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安豫王左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腦袋,目光看著那張憤怒中依舊美艷
奪目的臉,神思又有些癡然,“不放……我不會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遠的留在我身
邊,直到……”他低頭,緩緩偎近她,一點一點靠近,不顧她的憤怒,不顧她的掙扎,終于,
唇落在她的鬢邊,那一瞬,他聽到自己靈魂的喟嘆,半是滿足,半是悲切,終于……他又靠近
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著我。絕華,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聲低吟幽幽自耳邊響起,原本劇烈掙扎著的安豫王妃忽然靜了。于是安豫王摟她更緊,想
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間,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潔白的
面頰,最后……輕柔的繾綣的落在那一點嫣紅,那是他數千個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剎,沒有半點他奢想著的柔軟、溫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黃蓮,苦澀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雙漠然的臉,一雙無情的眼。
剎時間身心不可抑止的顫栗。不!絕華,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這樣對我!只要一點點……
哪怕你對我只有一點點……就可以了……
手輕輕的撫著那張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輕呢:“絕華……絕華……我絕不會放開你
!生不能,死不休!”
那雙無情的眼眸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卻只是涌起滿滿的憎恨與厭惡。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狀優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劍光瞬間齊插他胸膛,剎那間心魂俱裂,肺腑間
傳出陣陣劇痛,綿延四肢百骸,痛不能當,痛不欲生!
看著他臉上涌現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淺淡的笑容,譏誚的,冰涼的。
安豫王放開她,盯著那張美到極至也冷到極至的臉,手掌揮起就要落下,卻猛然后退,落在
了身后的桌上,“砰!”一聲巨響,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鐺鐺落了一地。
“滾!”仿如受傷的野獸嘶嚎著。
廳中一時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聲。
良久后,冷誚的話語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離去的腳步聲。
腳步聲遠去后,廳中沉于寂靜,只燭影偶爾搖曳著,伴著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許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動,無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從懷中取出一支玉釵,當年在集雪園中盛怒之下折斷了,而后卻又命巧匠以金絲纏接,多年來
時時帶在身邊,還曾幻想著哪一日再遞給她,哪一日能再為她挽發。哈!無聲的自嘲一笑。輕
輕拔開花蕊上串著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個細小的“華”字,手指撫著那小小的“華”字,眼
中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絕望。
還記得當年,年少得意,春風滿面。請帝都名匠精心雕琢這支紫玉牡丹,自己親手刻上這個“
華”字,刻進滿心滿懷的愛戀!那時刻,他無比的歡快無比的幸福,因為明天他將迎娶他心愛
的姑娘,他要用這支釵親手挽起他新娘的長發,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釵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頭上,可緊接著她給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
劍!更而且,這支予他來說重逾世間一切珍寶的紫玉釵,予她根本不屑一顧,而是隨手可棄!
曾經……曾經希冀的幸福,如一則遙遠的神話,永不可及。而那怨恨與痛苦,卻如影相隨,
日日夜夜糾纏他,已整整十八載!
絕華,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為我會回答什么?
悔?不悔?
威遠侯回府后,夜間久久不能成眠,顧氏看他翻來覆去的,不由起身問他何事。于是說起了
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顧氏聽后也不由得萬分詫異,“王妃真那么說?”
