玊玉望著懿澤,道:“懿澤,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我了解永琪,他對(duì)(duì)你是真心,而且始終都是。說(shuō)一句不怕嬙兒傷心的話,你比嬙兒幸運(yùn)(yùn),永琪心里那個(gè)(gè)人一直都是你。我知道你們之間出了很多問(wèn)題,這里有永琪的過(guò)錯(cuò)(cuò),也有你的過(guò)錯(cuò)(cuò),但你們彼此還是有機(jī)(jī)會(huì)(huì)的,只要你肯,你們會(huì)(huì)過(guò)得好?!?p> 懿澤冷冷的問(wèn):“娘娘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過(guò)問(wèn)紅塵中事?”
“說(shuō)是將一切看破,但你們都很明白,倘若我心中的那個(gè)(gè)人,他心里也有我,我斷然不是今日這般模樣??墒俏译m然終于看明白,卻將不久于人世,我于生死自然也不在意,但仍不愿你活成我的樣子?!鲍T玉輕輕一笑,又意味深長(zhǎng)(zhǎng)的勸說(shuō)道:“懿澤,人生在世,活著已經(jīng)(jīng)很累了,你若背負(fù)(fù)的太多,又該如何前行?為何不放下一切,平淡的度過(guò)一世?”
懿澤冷笑一聲,道:“娘娘連親生的兒子都不惦記了,卻記掛一個(gè)(gè)養(yǎng)(yǎng)子是不是過(guò)得好,這不是很奇怪嗎?”
玊玉搖頭,答道:“我與你今日有緣相見(jiàn),或許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見(jiàn),因此才有這一句勸言,并非我記掛誰(shuí)(shuí)不記掛誰(shuí)(shuí)?!?p> “娘娘的好意,我謝了,不過(guò)不必了。”懿澤回答的很干脆,她早已把自己的世界冰封,怎么可能是玊玉三言兩語(yǔ)(yǔ)的勸解就能打開(kāi)的呢?
面對(duì)(duì)玊玉誠(chéng)(chéng)摯的勸解,懿澤不為之所動(dòng)(dòng),胡嬙的眼中卻漸漸噙淚。
胡嬙看了一眼懿澤,喃喃向玊玉道:“皇后娘娘,她不會(huì)(huì)聽(tīng)你的,縱然你說(shuō)的再怎么真心、再怎么動(dòng)(dòng)聽(tīng),她都不會(huì)(huì)聽(tīng)你的……你不知道,王爺告訴過(guò)我,他把這次南巡當(dāng)(dāng)成挽回的良機(jī)(jī),在這一路上,他的心力都用盡了,無(wú)(wú)一例外的失敗,他的心都涼了。他說(shuō)此生不求同甘,但愿共苦,因?yàn)樗粺嵋活w冰凍的心,他只能把自己的心也冰凍了……他為了感受她所有的感受,嘗盡她所有的創(chuàng)(chuàng)傷,他把自己傷的體無(wú)(wú)完膚,只是那個(gè)(gè)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聽(tīng)不到……”
玊玉聽(tīng)罷,只是輕輕的搖頭嘆息。
胡嬙含淚,又繼續(xù)(xù)說(shuō):“王爺腿上有個(gè)(gè)舊傷,是在云南時(shí)(shí)受的傷,外面皮肉長(zhǎng)(zhǎng)住了,里面卻腐肉成膿……王爺瞞著外人,讓王太醫(yī)(yī)悄悄來(lái)做外治,我眼看著王太醫(yī)(yī)把那里的肉切開(kāi),排膿沖洗好久,那個(gè)(gè)刀口好深好深,流了好多血,不知道有多痛,可是他都沒(méi)有說(shuō)痛。好多天了,王爺?shù)膫諞恢睕](méi)有愈合,總也躺著,看著神思恍惚,我和他說(shuō)話,他常常心不在焉。我心里一直在想,他這樣一定康復(fù)(fù)的好慢,如果有個(gè)(gè)人能來(lái)看他一眼,安慰他兩句,也許他一下子就好起來(lái)了,可是那個(gè)(gè)人她不會(huì)(huì)來(lái),她都不會(huì)(huì)來(lái)看王爺一眼……”
玊玉看著胡嬙動(dòng)(dòng)情痛哭的模樣,無(wú)(wú)法勸慰,只看了一眼懿澤。
懿澤知道胡嬙這話雖是在向玊玉傾訴,卻分明是為了說(shuō)給自己聽(tīng)的,因此露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模樣,冷冷的說(shuō):“不就是切開(kāi)了一點(diǎn)(diǎn)皮肉嗎?有必要說(shuō)的如此煽情嗎?”
玊玉輕輕一笑,又搖了搖頭,向胡嬙道:“你也不必哭了,既然勸說(shuō)她無(wú)(wú)用,你好好照顧永琪,也就是了。我們都無(wú)(wú)力改變別人,能做好的,只有自己?!?p> 胡嬙勉強(qiáng)(qiáng)止住淚水,點(diǎn)(diǎn)了點(diǎn)(diǎn)頭。
玊玉又微笑著對(duì)(duì)懿澤說(shuō):“但愿你走過(guò)的路,都不會(huì)(huì)讓你后悔?!?p> 懿澤沒(méi)有作聲。
玊玉合掌,閉目,輕輕道了句:“都回去吧,以后也不要來(lái)了。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