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昆明(4)
小異上了一炷香,可祁佳麗覺(jué)(jué)得在寺外燒香儀式感太差了,又目睹了剛剛的景象,心里泛著復(fù)(fù)雜的情緒。
昆明夏天的雨非常任性,一天中能看到五六次烏云驟雨、五六次晴空萬(wàn)(wàn)里,香火被澆滅了。
車(chē)從盤(pán)(pán)龍寺開(kāi)(kāi)走,雨刷像飛逝的鐘擺,雷聲、車(chē)笛聲、匆匆的腳步聲、輕易的分手聲,世界一下子倉(cāng)(cāng)皇而束手無(wú)(wú)策。
一個(gè)(gè)男人忽然趴在機(jī)(jī)艙蓋上,這么大的雨都沒(méi)(méi)能澆亂梗硬的頭發(fā)(fā),就像早些年涂了厚厚發(fā)(fā)膠的男人,他的背上是一個(gè)(gè)茶綠色滿(mǎn)是褶子的雙肩包,毫無(wú)(wú)質(zhì)(zhì)感得像個(gè)(gè)垂垂的籃球袋。
男人抬起頭來(lái)(lái),隔著前擋玻璃正好與郝遠(yuǎn)(yuǎn)的目光對(duì)(duì)在一起,雨刷每次抹清,郝遠(yuǎn)(yuǎn)都盯著他的頭發(fā)(fā)、他的背包。
“帶我逃!帶我逃!”嘭嘭拍著機(jī)(jī)艙,骨頭與鐵板反復(fù)(fù)撞擊,他猛猛甩著頭,一縷頭發(fā)(fā)從他的眼睛正中穿過(guò)(guò),像經(jīng)(jīng)年累月的傷疤。
祁佳麗嚇得連喇叭都不敢按,小異一邊摟著桔子一邊摟著哈拉,不停咽著唾沫。
郝遠(yuǎn)(yuǎn)忽然問(wèn)(wèn)祁佳麗:“你看他像不像安和。”
祁佳麗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天窗被雷劈開(kāi)(kāi),冰冷的雨從頭頂澆到腳底,她奮力抖了一下,“你瞎說(shuō)(shuō)什么話(huà)!”
郝遠(yuǎn)(yuǎn)剛一打開(kāi)(kāi)車(chē)門(mén)(mén),男人慌忙爬下機(jī)(jī)艙蓋,腳下打滑摔了一跤,他死死抱住車(chē)輪,發(fā)(fā)現(xiàn)(xiàn)并無(wú)(wú)開(kāi)(kāi)動(dòng)(dòng)的跡象,猛一起身就要打開(kāi)(kāi)后座。
郝遠(yuǎn)(yuǎn)剛要把他拽起,怎也沒(méi)(méi)有想到,這人噗通就跪在了泥水里,“求你了!帶我逃!帶我逃!”
郝遠(yuǎn)(yuǎn)松開(kāi)(kāi)了手,男人卻站了三四回都沒(méi)(méi)有站起來(lái)(lái)。
郝遠(yuǎn)(yuǎn)從未見(jiàn)(jiàn)過(guò)(guò)一個(gè)(gè)滴酒未沾四肢健全的人,起個(gè)(gè)身卻找不到腿,像極了一塊烤在爐篦子上的包漿豆腐,看上去嘟嘟冒著熱氣,卻沒(méi)(méi)人能把他提個(gè)(gè)完整。
“往前開(kāi)(kāi),一直往前開(kāi)(kāi)!”男人在車(chē)內(nèi)(nèi)大叫,泥水甩得到處都是,小異用力擠到車(chē)的一邊,這個(gè)(gè)人就像突然降臨的魔鬼。她害怕了,哈拉和桔子也不安定了,劇烈的叫聲把車(chē)?yán)鎰兂閃艘粋€(gè)(gè)寵物店。
小異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她的世界沒(méi)(méi)有畫(huà)(huà)面只剩下聲音,像無(wú)(wú)數(shù)(shù)把手術(shù)(shù)刀鉆了出來(lái)(lái),旁邊的人、副駕的人,他們更像是一路人。
男人渾身上下到處摸,有口袋沒(méi)(méi)口袋的地方都不放過(guò)(guò),之后他又在車(chē)?yán)錈饋?lái),“有煙沒(méi)(méi)有!”