“當然。”威遠侯扯著胡子道,“這事我難道敢亂說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這樣說?”顧氏擰著眉。
“王妃的話我當然不敢講,但意亭這次肯定是要回來成親的。”威遠侯披衣下床,在床前來回
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實,聽王妃的語氣,她倒真不在意我將她的話轉告給陛下。”
“啊?”顧氏也披衣下床,“這話……這話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難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遠侯搖頭,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現在想來,她許真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話送到陛下面
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婚約。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說,陛下決不會降罪予她。”
“這如何說?”顧氏又是一驚。
威遠侯面色疑重,沉吟了片刻才壓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對宸華郡主格外
恩寵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該是因為這位安豫王妃。”
“你是說……”顧氏一臉驚疑。
威遠侯點頭,又開始扯著下巴上的胡子,“當年的事你我雖不曾親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詳了
。”略一頓,再道:“今日這話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會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
可能將這門婚事取消。”
“這……王妃的話就這么……陛下能聽王妃的?”顧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遠侯卻是毫不置疑,“王妃敢這么說,便是有這份把握。”
“那……王妃為何要解婚?她難道是不喜這門婚事?還是說對我們亭兒不滿意?”顧氏一聽
王妃的話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憂心了。
威遠侯聞言卻是眼睛一瞪,吹著胡子道:“誰家女兒被這般延婚數次,便是泥人也該有土性
,更何況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這……這也不能怪亭兒呀,他可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才擔擱的!”顧氏聞言立時站在了母親
的立場上,“要知道那可是打仗,白刀紅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擔驚受怕的,她們難道就不能體
諒一下嗎?”
“去!你婦道人有懂個什么!”威遠侯卻叱道。
顧氏聞言眼一橫,伸手揪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兒子可是我生的我養的!”
“哎,放手,放手。”威遠侯忙求饒,“其實王妃想解婚我想可能還有另一個原因。”
“什么?”顧氏停下手。
威遠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謠言想來你也有聽到些。”
“你是說關于王妃與王爺……還有郡主……”顧氏猶疑著要不要說出。
威遠侯一擺手,“那些話不必說出來,你聽過也就算了,但決不能放心上,記住了。”
“嗯。”顧氏答應,又問道,“這與王妃解婚有何關系,難道是真……”
“剛才不是囑咐你不要記心上。”威遠侯面容一整,頓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試探,若
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絲毫猶疑怠慢,那么她是絕不會把郡主嫁到我們家的
。”
“原來如此。”顧氏微嘆,“王妃這是多慮了,就沖著郡主這身份,就沖著陛下對郡主的寵
愛,我們家還不把她當菩薩供著,豈敢怠慢。”
“兩次延婚已是怠慢。”威遠侯卻是撫著胡子嘆氣,“亭兒啊,是把這‘成家立業’給倒過
來了,他是一心先立業再成家,只不過……”
“不過什么?”顧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為推揉。
“不能與安豫王府解除婚約,無論是為秋家也好還是為亭兒自己也好,這門婚事是絕不能失
去的。”威遠侯濃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
“那是要把亭兒叫回來了?亭兒那性子,你叫他會回來嗎?”顧氏又開始憂心兒子了。
“那小子,哼!”威遠侯微有些薄怒,但那聲音里卻是隱含著一絲驕傲,“不聽老子的話,
但陛下的旨意無人能違!”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時請旨?”顧氏這刻也明白了。
“嗯。”威遠侯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月色忽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還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嗯。”
兩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遠侯忽然出聲,“當年三位皇子爭美的韻事你我不曾得見,
可今日見著了真人才知不虛。”
“哦?”顧氏聞之不由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長什么樣?”
“沒法說。”威遠侯嘆息道,“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
“呵……”顧氏伸手輕輕環住丈夫,“是不是……”
威遠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顧氏沒有再說,黑暗中只是心滿意足的一笑。
“宸華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會差到哪里。亭兒得妻若此,想來也是福氣。”
威遠侯最后如是說。
靖晏將軍與宸華郡主的婚禮如期舉行,靖晏將軍因邊疆戰事暫不能還家,旨其弟秋意遙代兄
迎娶。另進封宸華郡主為“宸華公主”,以公主之儀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異。
皇家女兒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爺的女兒封公主又足見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
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復雜。只是無論各人心里想著什么,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場婚
禮再無變更。
威遠侯府里,威遠侯把連夜寫好的催促兒子回家成親的信燒了,另寫一封。寫完了后便開始嘆
氣。顧氏見之不解,道這代迎的婚事雖是沒有過,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見陛下的恩寵,這予侯
府予兒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遠侯卻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貴,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卻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
人都得矮一輩。那時……哪是娶媳婦做公婆,而是給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這你難道也很高興
不成?”
