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逃！”

　　“逃！”

　　“抓到怎么辦？”

　　“那也得逃！”

　　“抓到就見(jiàn)不到娘了！”

　　“不逃怎么見(jiàn)娘？”

　　“那就豁出去了！”

　　“怕不怕？”

　　“怕！”

　　“逃不逃？”

　　“逃！”

　　···

　　聞聽(tīng)此言，漢子用力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奮力挺起腰身。

　　往南，這是他們的方向。

　　已經(jīng)(jīng)跑了七八里路，再下去，就只剩黃土坡了。

　　北風(fēng)(fēng)凄厲厲地刮，篦子一樣剮到每個(gè)(gè)人的心坎里，這一夜，格外漫長(zhǎng)。

　　樹(shù)杈上，幾朵顫栗的枯葉掉下來(lái)，輕濺起雨花，懨懨的日子里，總有災(zāi)(zāi)禍到來(lái)的征兆。

　　接下來(lái)這一段路，須得是沖撞翻躍，一想到將要亡命天涯，漢子的心里就泛起一陣酸澀。

　　可再想想留下來(lái)的下場(chǎng)，胸口又見(jiàn)起伏不定。

　　“走！”

　　若是旁人喊出這話(huà)，多是絕情的，而漢子的嗓子眼兒里卻能聞到陣陣硝煙。

　　此一去生死兩難，后脊梁打根兒上發(fā)(fā)顫，哪來(lái)的冷酷無(wú)情，這是他娘的玩命！

　　整整八條人命！

　　身后這些老實(shí)(shí)巴交的農(nóng)(nóng)戶(hù)，多半是同病相憐的老伙計(jì)(jì)，而這少年，更是他們視如己出的孩子。

　　廣西，永安，田間地頭，狂徒夜遁，直奔州府，意欲求生。

　　耳聽(tīng)得漢子喊話(huà)，八位鐵塔般的農(nóng)(nóng)戶(hù)“噌”地一聲立身而起，迎月招風(fēng)(fēng)仍瞧見(jiàn)四脖子汗流，可謂一伙虎狼。

　　可這份決意，卻于轉(zhuǎn)(zhuǎn)瞬間溘逝，驚變陡升，望著山丘上荒唐如白晝的火把，漢子咬碎了牙，“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信念隨之垮塌。

　　“溫家莊頭何在？”

　　那聲音是從山頭傳下來(lái)的，在空曠中肆意散播著憤怒，由近及遠(yuǎn)(yuǎn)，聲調(diào)(diào)越來(lái)越高，聽(tīng)到耳朵里，如五雷轟頂般震撼。

　　“草民···在！”

　　漢子雙膝跪地，不愿、也不敢抬頭。

　　因?yàn)樗潰巧廈嬲局氖侵h大人。

　　自田莊被亂民搗毀掠奪之后，他們這些傭農(nóng)(nóng)本該作那鳥(niǎo)獸散，可官府通告說(shuō)務(wù)(wù)必要等候傳喚，大伙等了數(shù)(shù)日，不見(jiàn)答復(fù)(fù)，卻聽(tīng)說(shuō)隔壁莊的佃戶(hù)都被強(qiáng)(qiáng)征入戶(hù)去了金田打仗。

　　這讓原本就很納悶的佃戶(hù)更顯慌亂，他們知道看守農(nóng)(nóng)田不力，東家定要找人受過(guò)，可他們沒(méi)想到自己會(huì)(huì)像豬玀一樣被賣(mài)到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送死，所以漢子才想著帶領(lǐng)(lǐng)大家逃出生天。

　　求生的愿景，竟而變作攜罪潛逃的惡果，這是漢子無(wú)法接受的挫敗。

　　風(fēng)(fēng)起，有雪落。

　　極遠(yuǎn)(yuǎn)處，鞭不打馬，徐徐緩緩，蹄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坑洼，知縣來(lái)到近前。

　　“你們，為何要逃呢？”