郝遠(yuǎn)(yuǎn)把大半包煙甩給他,他一支接一支吸著,煙頭發(fā)(fā)出滋滋的聲音,一支煙被他吸得像烙鐵一樣紅了一半,不大一會(huì)(huì)兒他就把那半包煙吸完了。
他的情緒終于緩和了一些,“你們要去哪?能不能帶我離開(kāi)(kāi)昆明?”
“你怎么這么害怕?”
“我沒(méi)(méi)有害怕,我怎么會(huì)(huì)害怕!”
沒(méi)(méi)有人知道他在說(shuō)(shuō)什么。
“你們看你們看,這個(gè)(gè)才是我!”男人忽然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大喊起來(lái)(lái)。
不得不說(shuō)(shuō),那是一副清秀的面龐,他騎著一匹馬指著夕陽(yáng)(yáng),回頭看著鏡頭,細(xì)(xì)看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那匹馬是一個(gè)(gè)雕塑,但那回頭的笑容卻無(wú)(wú)比真實(shí)(shí)。沒(méi)(méi)有人了解他,但從這個(gè)(gè)瞬間,不難看到張揚(yáng)(yáng)、昂揚(yáng)(yáng)甚至還有一點(diǎn)(diǎn)遠(yuǎn)(yuǎn)方。
緊接著他又撓起頭發(fā)(fā)來(lái)(lái),左右撇著直到露出一大片“地中海”,他又揚(yáng)(yáng)起胳膊狠狠嗅著腋下,而后又張開(kāi)(kāi)大嘴指著口腔,“謝頂、狐臭、滿(mǎn)嘴的黃牙,這是現(xiàn)(xiàn)在的我!你們說(shuō)(shuō),到底哪個(gè)(gè)才是我?”
沒(méi)(méi)有人肯回答,沒(méi)(méi)有人能回答。
片刻之后,他忽然把照片撕成兩半,露出一個(gè)(gè)一搾多寬的間隙對(duì)(duì)著郝遠(yuǎn)(yuǎn),“你看這是什么?”
“是什么?”
“這叫脾氣!”男人喊道,“看,這就是我的脾氣!”
他忽然很像一個(gè)(gè)小丑,在這個(gè)(gè)密閉的空間里竭盡所能展示著多面的自己,陌生人面前的放肆從來(lái)(lái)沒(méi)(méi)有底線。
“我想做個(gè)(gè)孝子,照顧爹娘的情緒,給他們踏實(shí)(shí)的生活,我想做個(gè)(gè)好丈夫,記住每個(gè)(gè)紀(jì)(jì)念日,給它相應(yīng)(yīng)的儀式,我想做個(gè)(gè)好父親,給孩子買(mǎi)(mǎi)最好的奶粉和玩具,上最好的學(xué)(xué)校。我也兢兢業(yè)(yè)業(yè)(yè)、勤勤懇懇,可是為什么,那么多的事就像我一天都沒(méi)(méi)有努力過(guò)(guò)!”
