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斷喝之后,剛才還很急迫的撞門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便有激烈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混在一起。
兩名膽大的侍衛扒著門縫向外觀望,時而捏緊拳頭,時而手舞足蹈,時而面色驚慌向后一仰。
按照傳統價值觀,忠君就是愛國,是可以劃等號的一回事;忠于皇帝甚至要比孝敬父母還要重要。
而對于讀書人而言,危難之中能夠陪著皇帝同生共死、舍生忘死甚至視死如歸那是最基本的公民素質。
馮道本已做好打算,等亂兵沖進門來他一定站在昭宗前面,用性命為皇帝擋上一刀。不料在破門之際,事情仿佛又有了轉機,大名鼎鼎的李君實來了。
李君實在長安城里可謂婦孺皆知、久負盛名,在酒肆茶館,街頭巷議中更是扶危濟困被吹得神乎其神,在馮道這樣的底層人士的心目中也一直是不可多得的正面形象。
但是眼見著皇上最信得過的韓公公成了劫持皇帝的“閹賊”,以忠勇著稱的靜難軍節度使王行瑜成了黃雀在后的叛將,這些名望卓著的忠臣剎那之間就能變成惡鬼;馮道的三觀被毀了又毀,真的拿不準這位李都頭是不是還靠得住。
扶著昭宗站在院中,看到皇帝的表情由絕望轉為平靜,沉聲問道:
“剛才墻外所稱李君實,陛下可有耳聞?”
昭宗一掃之前的慵懶之態,頗有地氣地說道:“李卿和你一樣,也是赤膽忠心的忠臣。”
既然皇帝如此說,那便不再是在虎口和狼窩之間掙扎,也許真的有救了。
馮道的心也逐漸安定下來,靜靜聽著墻外戰斗的聲音從越來越激烈到逐漸稀疏,再到最終以有人撒腿逃跑、有人投降告饒收尾。
消停片刻之后,剛才那聲斷喝之聲再次從門外傳來:“末將神策軍扈蹕都頭李君實救駕來遲,請皇上賜罪!”
兩名扒著門縫向外看的侍衛回過頭來望向昭宗,道:“稟皇上,王行瑜的人跑了,李將軍勝了!”
昭宗長舒了一口氣:“開門!”
侍衛們輕盈歡快地涌到門前,頂門柱剛被撤掉,便有一葉門扇倒在地上。
馮道仍略帶忐忑地向門外望去,只見有七八名將校正雙手伏地跪在門前臺階下。
為首的青年將官身上無盔無甲,頭戴黑色一字巾,身著赭紅色窄袍,一副陷陣之士的打扮。應該就是在長安城里頗有盛名的鐵塔李君實了。
跪在李君實身后的幾名校尉雖然穿著盔甲,但是甲胄也十分的簡單。頭盔只蓋得住頭頂,并沒有項頓飛翼;皮甲只能遮住前胸后背,沒有一片金屬甲葉。
將校們身后的空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死傷的士兵,殷紅的鮮血灑在地上,噴在墻上,每一處都看著觸目驚心。數百名神策軍士兵正在有條不紊地打掃戰場。
負傷的戰友被扶到墻根靠著,戰死的同袍被抬到另一邊的空地上整齊的擺成一排。同時對于那些敵兵尸體挨個搜身,而那些趴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敵兵傷員則是逐一補刀。
場面的血腥和殘忍自是不必多說,一般人看了不知道要做多久的噩夢。
昭宗輕輕推開了馮道攙扶自己的手,示意他緊跟在自己身后,然后昂首挺胸向門外走去。
李君實的臉上和身上已經被汗水和血漬浸濕,輕薄的羅衣下隱約顯露出寬闊的肩膀和虬結的肌肉。抬頭看了一眼昭宗,便立刻又匍匐叩首。
口誦:“吾皇萬歲!”
昭宗皇帝走到近前,躬下身單手扶起李君實,從袖口里掏出手帕幫他擦了擦臉上的血污。
李君實頓時滿眼含淚,激動萬分,隨即再次拜倒在地,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恩典。
昭宗再次扶起李君實,側身向少陽院門內指了指,輕聲道:“這幫奴才以下犯上,真是狗膽包天,李卿替朕將他們剪除干凈,務必一個不留!”
聽聞此言,心率剛剛恢復正常的馮道頓時感到一陣心慌。慌忙抬頭,再看面前的昭宗已經和之前判若兩人——面若寒霜,殺氣騰騰!
馮道趕忙回頭,透過門冬看到幾十名控鶴軍侍衛一臉拘謹地湊在一起,他們站在院子中央眼巴巴地看向這邊。
雖然并沒能聽清楚皇上對李君實說了什么,但是當他們看到昭宗皇帝投來的目光時立刻感覺到了情勢不妙。
呼啦一聲,幾十名侍衛在院子里跪成一片,帶著最后的一絲求生欲,不住地向院外磕頭求饒。
“皇上饒命,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啊!”
