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剛升起晚霞,東方靖玄便帶著五十騎出動了,他是依照劉興居的“邀約”前來赴約的,赴約的地點在長安城南邊。
隆冬季節,萬物凋零,只剩下頭頂的一輪彎月和寂靜的原野上茫茫無邊的光禿禿的樹枝,凜冽的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的疼,東方靖玄穿著厚厚的貂裘,右手一直搭在腰間的劍柄之上,雙目如炬的掃視著四周…
黑暗中,一支羽翎長箭帶著強烈的勁風朝他面門奔來,一旁的田光暴喝一聲,手起刀落,將長箭斬落在地,又拾起箭頭之上的帛書遞給馬上的東方靖玄…
東方靖玄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帛書,冷冷道:“向右行去,前面有座石橋。”
東方靖玄身側的田光滿面怒容道:“真是可惡,把我當成猴子般戲耍,在這里繞圈子…”
田熙道:“稍安勿躁,賊子無非想是想攪亂我們,千萬別上當,仔細的看好周圍的地勢、景致,以免有變。”
東方靖玄淡淡道:“他們想玩我們就奉陪他們玩到底,看看誰會是最后的贏家。”
一個時辰后,被折騰了半天的諸人才到了一座院落之中,東方靖玄抬頭看去見院子甚是寬敞,燈火通明,到處亭臺樓閣,氣勢恢宏,儼然一座皇家園林。
東方靖玄高喊道:“東方靖玄到了,請東牟侯出來答話。”
過來很久,府門咯吱一聲打了開來,前來相迎的卻是兩個美婢,東方靖玄和田熙對視一眼,便大踏步跟了進去…
正廳之中裝飾的十分奢華,金玉滿堂,卻典雅而絲毫不庸俗,看得出主人是個很講究的人,田熙迅速命人守好四下,在東方靖玄的榻旁警惕地侍立著…
約莫過了一刻鐘,廳外腳步聲四起,一個身著王袍、頭戴金冠的人走了進來,東方靖玄定睛一看,竟是久違的古正秋。
他見東方靖玄面露異色,微笑著道:“兄臺請坐,不必拘束,來人上酒宴。”
東方靖玄心憂劉心妍的安危,哪有心思和他虛與委蛇,遂淡淡道:“古將軍有話就說,我們似乎沒有對飲敘談的那般交情…”
古正秋飲了一口酒,揮退周遭的侍從,淡淡說道:“我有些事想和上將軍私下聊聊。”
東方靖玄眼下已是人在他人屋檐之下,哪有什么反駁的資本,他一揮手將田熙等人請出了大廳,古正秋滿意地點點頭,親手給他斟了一樽酒,笑道:“你我也算故人了,與我飲上一杯如何…”
東方靖玄想起當年劍閣道遇襲之事,銀牙緊咬道:“不是故人,而是仇人…”
古正秋哈哈一笑,說道:“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廝殺前喝杯水酒也無大礙吧,放心便是,這里絕沒有下毒,我韓瑞淵乃名將之后,絕不會做那種事情的…況且營丘公主的事鄙人或許應該可略盡微薄之力。”
東方靖玄滿腹疑竇,心猛地一顫,將美酒一飲而盡,掃了端坐上首的古正秋一眼,半晌才遲疑道:“古…韓將軍究竟是什么人?”
韓瑞淵將酒樽放在榻上,踱步走到東方靖玄眼前,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就是當年被劉邦和呂雉毒害的淮陰侯的兒子…”
東方靖玄驚得目瞪口呆,愕然道:“當年淮陰侯蒙冤被誅殺三族,親屬盡皆慘死,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韓瑞淵神色奇異道:“謝謝你,你果然和別人不一樣…”
東方靖玄奇道:“什么?”
韓瑞淵滿臉不忿之色,恨聲道:“家父立下不世功勛,卻被心胸狹隘而嫉妒賢才的無賴劉邦和惡婦呂后設計害死,還背上了反賊的惡名,無法得以昭雪,多年來我從各種人口中聽到談論他時都是口口聲聲的‘反賊、反賊’,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為他叫屈喊冤,你東方靖玄果真是個好漢子…”
東方靖玄眼皮一挑,說道:“我雖未親歷此事,但從事后的蛛絲馬跡也能看出些端倪來,高帝晚年因異姓王尾大不掉而猜忌心日重,最后痛下殺手,很多功臣含冤而死,尤以淮陰侯為甚,若是他有反意,當年攻下齊國之時大可接受蒯通的建議自立為王,與漢、楚三分天下,那么天下之勢如何發展尤未可知…依他的雄才,不可能等到漢室天下已安,才想到謀亂,陳豨之輩絕對成不了大事的…”
作為漢初三杰之一的猛將韓信,一直是東方靖玄心目中的英雄,他的謀略和兵法都是東方靖玄極其推崇的,在主觀的意向和客觀的條件分析上東方靖玄都覺得韓信絕對是沒有反意的,因為韓信他那時候已經完全處于劉氏的控制之下,沒有了兵權,他不謀反唯唯諾諾的尚且有一絲茍活的可能,可是稍有異動的話便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韓信絕頂聰明,他沒有理由不知道這結果,怎么會做出那么愚蠢的事呢?