　　漢子磕頭碰腦，抖如篩糠：“亂民來(lái)?yè)尲Z，哪里是我們區(qū)(qū)區(qū)(qū)數(shù)(shù)人能抗住的？草民有錯(cuò)(cuò)，但罪不至死啊！憑什么要我們?nèi)ゴ蛘蹋課覀兿牖睿圓盤(pán)櫻筧恕?p>　　“住口！”

　　知縣喝道，那聲音透著一股子威嚴(yán)(yán)，卻掩蓋不住話(huà)語(yǔ)里的失望，也許他自己也知道，大廈將傾，不過(guò)早晚。

　　漢子憋屈地跪在地上，一字不吭了。

　　挨打受罵他沒(méi)怕過(guò)，汗流浹背他沒(méi)累過(guò)，可如今，心里那團(tuán)(tuán)火滅了。

　　“抬頭。”

　　知縣輕聲道，一路巡查而來(lái)，像這樣的狀況常有發(fā)(fā)生，他已經(jīng)(jīng)倦了，也許他不該向著那些大戶(hù)，更不該強(qiáng)(qiáng)征數(shù)(shù)倍的賦稅，可這些哪是區(qū)(qū)區(qū)(qū)一個(gè)(gè)知縣所能左右的？

　　光是朝廷派下額度便要他徹夜難眠了，賦額東拼西湊，大戶(hù)又不肯出血，最后還不是落在這些莊頭佃戶(hù)的身上？

　　如此朝廷，他又有什么辦法？

　　知縣默默看著漢子揣淚的目光，難為官話(huà)敷衍。

　　“去大湟江口吧，剿了亂民，拿下戰(zhàn)(zhàn)功，回來(lái)就不用再給人磕頭了。本老爺不逼你們保家衛(wèi)(wèi)國(guó)，情知你們也做不到，但求爾等出一膀力氣，也好盡快平息騷亂，而今就算我放了你們，東家肯饒嗎？還不是要鎖了你們私刑泄憤？”

　　漢子一聽(tīng)，打了個(gè)(gè)激冷，急忙撲到大人腳下，抱住大人的袍帶連連告饒：

　　“大人不可啊！我們?cè)缍悸?tīng)說(shuō)了，湟口至少有兩萬(wàn)人在打仗，我們?nèi)チ瞬瘓褪撬退绬幔磕犙劭純窗傘@孩子才多大啊！”

　　“放開(kāi)！大膽！”

　　知縣慌張后退，把漢子一腳踢翻，再看那孩子，果然年幼。

　　“這是你的孩子？”

　　“是啊！大人，若我一人戰(zhàn)(zhàn)死疆場(chǎng)，這孩子誰(shuí)來(lái)照料？他娘臥病在側(cè)(cè)，都等著我賣(mài)力呢，大人，不可如此絕情啊——”

　　身后一眾農(nóng)(nóng)戶(hù)磕頭碰腦，也學(xué)(xué)那漢子苦苦哀求，知縣為難神色，雖有于心不忍，但看一眾官兵在側(cè)(cè)，實(shí)(shí)在不好放過(guò)，只得背過(guò)身去，甩出一道冷漠背影。

　　“把他們押解過(guò)去吧，回頭和姓溫的說(shuō)一嘴，莫要再與本官逞口舌之勞，日后也不要再送拜帖了，本官乏了···”

　　大人說(shuō)完，不顧哀求的眾人，搖頭晃腦地坐上了轎子，隔壁還有事端，如此強(qiáng)(qiáng)征，需得是戰(zhàn)(zhàn)事告捷方能休罷。

　　地上的農(nóng)(nóng)戶(hù)被官兵緝拿鎖綁，推送下無(wú)知無(wú)畏的旅途，他們開(kāi)始懊惱，開(kāi)始咒罵，漢子在恍惚中覺(jué)察到了亂民之所以為亂民的真相。

　　“剛才···”

　　“別問(wèn)！還想活著見(jiàn)到你娘，就收起所有的軟弱，沒(méi)有退路了，再?zèng)]有了···”

　　路上的時(shí)(shí)候，那少年幾次張口，都被漢子打斷了，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把孩子緊緊護(hù)(hù)在身旁，這一天，漢子的決策，否決了這一生所有的可能。

