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自前朝靜孝帝禪位，本朝云氏新王登極，自稱大晏宣皇帝，建元天狩之后，時間眨眼便過去數(shù)年。
大晏西南琬城，陽春三月，又到了一年一度踏青的時節(jié)。
作為曾經(jīng)的千年上京，前朝舊都，琬城既是大晏西南重要的通商口岸，又是兵家必爭之地，在民間還有萬源之城的別稱。
因了數(shù)十年來的征戰(zhàn)，為西冉與北雁輪番攻占，這座古老城市早已幾度興廢。
在最近的一次奪城大戰(zhàn)中，琬城被北雁收復(fù)。
兩國休戰(zhàn)后，新到任的琬城令頒布詔諭，讓城中百姓在滿目瘡痍的殘?jiān)珨啾陂g遍種桃樹……
十?dāng)?shù)年過去，城中故園遺址無數(shù)，雖遍布刀兵痕跡，每到春光明媚的時候，滿城粉白嫣然的桃花開遍，漸漸成為一時盛景，就有了城中世族大戶的家眷們相邀賞花的踏青盛會。
姝白覺著，卸下了王都的沉重使命，現(xiàn)在的琬城，比起大晏國都雁城和西冉王京，不僅顯得平易近人，更多了幾分煙火氣。
隨行車馬由城中金吾大街上緩緩行來，清澈的平江水從琬城北市前流過，倒映著紅柵欄綠門坊，還有高高的旌表掩映在繁花疏影里……
但看過一江桃花水東流，兩岸煙柳綠意濃——粉嫩的花瓣兒簌簌落下，被風(fēng)吹在臉上，姝白瞇瞇眼，心情也跟著變美了。
街市上來往的大賀、茹國、百幕、西冉與南榮商人，衣著各異，模樣相貌也很是不同。
更有西域僧侶、游方道人、百工匠師……說起話來嘰里咕嚕嘁嘁喳喳好不熱鬧。
裘府家眷的車馬途經(jīng)之地，還不算十分熱鬧處，要去西市的善音、敦慕坊，才叫好玩吶。
久不出門的裘四姑娘躲在小馬車?yán)铮谥焹呵那南蛲鈴埻樖殖S車而行的丫鬟撇下一團(tuán)手巾帕子。
姝白笑著接住，暗自袖了攥在手中，見后頭的趙大娘也沒在意，才拈出一枚蜜餞杏兒含在口里。
出了城北廣承門，裘府的車馬人眾又行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抵達(dá)目的地。
她們下榻處為長歲山觀福寺后清蓮庵，山上另有一座般化寺，此三座清凈寺院，算得這附近規(guī)模較大的叢林，香火極盛。
民間傳說，長歲山懶如長蛇，綿延百里，橫臥江岸，為神龍所化，得了整座琬城最好的氣韻。
自前朝哪位高僧在此修建寺院開了一洞佛窟后，便漸漸引來皇家貴胄高門世族爭相供奉。
而今這山上山下遍布著大大小小數(shù)百佛窟成千的佛像，都是百十年來善男信女捐資開鑿。
不過，歷經(jīng)長久以來的打打殺殺，什么顯赫門庭，起起落落之下也不顯矜貴了。
現(xiàn)時間，只要條件允許，城中家資豐厚的豪紳富戶皆熱衷于在此事上下本錢，甚至于攀比高下。
就連尋常普通的市井小民，都會節(jié)衣縮食捐贈財(cái)帛、供奉香油——畢竟世道無常，除了祈求今生平安，無災(zāi)少厄，他們更求來世能夠托生一個好人家。
長歲山前佛光普照，四時香煙不斷，天氣晴好時，遠(yuǎn)遠(yuǎn)看著很有些仙氣飄渺的感覺。
裘府大娘子朱氏虔誠篤信，每年春天，裘家的丫鬟仆婦便要跟隨著大娘子和姑娘們，到清蓮庵盤桓數(shù)日，正好逐一參拜漫山的神佛。
對于難得出門的四姑娘裘妙音而言，趁這機(jī)會，一是游春，二是賞景，游山玩水的興趣遠(yuǎn)大過禮佛。
裘大娘子選在此時出門，不過是因?yàn)樵儆邪朐掠啵脑鲁跛模闶欠鹫Q盛會。