韓瑞淵欣賞地看了東方靖玄一眼,又道:“當年家父在云夢澤被擒之后,在京城之中一直郁郁寡歡,處處謹小慎微、不敢出風頭,生怕被劉邦找到借口,連以前的舊部下都不敢過多相見,那年陳豨拜為巨鹿郡守,臨行前和我父親告別,家父只是提點了幾句,他便四處傳言家父慫恿他謀亂,還會在京城作為內應,最后劉邦、呂雉便以此為借口殺害了他…那潑皮劉邦稱帝后曾經還假惺惺的賜過家父免死鐵券呢,最后還不是食言而肥,授意惡婦呂雉用酷刑殺死了他,可憐家父一生征伐,屢戰屢勝,最后竟死在婦人之手,哎…”
東方靖玄默然無語,嘆道:“一代名將,若是能安然在世的話,大漢何懼區區匈奴呢?!”
韓瑞淵一拳擊在案幾之上,已是滿臉淚珠,東方靖玄又道:“當年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韓瑞淵回過神來,說道:“我母親是荊楚一代人氏,是父親被謫封為楚王后結識的,當年隨父親一道被俘獲入京,后來父親收到消息,病危之際的劉邦對他很是忌憚,父親知道劉邦的脾性,他怕有一天大禍臨頭,禍及家眷,便將旁人并不太熟識的我和母親詐做侍從和女婢,跟著來訪的客人一起混了出去…
我們被帶到了這座莊園,這里曾是秦國的一位高官的府邸,建的極其隱秘,所以保存至今,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弄到手的,自從進來這里我就沒出去過,直到父親被誅殺的噩耗傳來…我和母親帶著些從人在府中過了幾年,母親因為哀傷過度也很快去世了,我孤身一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報仇…”
東方靖玄一凜,說道:“你投到呂氏兄弟手下,就是為了報仇?”
韓瑞淵點點頭道:“不錯,劉邦已死,呂雉還活著,我要想辦法接近她,而那時新晉封王的呂氏兄弟正在四處招攬人才,我便稍加易容,偽作越地人氏,憑借著劍術到了他的帳下…”
東方靖玄想起孝惠帝的死狀,心中猛地一顫,問道:“孝惠帝死狀凄慘,是不是你動的手腳?!”
韓瑞淵道:“呂產心腸歹毒,為了權勢而不擇手段,孝惠帝柔弱而仁慈,眼見諸呂弄權肆意欺壓劉氏宗親而自己卻束手無策,他心中極度不滿時常泄憤咒罵,聲稱定要除掉諸呂,呂產心中惶恐,便借著惠帝身體不佳飲藥之際命我下毒,我雖是仇恨劉邦,但卻不想如此下作地對付惠帝,遂偷偷地換了藥劑,沒想到惠帝還是被呂產派的另外的人所害,要說陰狠我真的比不上他…惠帝還是他的表弟,而且已經是病入膏肓了,竟然能下得去手…”
東方靖玄咬牙切齒,韓瑞淵又道:“劍閣之事是他故意試探于我,其實他早就下定決心要毒害惠帝了,他只是想借機讓獨孤長泰和你發生爭斗,削弱呂后的親信錦衣密使的實力,這樣不僅可以使呂雉更加信任自己,還可以借機除掉一直對他存有戒心的你,但是我知道他的如意算盤,就沒打算出力,幸好獨孤長泰也良心未泯,放了你一條生路,我也借機躲過了這場不必要的爭斗…”
東方靖玄點了點頭,已是信了,韓瑞淵又道:“在對你的了解加深之后,我對你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不愿意與你交鋒,能躲過的我都躲過了,云中抗擊匈奴之時透露軍情的事是我故意透露趙銘知曉讓他去告訴匈奴人的,而在宮宴上爭斗之時我也躲了過去,劉興居和劉章持虎符奪取北軍大權之時我事先得知,立刻歸順他們,讓他們趕走了呂辰逸,順利的接管了北軍,而派去阻擊你們的都是北軍的預備隊,而薛烈的大軍被我調開了一半,這些事劉氏兄弟他們根本就不知情…”
東方靖玄道:“難怪劉章只有三四千軍隊攻打皇宮,原來如此…”
韓瑞淵又道:“如今劉章已然認輸,只剩下劉興居在做美夢,呂產只是待宰羔羊而已,東方兄,你我之間有必要兵戎相見麼?”
東方靖玄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淡淡道:“你有什么打算?”
韓瑞淵道:“若無意外的話,此刻劉興居已被我的部下所擒,你我聯手攻下皇宮,占據長安,然后在掃平各國諸侯,到時候中分天下如何啊?”
東方靖玄苦笑著搖搖頭,韓瑞淵道:“果如我所料,你一點不看中這個,那劉心妍作為條件如何呢?”