　　他的瞳孔自那天起，開(kāi)始有血光蓬勃。

　　卻說(shuō)朔風(fēng)(fēng)如嘶，知縣雙腿灌鉛，呆坐在轎子里，慚愧回想，始終覺(jué)得不安，回了府衙，命人取來(lái)溫家籍冊(cè)，想要找到那孩子的娘親所在，起碼送上一份撫恤，也叫良心。

　　而漢子一行人，則被充軍押抵軍營(yíng)，短短一個(gè)(gè)晌午的演練，便同其他被強(qiáng)(qiáng)征的農(nóng)(nóng)戶(hù)一道送上了戰(zhàn)(zhàn)場(chǎng)。

　　望著瀚無(wú)邊際的尸山血海，漢子終于見(jiàn)識(shí)(shí)到了什么叫殘忍。

　　初入戰(zhàn)(zhàn)場(chǎng)，炮火剁刀，他被人推倒在地，兵卒四散奔逃，那些亂民沖殺砍奪，僅過(guò)了半個(gè)(gè)時(shí)(shí)辰，清兵便以潰敗收?qǐng)觥?p>　　漢子嚎叫哭喊著少年的名字，卻沒(méi)有得來(lái)答復(fù)(fù)，他穿越殘?jiān)珨啾冢e(cuò)(cuò)手殺死了幾個(gè)(gè)流民，直到血液干涸，他都無(wú)法直視那些瀕死的目光。

　　他被人追殺，身旁的兵卒手足無(wú)措，他看到有人倒下，慌亂中沒(méi)能找到那個(gè)(gè)少年。

　　那些淪為亂民的敵軍并無(wú)什么拳腳功夫，依仗人多，打得清兵落花流水，本無(wú)戰(zhàn)(zhàn)力的農(nóng)(nóng)戶(hù)鼠竄奔逃，有人反戈，又被洶涌而至的清兵殺絕。

　　混亂的戰(zhàn)(zhàn)事如同潮水襲卷，漢子躲在尸堆中佯裝骸骨，他看到滿(mǎn)天襲卷的硝煙開(kāi)始又了退散的跡象，他猜出了勝負(fù)(fù)，因?yàn)檳切┣灞呀?jīng)快被殺干凈了。

　　迷惘中，漢子失去的不僅僅是勇氣。

　　他努力想要振作著爬起來(lái)，卻被巡視戰(zhàn)(zhàn)場(chǎng)的亂民所震懾，錯(cuò)(cuò)亂中他終于找到了那個(gè)(gè)少年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朝這里跑來(lái)，哭喊的聲音響徹云霄。

　　“別喊！趴下！”

　　漢子低吼，少年沒(méi)有聽(tīng)見(jiàn)，年幼無(wú)知的他只想活命，這個(gè)(gè)愿望卻將他置于死地，那些流民看到了孩子，他們獰笑著追上來(lái)，沒(méi)有放過(guò)那個(gè)(gè)少年。

　　噗！

　　鋤頭剁在身上，少年慘叫跌倒，亂民沒(méi)有收手，直到那孩子徹底咽氣，他們才丟下鋤頭離開(kāi)。

　　漢子躺在尸骨中，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場(chǎng)景，他甚至沒(méi)有起身前去搭救，尸山血海將他徹底淹沒(méi)，所謂的勇氣和擔(dān)(dān)當(dāng)(dāng)，全都湮滅在一片泥藻之中。

　　直到周?chē)贌o(wú)聲息，漢子才從尸骨中爬起來(lái)，他跪在少年的面前，想要失聲痛哭，終寂于無(wú)聲的嘶吼，他拼命捶打著地面，不肯接受這慘烈的現(xiàn)(xiàn)實(shí)(shí)。