顧氏這么一聽,想著日后見著兒媳還得時時行禮,于是也“難”高興了。
倒是一旁秋意遙勸了一句,說“公主應不是那種死守禮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
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親和睦,又怎會‘以勢相壓’。”
威遠侯夫婦這么一聽又想著安豫王府教養出的女兒品性應該不差,心里才舒坦了。
“宸華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寵愛這是勿庸置疑的。咱們以后就把她當皇帝的女兒看
待就好了。”威遠侯最后說了這么一句話作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標準。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該建公主府,只是眼見婚期臨近,現造是來不及了,但好在這門婚事
是早早訂下的,兩年前第一次籌備婚事時,因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遠侯便
將侯府周圍的宅地全買下來了,擴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幾乎占去
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樓閣相連,粉漆金飾雕欄玉砌,極是氣派華麗,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
再加上皇帝命太儀府籌備公主的嫁妝,完全是以公主的儀制再翻一倍,那等殊榮足以彌補所有
的缺憾,讓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著這場婚禮。
威遠侯除夫人顧氏外還有兩位側室戚氏與呂氏,這兩位側室倒不是威遠侯貪色娶來的,反是夫
人顧氏收進來的。當年封侯賜府后,許多的親戚、鄉人便來攀附,舍錢舍物的一一打發后,戚
氏與呂氏卻沒走,兩人與顧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點親戚關系,都言在家鄉已無親人,回去也是
浮萍無依,愿留在侯府為奴為婢,以求依附。顧氏看兩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紀,眉目清秀言詞
楚楚甚是憐人,便留下了兩人。兩人留府后確實手腳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歡。
那時威遠侯正值壯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獷,又是戰功赫赫的,極具英雄氣概。戚氏、呂氏正值
青春年少情思萌動的年紀,在府中久了日日對著這樣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顧氏也看出了點
眉目,但見兩人雖則如此卻并未做出什么逾軌之事,倒有些欣賞,又想著自己自生了長子后便
再無動靜,膝下也就意亭、意遙兩子,子嗣實有些單薄,于是便讓丈夫收了兩人為妾。予此事
,威遠侯并未反對也沒多大的歡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場上的士兵或是邊疆的敵人頭上。
奈何,戚氏、呂氏多年來并未能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過孩子,只是戚氏小產了,呂氏的生
出沒幾天便夭折,此后便再無所出,倒是讓顧氏憐惜之余頗有些失望。后來,兩人請示了顧氏
后便各自在遠房親戚中挑了一名孩子養在身邊,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遠侯倒并不覺得遺憾,因為每每提起兩個兒子時,他總是一副“有此二子,夫
復何求”的心滿意足的樣子。
長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驕傲,是他的繼承者,更甚至他將來的功勛會超越自己。而有這樣一個
兒子,勝過他人千百個。
次子秋意遙則是讓他滿心疼愛,因為他的孝順體貼細心溫柔,讓他真正體會到父嚴母慈子孝的
家庭溫情,比之那個讓他自豪卻是長年不在身邊的長子,多年來是這次子讓他們夫妻得享天倫
之樂。
侯府長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貴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謂無人不知,提及
時那是人人都贊不絕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說起侯府的這位二公子秋意遙,帝都中卻少
有人知,偶爾有知曉的,每每提起時總是半為欣賞半為嘆息。
欣賞他的聰慧絕倫,欣賞他的俊逸不凡,欣賞他的溫良品性,欣賞他的高潔風范。而嘆息的是
他出身侯府將門,卻無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費了別人修幾世才能修得的出身與才華。
每日里不是看閑書習曲藝,便是鉆研醫經藥書,又或是找白曇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陽觀的道士
品茶,還常常騎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數日。
初時,威遠侯夫婦也曾規勸,但他卻說:“家中有哥哥光耀門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邊盡孝豈
不更好。”細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貫體弱,若真入仕、為將反更是勞心勞力予他無益