屆時，整座琬城內(nèi)，千家萬戶傾城而出，人滿如織，浴佛、燃燈、聽法會、求長生……那景象更是熱鬧非凡。
她家大娘子雖則一心向善，也恐怕往來人多口雜，沖撞了府里的姑娘和小兒郎。
每到彼時，大娘子便拘了孩子們沐浴吃齋，在府內(nèi)家廟安然穩(wěn)坐，虔心祝禱——只使人流水似的抬了供奉，朝各大寶剎進(jìn)香，絕不肯叫他們出門去湊熱鬧的。
姝白印象里，她家主人裘主簿常說，無論爺們在外如何高官顯祿揮斥方遒，家中都得有位通情達(dá)理的大娘子主事，才能家宅安寧，子孫繁盛。
“不是說，城內(nèi)水鏡庵中那位師傅才是娘子替身，我家總也不見去那處轉(zhuǎn)轉(zhuǎn)。”姝白站在丫鬟行的最末尾，悄悄打量著石壁間的佛像，“這龕上的菩薩，哪一尊是比著我們姑娘？”
“喏，站在觀音大士身側(cè)的玉女兒，”星屏悄聲笑道，“不恰活似我家四姑娘，那眉眼帶笑的神采，也是常在大娘子身邊承歡膝下的模樣。”
“還屬星屏姐好眼力。”一旁默默禱告罷了的意歡拉拉星屏的手，嫌棄姝白道，“呸呸！你這話，叫大娘子聽見又要受責(zé)罰了，沒心肝的東西，就曉得吃。”
圓臉的丫鬟轉(zhuǎn)過身來，頗不以為意，“姑娘賜給的貢果，吃了消災(zāi)解百難。”
“饞就饞了吧，偏要說是姑娘賞賜。”意歡一邊嫌棄，一邊從荷包里抓出一捧香瓜子給她，“快上外頭僻靜處偷嘴去吧！”
這山上佛窟眾多，大娘子逐一拜過去，需得幾天功夫吶。
此時主人們喝了茶，休息片刻就要去午歇，沒個把時辰總不會傳喚，用不著許多人。
像姝白這樣只認(rèn)吃喝的憨實(shí)丫頭，不就是來放風(fēng)的。
作為四姑娘院里的團(tuán)寵，姝白生著一張討人喜歡的團(tuán)團(tuán)臉，小尖下巴。
她美不十分美，白也不怎么白，年齡不算最小的，就是總帶著一股迷糊勁，叫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拿她當(dāng)妹子。
當(dāng)初，大娘子令湯媽媽給姑娘們院子里挑人，都說姝白是有福氣的面相，雖偶爾糊涂了些，也不過是好心辦壞了事。
大約長輩們都有各自的偏愛吧，湯媽媽將姝白分在四姑娘院子里，大娘子也沒說什么……幾年過去了，竟也安然無事。
小丫鬟姝白躲到一旁偷懶，順著山坡一路溜達(dá)，就見下頭圍了一圈竹木架子。
這會兒時到午后，天氣漸漸熱起來，工匠們也已散去午歇了。
偏有一個年輕的匠工吊在半山壁上，挽著袖子，正聚精會神地朝石壁上描摹畫像。
小丫鬟站在他身后看了許久，嗑啦嗑啦磕著香瓜子兒。
那人細(xì)細(xì)勾勒著菩薩衣冠，一筆一劃，對身外諸事渾然不覺。
待姝白將荷包里的瓜子兒磕完，那人也正好畫完了菩薩腳下一半的衣裙飾帶。
他捻了捻筆尖，忽地一回頭，笑著問她，“可好？”
“畫得真好。”團(tuán)團(tuán)臉的丫鬟認(rèn)真點(diǎn)頭。
“此是觀音，送子孫多福。”
“那是哪位大娘子。”姝白指著觀音腳下捧著玉瓶的天女畫像。
“城西潘供奉家里。”
“造成這一龕佛像總要數(shù)萬貫了吧？”
那人不答，只輕聲笑了笑，“快走吧，當(dāng)心迷了路。”
“嗯。”姝白抬頭看看天色，拍了拍手。
臨走，她又回頭偷望一眼年輕匠人黑瘦的臉。
那人又聚精會神描畫起來，山上的雀鳥在一旁花枝上跳來跳去，他也渾然不覺。
“真是……”姝白一路走一路嘀咕，“怎就曉得我時常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