“皇上,您就發發慈悲,饒了我們吧!”
“皇上,我們再也不敢了……”
李君實和將校們倒是沒有再說二話,向身后一招手,便有百余名士兵跟隨他們向院子里沖去。院內的侍衛們想要起身逃跑,卻已經嚇得魂不附體,想站都站不起來。
馮道趕忙回過身來跪在昭宗面前想要替這些侍衛們求情,院子里已經是哭嚎一片,慘叫連連,每一聲都讓馮道聽得心驚膽戰。
一會兒的功夫,院子里便安靜了下來,再也沒有了哭喊求饒的聲音傳出。
馮道轉頭再向院子里看去的時候,所有的侍衛都已經被砍到在地,有的身首異處;有的雙目圓瞪;還有的側臥在地,頸部的血管仍有絲線狀的血柱向外噴射,絕望而驚恐的面容讓人不敢去看。
李君實親手將昏死過去的老太監給拖了出來扔在昭宗的面前,而后行禮道:“皇上,要不要也賞他一刀?”
昭宗只是瞟了一眼地上爛泥般的韓全誨,道:“一刀太便宜他了。把他拖回長安去,等著我慢慢地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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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時候,李君實在長安城外徘徊了好久才選擇了這條通往渭南的官道。
來到渭南驛站的時候胯下的戰馬已經累得不聽使喚,去驛站里換馬,卻發現渭南驛站只剩下兩匹劣馬可用,難不成兄弟們要腿兒著去追?
正在李君實一籌莫展的時候,遠遠望見東面的官道上有一支隊伍向這里逃了過來。
李君實剛忙率領手下兵將隱蔽到路旁的樹林里,眼看著皇帝的隊伍扔下車馬逃進山谷之中,又看到王行瑜的騎兵牽著獵犬跟了進去。
雖然眼下打退了王行瑜的先頭部隊,但是后面敵人的大部隊隨時都可能趕到。事不宜遲,必須趕緊撤退。
士兵們牽來了渭南驛站的兩匹劣馬,一匹由昭宗乘坐,另一匹用來馱韓全誨。其他人一起步行,在李君實的帶領下抄小路向長安奔去。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的山路,隊伍才再一次回到了官道上。
馮道登上一塊巨石,手搭涼棚向遠處望去,渭水已經近在眼前。過了渭水橋,向西北方向再走不遠就是長安城了。
早已疲憊不堪的將士們瞬間打起了精神,沉重的步伐也輕快了起來。
再走了五里地,都能聽得到自渭水岸邊傳來的嘩啦啦的流水聲了。
馮道越發感到輕松,心想著回長安城之后一定要到天然居,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七寶面,慶祝自己這一次大難不死……
正當馮道沉浸在對七寶面的美好憧憬之中時,走在前面的士兵忽然叫了起來:“都頭,快看前面!”
馮道趕忙抬頭向前望去,渭水橋已經近在眼前。但是在橋頭卻有一隊騎兵列隊整齊的等在那里。
并且他們的旗甲服飾看起來也十分的熟悉,沒錯,他們正是王行瑜的隊伍!
大家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走在隊尾的一名神策軍軍卒也驚呼一聲:“快往回看,后面也有追兵!”
待馮道向后望去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有密密麻麻的步兵沿著官道和官道兩旁的農田向自己這邊圍了過來。
再向遠處望去,根本就看不到追兵隊伍的盡頭。
“壞了,看來我今生再也無緣吃到七寶面了。”
正在馮道發出絕望的感慨之際,橋邊的騎兵隊伍里閃出一員騎著紅色高頭大馬,身穿金盔金甲的大將。
不用多看,這員大將正是方才狼狽逃走的王行瑜,他摧馬上前,在離李君實不遠處勒住韁繩,把馬鞭套在手腕上,向這邊作揖道:
“李將軍無恙,王某剛才與將軍切磋了一番,小有敗績;不過王某雖敗但心有不忿,想與將軍再對弈一局,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李君實面露鄙夷地對懟了回去:“以眾期寡就說以眾期寡則可,王鎮帥如此拽文嚼字,不只是哪年的進士啊?”
李君實此言可謂叼毒,王行瑜那可是在朝中出了名的沒有文化,全靠著巴結阿附掌權宦官得以步步高升,從一個行伍之中的丘八,一路做到節度使,被朝中清流稱作“白丁鎮帥”,筆都不會握,哪可能中過進士?
王行瑜聞言勃然大怒,看著李君實雙眼似要噴出火來。剛才你小子搞偷襲把我打得措手不及,狼狽逃竄;如今都成了我的甕中之鱉了卻還嘴硬,一句話就能戳到我的痛處。看我弄不死你!
正當王行瑜考慮等會兒如何折磨李君實的時候,忽然“啊”的一聲從馬背上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