　　野風(fēng)(fēng)吹過(guò)，漢子抱著少年，跪了一個(gè)(gè)多時(shí)(shí)辰。

　　每滴血掉下來(lái)，都砸進(jìn)(jìn)了心窩里，漢子的眼中再無(wú)熱淚，他不斷回憶著那些殘忍的流民，試圖將他們的面相刻印在腦海中。

　　當(dāng)(dāng)漢子再度起身的時(shí)(shí)候，他感覺(jué)心底有什么東西正在燃燒，他麻木地放下少年，又麻木地舉起了那把鋤頭。

　　噗！

　　漢子的目光多了幾分陰鷙和冷血，他在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徘徊尋覓，直到將那八個(gè)(gè)人全都找到，他跪在地上開(kāi)始磕頭，直至鮮血淋漓才肯起身。

　　隨后漢子從地上撿起了許多紅布，戰(zhàn)(zhàn)死的亂民都被收走了尸身，這里滿(mǎn)是丟盔卸甲的清兵遺骸，還有斷裂破折的兵械農(nóng)(nóng)具。

　　這是一場(chǎng)懸殊的對(duì)抗，他已然心知肚明。

　　漢子將那些紅色頭巾攥在掌心，沒(méi)有再表露出任何悲痛，他舉高鋤頭，又重重?fù)]下，直到渾身染血，那雙眸子卻開(kāi)始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將紅巾纏在少年的頭路上，而后用一道極長(zhǎng)的繩索將這些頭顱串聯(lián)(lián)，他無(wú)畏地走在最前，身后是同樣再無(wú)畏懼的頭顱，他始終記得，死亡才是永恒的親兵。

　　當(dāng)(dāng)漢子站在視察戰(zhàn)(zhàn)場(chǎng)的總督面前時(shí)(shí)，所有人都被這血人駭住了，他們戒備地將漢子圍在中間，漢子傲然挺立，不肯跪下。

　　“此子當(dāng)(dāng)為虎狼！”

　　總督駭然變色，漢子無(wú)動(dòng)(dòng)于衷，他上繳了八顆象征戰(zhàn)(zhàn)功的頭顱，換來(lái)一眾清兵發(fā)(fā)自肺腑的欽佩，總督勒馬下鞍，大加贊賞：

　　“原是溫家莊頭？可惜這一員虎將！此人饕餮伐罪，定要帥配凱旋之師，我當(dāng)(dāng)上奏朝廷，敕封忠勇！”

　　漢子匍匐跪下，用盡了力氣叩首告謝，聲聲怒極，似要吞噬這人間萬(wàn)物。

　　僅僅過(guò)了十日，敕封下達(dá)(dá)，咸豐爺認(rèn)(rèn)可了此人忠勇，特旨溫壯士前往江南大營(yíng)幫辦軍務(wù)(wù)，又賞按察之職，統(tǒng)(tǒng)帥千人，適逢戰(zhàn)(zhàn)事鏖悍，巡撫以下，見(jiàn)官大一級(jí)(jí)，溫壯士搖身一變，自此成就溫將軍之壯哉美名。

　　待得關(guān)(guān)書(shū)下達(dá)(dá)，溫將軍攜領(lǐng)(lǐng)千人，頭一遭便是來(lái)到了當(dāng)(dāng)初知縣老爺所在公堂，又將溫家大爺一并鎖下，不待秋決，先斬后奏。

　　臨死前，溫家大爺目眥欲裂，知縣老爺哭天喊地，他做夢(mèng)都沒(méi)想到自己種禍因得惡果，更想不到當(dāng)(dāng)初居傲鮮腆之下，竟催生出一員曠世虎將。

　　溫將軍端立廳堂，摔碎了驚堂木，一聲斬令，兩顆人頭落地！

　　拂袖而去，溫將軍迎來(lái)縣里百姓山呼海嘯的簇?fù)恚聳律媳沓ⅲ特S爺雖有不悅，卻也賞識(shí)(shí)此人多次凱旋，只得按下不表。

　　按說(shuō)溫將軍當(dāng)(dāng)以戰(zhàn)(zhàn)功顯赫換來(lái)官祿，不料過(guò)了沒(méi)多久，朝廷便令他前往湖南鎮(zhèn)(zhèn)壓亂軍，還派下一員幕僚，名為無(wú)常，實(shí)(shí)為掣肘。

　　而后的故事，便又要從頭說(shu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