,便也不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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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侯府里已將大婚的一切準備妥當,而安豫王府里倒并無什么要準備了,因為一切宮中都
已籌備好了。是以安豫王府與往日沒什么不同,集雪園中更是平靜如水。
日升月落,光陰荏冉。
轉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陽佳節,菊英爛漫。
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鈴語在花園里備下酒品茶點,又喚來傾泠、孔昭,五人在園里賞花
飲酒,對月品茶,倒是過得開懷盡興。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鈴語、孔昭先去安歇,自己
依與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賞月。巧善三人暗想,許是因郡主即將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
女倆多相處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離去后,母女倆又隨口閑聊了幾句,便慢慢安靜下來。
天上一輪秋月高懸,玉宇如澄,清景無限。
銀輝如霜鋪瀉一天一地,微涼的晚風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黃點點,縈著幽香簌簌而舞。母
女倆倚欄而坐,身姿纖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襯得兩人容勝花嬌,眉宇間更滲
一份霜月的清華,旁人看去,許會覺得過于冷寂,但她們卻是覺得溫馨靜謐。
許久后,安豫王妃才輕輕開口:“泠兒,過幾日你便要出嫁了。”語氣中有不舍,有感概,
還有著一絲欣慰與期盼。
傾泠側首看一眼母親,唇微微一動,卻終只是轉回首輕輕“嗯”了一聲。
“泠兒不歡喜?”安豫王妃偏頭看著女兒。
傾泠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知道。”頓了片刻,再道:“這婚事女兒本以為會延后的,哪
知……”說著又是一頓,然后側回首看著母親,“眼見婚期越來越近,可女兒確實不知道該有
什么樣感覺,心里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不歡喜,好像是……好像是因為知道是該做的要做的
,于是便完成它。”
安豫王妃聞言微微嘆息一聲,憐愛的看著女兒,“這不怪你,你從沒見過秋意亭,自然此刻
也就難生出歡喜之情來。”
傾泠聞言心中一動,不由得思及幼時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兒,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雖沒有見過,
但威遠侯已見過了,確實是堂堂偉男子,那樣的人教養出的兒子定然不差。況且秋意亭自小便
名聲在外,文武雙全乃是難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親自為你選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
的人。”
傾泠默默看著母親,月輝如一層銀紗披瀉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當年成
親時是何感覺?”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夢似的目光越過層層菊英,落得遠遠的。良
久后,她才輕輕道:“當年,娘很熱切的盼著婚期,只想快一點嫁給他,只想快一點成為他的
妻子。”
傾泠聞言不由驚詫不已。父王與母親十多年來勢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見,卻想不到當年母親
竟有過這樣的心境。那母親當年必是十分歡喜父王?
看著女兒眼中的驚訝與疑問,安豫王妃卻只是輕輕搖首,未再言語。目光又移向遠處,雖面色
平靜,但眉梢眼角處卻流溢出濃濃的苦澀與悲凄,一旁窺得的傾泠立時心頭一酸,許許多多的
疑問頓時噴涌而上,恨不得當場就問,只是……
仿佛感覺到了女兒的目光,安豫王妃擱在桌上的手抬起緊握成拳抵在眉心,閉目,似在壓抑滿
懷的心緒。半晌后,她才啞聲道:“泠兒,娘知道這些年來你有滿肚子話想要問娘,也知道這
些年來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終是……終是害了你,可是……可是……”聲音哽咽,竟是
難以成語。
“娘,你怎么啦?”傾泠見母親如此不由有些慌神,這么多年,除當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傷時
見過母親傷心落淚外,再無看她如此難過過,可是對著如此傷感的母親,她卻不知要如何安撫
,猶疑了半晌,依照著小時的樣子,伸手輕輕握住母親的手,道:“娘,女兒并沒覺得委屈,
娘又怎會害女兒呢。其實女兒常想,比起書上說起的那些衣不蔽體餐不飽腹的人來說,女兒錦
衣玉食有父有母該是很幸運了。”
“書上說的……書上說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著女兒,看著那一臉的無措,忽然一聲心
碎的嗚咽,淚終忍不住落下。“泠兒,是娘對不起你,害你十八年來困于一隅,從不曾步出府
門,從不曾見過外界,從不曾與外間接觸,所以一切都只能從書上看從書上知……”可人生百
態世間萬象又怎只能從書上知!娘終是對不起你!