“爹媽說(shuō)(shuō)我太慣媳婦,媳婦說(shuō)(shuō)我遷就爹媽?zhuān)o孩子少報(bào)(bào)了一個(gè)(gè)班子,孩子就少了一個(gè)(gè)圈子,到頭來(lái)(lái)就是我這個(gè)(gè)當(dāng)(dāng)?shù)臎](méi)(méi)有省吃?xún)€用。”說(shuō)(shuō)到這里,男人哭了起來(lái)(lái)。
這是一種不需要慰藉的哭聲,像午夜出來(lái)(lái)覓食的老鼠發(fā)(fā)出的悉索聲,害怕任何打擾。他的眼淚很洶涌,但抹得也足夠快。
車(chē)在陽(yáng)(yáng)宗服務(wù)(wù)區(qū)(qū)加油,郝遠(yuǎn)(yuǎn)去旁邊的超市買(mǎi)(mǎi)煙,祁佳麗和小異結(jié)(jié)伴去了洗手間。
回來(lái)(lái)的時(shí)(shí)候,他們都沒(méi)(méi)有看到車(chē)。
熟悉的紅色轎車(chē)已經(jīng)(jīng)開(kāi)(kāi)得很遠(yuǎn)(yuǎn),三人一邊追著一邊叫著。
東西被一件件拋出來(lái)(lái),紙巾盒、口香糖、挎包、眼鏡,還有咔嚓一聲落下的骨灰壇。
“哈拉!桔子!”祁佳麗和小異不停喊著。
它們撓著后車(chē)窗,哈拉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閃爍著像白日里的星星,只是它越來(lái)(lái)越遠(yuǎn)(yuǎn),它攀上了視野盡頭的山坡,落在了山的那頭。
郝遠(yuǎn)(yuǎn)在地上撿著骨灰,里面還有狗毛,他把塊狀的放進(jìn)(jìn)了背包,其余的都吹散在公路上。
祁佳麗崴了腳,她望著遠(yuǎn)(yuǎn)山,目光渙散,忽然哼起歌來(lái)(lái)。她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掐著大腿、揪著頭發(fā)(fā),都還不夠。
郝遠(yuǎn)(yuǎn)被嚇到了,跑過(guò)(guò)來(lái)(lái)按住她的手,祁佳麗猛地抬頭,眼眸像凝聚的烏云,臉色又青又白。
小異也被嚇到了,她覺(jué)(jué)得自己在凝望深淵,她不敢停留了。
許久之后,祁佳麗才緩過(guò)(guò)神來(lái)(lái),“郝遠(yuǎn)(yuǎn),我好像一點(diǎn)(diǎn)事都撐不住了,哈拉也不在了,怎么走著走著什么都沒(méi)(méi)有了、什么都沒(méi)(méi)有了……”
“找得到,都還能找得到!”
他們報(bào)(bào)了警,十幾分鐘后便有一輛警車(chē)駛來(lái)(lái),后面還跟著輛平板拖車(chē),車(chē)上是一輛SUV。
交警根據(jù)(jù)祁佳麗的手機(jī)(jī)定位,很快鎖定了車(chē)輛所在,“往石林方向去了,你們放心,車(chē)一定能找回來(lái)(lái)。”
“車(chē)上有兩只寵物,我們很著急,能不能現(xiàn)(xiàn)在就帶我們跟上去?”
警車(chē)?yán)鎰收蟂UV的人,“我們已經(jīng)(jīng)聯(lián)(lián)系了石林方面,車(chē)會(huì)(huì)截住的。過(guò)(guò)一會(huì)(huì)會(huì)(huì)有警車(chē)過(guò)(guò)來(lái)(lái)載你們,放心就是。”
“別落下我們呀,一起追上去不行嗎?”祁佳麗堅(jiān)(jiān)持說(shuō)(shuō)道。
“警察同志,我們不是不放心,就是不想多等。”郝遠(yuǎn)(yuǎn)也說(shuō)(shuō)。
交警看向了一輛正在加油的面包車(chē),走過(guò)(guò)去溝通了幾句,隨后郝遠(yuǎn)(yuǎn)三人就坐上了這輛面包車(chē)。
車(chē)廂里彌漫著一股豬圈的味道,這是一輛運(yùn)(yùn)豬的車(chē),最后一排座位被拆除,連著后備箱一起鋪滿(mǎn)了干草。
惟一的好消息就是,車(chē)?yán)餂](méi)(méi)有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