東方靖玄猛地坐起身子,滿面怒容道:“在下因為同情令尊的遭遇對老兄也懷有幾分憐惜之心,也基本相信你所說之事,可是你若是敢傷害妍兒分毫的話,我東方靖玄今日必不會饒你的!”
韓瑞淵忙解釋道:“老兄別誤會,我并沒有挾持營丘公主,她還在劉興居的手中,但是我有信心幫你找回她,只是想做個交換條件而已。”
東方靖玄顏色稍緩,勸說道:“靖玄今日已是你的俎上之魚,而韓兄無心害我,卻有心結交,靖玄心中很是感動,因此不敢不誠信相勸,天下紛亂數百年,安定下來極為不易,令尊淮陰侯當年如此威勢都沒敢做的事老兄為何要做呢?難道這權勢就對你這么重要麼?況且如今天下人心向劉氏,你我區區萬余軍力,如何能掃平天下啊?!”
韓瑞淵聞言沉默不語,不甘的搖著頭,東方靖玄上前拍著他的肩膀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老兄該放下心中的仇恨,開始新的人生,我想令尊和令母都不愿看見你如此痛苦的生活著,若是你不嫌棄的話他日隨我們一道隱居域外如何?!”
韓瑞淵又驚又喜,眼中閃出柔和的光,向東方靖玄伸出大手道:“這下總算明白你為何會那么深孚眾望了,像老兄這樣處處為他人設想的人的確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知己和朋友,我韓瑞淵很榮幸你能不計前嫌和我相交…”
東方靖玄緊握他的大手,一臉真誠道:“韓兄身上流著淮陰侯高貴的血脈,我相信你不會做出有辱先祖的事情的…”
韓瑞淵點點頭,說道:“我的身世目前只有你知道,這么多年我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怕就怕有一天我若大事不成,反而累及家父,讓他再為我蒙羞,萬世為人所唾棄。今日我終可放下疑慮,此刻心里真是無比輕松,謝謝你,老兄。”
東方靖玄擺了擺手,一轉頭卻掃見了自己府中的侍女秀英正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他愕然道:“秀英妹子,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沒受傷嗎?”
說話間便熱情地上前查看她的傷情,一襲白袍的秀英嬌羞地搖搖頭,忙向東方靖玄施禮下拜,東方靖玄忙扶起她來,問道:“秀英妹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秀英還未及答話,卻見韓瑞淵大步上前,滿臉關切地佯嗔道:“你的傷勢還未好,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不是要你好好休息麼?”
秀英羞澀地看了韓瑞淵一眼,滿目含情,東方靖玄見狀渾身一怔,已是明白了一切,他心如明鏡,自然知道韓瑞淵對自己態度的轉變其中必有秀英的功勞,這也算是自己平日善待從人而得到的回報吧。
他發自內心地為二人高興,拍了韓瑞淵一把道:“秀英我就托付給你了,愿韓兄善待于他啊,總算是了了我的一樁心事。”
韓瑞淵點了點頭,秀英嬌羞道:“小女前半生的一切都是主公給的,后半生的一切要靠韓郎了,今日能看到你們化敵為友,和平相待,小女真是太高興了…”
話音剛落,又驚叫道:“韓郎,妍夫人被那賊子擄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說要去找她麼,有沒有什么消息啊?!”
原來韓瑞淵早已答應秀英去找尋劉心妍,而適才卻以此為條件想換取東方靖玄的幫手,看來他的權欲心還是蠻重的,韓瑞淵見被秀英揭破,老臉一紅,對東方靖玄拱手道:“東方兄見諒,在下…”
東方靖玄見秀英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們,忙一把扶起韓瑞淵來,說道:“韓兄說哪里話,劉興居狐疑成性,你沒有貿然行事是對的,妍兒的事我們還需要從長計議呢…”
韓瑞淵臉上尷尬和感激之色交集閃現,附和道:“東方兄說的是,劉興居的傳信使者被我扣下了,我特意將你們早早請到我這里,我們好好謀劃下此事…”
東方靖玄會意地向臉色煞白的秀英說道:“秀英你身子還沒復原,還是回去歇息吧,不用擔心,我一定把妍兒安全的帶回來。”
秀英心滿意足地沖二人甜甜一笑,退回了內間,韓瑞淵一臉歉疚地說道:“東方兄見諒,我剛才為了拉攏你,說了很多違心的假話,而你卻在愛的女人面前維護我,我實在是…對不起,請你原諒!”
東方靖玄哈哈一笑,扶起他來道:“韓兄言重了,說實話我剛才其實也不怎么信你的話,哈哈哈…”
韓瑞淵一頓,和他相視大笑起來,稍時,韓瑞淵止住笑意,說道:“東方兄真的只帶了這五十余騎來?!”
東方靖玄點了點頭,說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沒什么別的選擇,雖然有后隊增援,但是完全被動,恐怕只能被劉興居牽著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