傾泠一見母親落淚不由得更慌了,只能反復的道:“娘,你別難過。娘,你別哭。”看著母親
臉上的淚水,便伸手去擦,不想為彈琴而留著的長指甲卻在母親臉上劃了一道紅痕,看著那道
指甲印,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嚅嚅道:“娘,女兒長這么大,并沒有覺得不好,
所以你真的不要難過。”
安豫王妃卻抬手撫眼,似不敢面對女兒。
是的,她的女兒非常的聰明,無論教她什么都是一教都會,小小年紀便可誦百家詩文,她還擅
棋藝精音律,她能作詩填詞繪畫,她還會彈天籟般的琴曲,還懂兵書通奇門……她懂這世間很
多人都不懂的東西,她還有一雙慧眼可看透這世間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
面,她又是何其懵懂無知!
集雪園中衣食無憂,可人又怎只是衣食無憂便可一生無憂。
不愿女兒重復當年的悲劇,想她不與外人相見,不受外間煩雜,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
當年難道真的錯了?
“娘,我給你彈琴吧。”傾泠見母親依不止泣,便想著彈一曲給母親聽,許能稍稍解懷。說
罷便將擱在一旁的古琴取過,略一凝神,十指輕劃,剎時間清麗的琴音流瀉滿園。
似怕驚起那初綻的花兒般輕柔,似伴盈盈月華蹁躚的靈逸,轉而又高亢似輕舟破浪般激越飛揚
,一會又低如風撫萍花的溫存婉約,再一轉又纏綿入骨似情人呢語百轉千回,一忽兒又是朗日
高懸耀射千里,仿佛間又置身百花叢中無數花仙圍繞歡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脫俗不帶塵氣,如見綠水青山,如嘆天落花雨,如笑春風含情,如喜小雪初晴
……令安豫王妃聽得如癡如醉,當一曲終了清音猶自裊裊。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轉,驚鄂的看著女兒,問道:“泠兒此為何曲?娘從不曾聞。”
“娘,此曲名《傾泠月》。”
“《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復,轉而又想起自己從未教過女兒此曲,不由萬分疑惑
,“此曲泠兒從哪里習得?”
傾泠微微一笑,當下便將當年自琴中覓得絹書一事說出。說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
,讓你看看女兒這些年的成果。”
話音一落,身形輕輕一躍,人如飛鴻,眨眼間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兩丈高的桂樹上,月下亭
亭玉立衣袂輕揚,仿似素娥臨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驚又癡。
她在桂樹上足尖輕輕一點,人又躍高數丈,半空之中一轉身,似羽燕靈巧,又聞她一聲輕笑,
雙臂平伸,廣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靜立云間,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輕盈優雅的飄落地面。
“娘,這就是絹書上所說的‘輕功’,讓人像飛起來一樣。”
傾泠走回亭中,見母親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隨手一甩,“咚!”一聲那杯便嵌入
了亭柱上,而杯身卻是完好的。再接著她手捧著酒壺,然后斟一杯酒,從壺中傾出的酒竟散發
著騰騰熱氣,濃濃的酒香頓時溢滿亭中,當滿滿一杯時,她放下酒壺,雙手執酒杯送至母親面
前。“娘,請飲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誰知觸手冰涼,一看,才發現杯中之酒已結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
上的瓷杯,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飛出落在她手中,完好無損,只留亭柱上一個深深的杯
印。
一時亭中靜謐,傾泠看著母親,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著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遠。
沉默了半刻后,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間,神色已復靜然,道:“原來泠兒已習得一
身武功。”
“原來娘知道這是武功。”傾泠倒想不到母親這般平靜的接受了。
“娘當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當年,娘也是親眼見過……見過一些人舞刀弄劍的,他
們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兒更厲害。”
“哦?”傾泠聞言心中又生出一團疑云,但想來母親定然不答,作罷。再看母親果已不再傷懷
,心下暗喜,道:“當年得到絹書時,女兒本想告訴娘的,但后來……后來女兒想,也不知是
真是假,不如練練再說吧,若不成便當無此事,若成了再讓娘知道,娘一定會驚喜的。”說著
抬頭看著母親,露一絲嬌憨,“娘,你開不開心?”
“開心。”安豫王妃頷首而笑,“泠兒有此一身武藝,娘不但開心,而且很放心。這以后啊
……”伸手摸摸女兒鬢角,眼中滿是愛憐與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
傾泠松一口氣,伸手握住母親的手,有些眷戀。她自出生,母親雖對她疼愛卻極少表露,母親
總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鈴姨照顧她,而母女倆也極少有今夜這樣的談話。再過
幾日她便要離開了,與母親相見更少,這樣的相處怕是再難得了。一時間,素來淡然的心境也
生出了許多的離愁別緒,許多的不舍與遺憾。
“泠兒,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來在決不至有人欺負得了你。只是你從不
曾與外界接觸,也不曾與外人相處,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長遠著,你日后得學著怎
么做人處世。”安豫王妃拉女兒在身邊坐下。
“嗯。”傾泠點點頭。
安豫王妃摩挲著女兒久久相看,心頭又是憐愛又是不舍,當目光落在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
手驀地一顫,心頭頓生深深的憂嘆。這又是一張美得可令人生禍的容顏。
“娘。”傾泠察覺母親的抖動,不由道,“秋夜的風太涼,不如回去吧。”
“嗯。”安豫王妃答應,與女兒攜手起身,步出涼亭,抬首,皓月當空,夜涼如水,她腳下停
步,仰望著天邊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道:“泠兒,秋家已是當朝顯貴,你嫁入侯府予你
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會引禍端。”
“哦?”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著女兒,微微笑道:“傻孩子,難道你從不曾照鏡子看自己長成什么模樣不
成。”
“就長得和孔昭一樣,沒有缺什么。”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兩根手
指,其它都一樣的。”
“撲哧!”安豫王妃聞言忍俊不禁,有些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提步回走。
母女倆攜手漫步月下,涼風拂面,花香襲人,只覺得無比的靜幽,又倍感溫馨。
回房的這一段路,是傾泠與母親第一次的攜手并行,那一夜的溫情讓她久久銘記,許多年后
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
傾泠先送母親回房,房門前,安豫王妃忽然轉身,輕輕的低低的微帶些嘆息道:“泠兒,你
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雖是……可那終不能全怨他。”
聞言,傾泠驚訝不已,這么多年她第一次聽到母親主動提起父王,而且還是……這樣的語氣
,一時間再也忍不住,脫口問道:“娘,你與父王……”
可才一開口,安豫王妃卻抬手阻止她追問,朦朧的月色里,那雙秋水眸中盡是無限的哀傷與疲
倦。“泠兒,你莫問。娘總有一天會全部告訴你的,那一天也不會太遠。”說完,她即推門而
入,轉而又緊閉門扉。
傾泠立于門外,呆立片刻后,才轉身離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問到底。
而當有一日,所有的疑問全都明了時,卻是以刻骨銘心的悲痛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