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錄完口供走出來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躺在手機里的一條未讀短信。多半天慌亂的來回奔波的忙亂里,一直都沒留意手機,也沒聽到什么提示音。這是一條令我的心臟狂跳的短信。新手機號我不認識。這句話我能感受到它被打出來時的擔憂和心情。
它的溫度是那么熟悉,那么令我牽腸掛肚。
“小橋跟我講了跳樓的新聞,我也看到了直播,沒事就好。過半個月左右,我去找你,或你來找我。現在我還不能跟你見面,但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能在夢里見到你。”
是石地發來的。
我馬上撥這個手機號碼過去,盲音狀態。
“你還好嗎?為什么不接電話?你在哪里?我現在去找你,我想現在就去見你。”
想見的人,實在不想等到明天,更別說半個月左右。
我害怕等待,害怕等待過程中的那些不確定的因素,那些不確定的因素令我害怕。我甚至不敢去想那些不確定的因素,它們轉換成畫面一幅一幅跳出來,我立刻裝作不經意的去刪掉。然后,轉換成電視頻道一樣,立刻換臺。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對不起,您……”我瘋狂的撥打石地的電話,始終是這樣。
我馬上去撥石橋的手機號碼,同樣。
我無數次想過報警,但是,石地和石橋這樣的狀況,主動辭職、手續齊全的休學、在醫院詳盡的治療、并接走癱瘓在床的姥姥……完全不是遇到綁架或者勒索或者身陷傳銷組織的狀況。而是,有他們自己的計劃。我按照失蹤人口去報警,似乎又不太合適。
他們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這條短信之后,留下一個打不通的、短信拒收的新手機號碼,和半個月左右見面的承諾。再次與我失去所有聯系。
也許他正在經歷什么艱難的時刻?也許他想獨自一個人消化這段艱難?也許那樣讓他更安心嗎?可是,我的心就因此吊著了。像一個大石頭一樣在心中吊著。為什么他不讓我跟他共同面對呢?無論任何艱難時刻、事件?
他不論出于什么,在這種時刻,他將我排除在外這種做法,都使我難過。他沒將我視作與他并肩戰斗的“戰友”也好,朋友也好,戀人也好。我是真的想與他“并肩戰斗”、風雨同舟、不離不棄的。想起這些,我的心情很復雜。
說不出來是怎樣的一種灼燒和煎熬。
像商場門口大鐵爐子里被一排排擺著烤的紅薯。
想著我或許應該給他想要的空間?又想報警,又想找大學時期的黑客同學,不擇手段把他現在的位置挖出來,火速奔到他身邊。
我是真的快瘋了。
冷靜下來我又會想,就尊重他的決定、他的行為。就尊重他,不違背他的心,只靜待。除了這樣,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去做。我只在心里默默祈禱所有神明:請保佑他,保佑他,把他留住在這個世上。無論他在哪里,在經歷什么,請讓他沒有病痛,沒有折磨。一些順遂,一切安好。
揣著自己那一顆毫無安全感的、忐忑不安的、迷茫的心回到家,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的家。
或,只可稱它為房子。
因為它此時此刻真的只是個空蕩蕩的房子。
回到這里的每時每刻,我能躺在、坐在、站在某處,呆呆望著床沿、沙發、陽臺上花盆旁、廚房白色的櫥柜前,等等角角落落,觸發到回憶的機關。像觸發到一部老電影的播放按鈕。它開始播放一個個爛熟于心的畫面,畫面里有腦海里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可愛的歡聲笑語。
其中有一幕,是在小時候的一個黃昏,我從學校剛輾轉二十多里山路,搭順風三輪車、摩托車,又步行九里山路回到家。
母親拿出她練廣場舞的柔力球和拍子,歡喜的展示給我、姐姐和父親看。姐姐和父親準備好觀看很久了,只是母親說,必須等我回去,三個人一起看才行。柔力球在母親嫻熟的動作下,在頭頂、腰部、背后,靈活的腿腳之間,自如的飛來飛去,很不可思議。
像有一條隱形的線系著,怎么樣柔力球都會穩穩落在球拍上。
真沒想到,母親的動作那么高雅,那么優美,那么有藝術氣息。和裹著頭巾、扛著鋤頭在地里刨地的母親,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我和姐姐拉著爸爸,跟著母親學起來,一家四口人在空間并不大的北房廳堂中,歡聲笑語,響成一片,好歡樂。只要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在一起,怎樣苦澀粗糙的生活,在母親的心里,都是火熱的深情的藝術。
想到這些,我的心里越發難過起來。
我是多么想和母親分享一些此時此刻的心情,尤其是關于石地的。許多話從心口蹦出來,往喉嚨里涌,我卻只能干巴巴的吞了口唾沫,將它們一股腦咽了回去。
母親最喜歡在忙完一圈以后,在沙發上躺下來,閉上眼睛,打個盹。
我在母親躺過的位置旁邊坐下來,靠在靠墊上,俯下身子,把臉貼在或是母親懷里的那個位置,閉上眼睛去感受。仿佛母親的體溫還在,熱乎乎的,帶著獨特的,莊稼混合在一切的純粹的香氣。我拼命張開鼻腔去嗅,長長的吸著氣去嗅。
我俯下去的整個左臉熱乎乎的,浸在濕濕的淚河里。
但無論如何,我不愿意睜開眼睛,不愿意挪開臉。我用手試圖去握住母親的手會放在的某個位置,母親的手仿佛仍在那里放著。我似乎在緊緊的握著母親的手。掌心的紋路、溫度、味道和老繭的厚度和形狀,我都感受得到。
一切是那么真切。真切的讓我以為母親從未去哪兒,母親一直都在這兒。
我索性將腳收起來,合身躺在邊上,仿佛是躺在母親暖融融的懷里。滿腔的話復往喉嚨里涌,我復又咽了回去。默默的待在母親的旁邊,好像我不睜開眼睛,母親就會真真切切的在。甚至于,我的頭發絲都能感受到母親輕柔的呼吸。
哦,別有任何聲音、任何事情來打擾我與母親獨處吧,我只默默在心里祈禱著。
門外有人敲門,高聲喊著“查煤氣、查煤氣”,我堵住耳朵,不去聽,不去回應。
好不容易這個聲音寂靜下來,手機鈴聲又那么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
我不去接聽,任憑它響著。
此刻,我只想靜靜地蜷縮在母親的身旁,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塵世紛擾,統統不管。手機響完以后許久,一條短信提示音響了一下。
是誰打來的電話,誰發的短信,縱使天大的事,我也不睜開眼睛,不挪動位置。我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是父親、姐姐姐夫、石橋或石地。他們幾個和母親,我都設置的專屬的鈴聲。除此之外,沒有誰再在我這里有專屬的鈴聲。有兩個人以前也有的,醫院那場雨之后,我便將那兩個人從特別名單里移了出去。
我在那個位置躺了一夜。
半夢半醒的,我做了幾個片段的夢,有的夢之間有聯系,有的完全沒有任何聯系。
不知道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的,我夢到母親拿起沙發上疊著的鵝黃毛毯給我蓋在身上。那是母親在三月初三的春天集市上買的,很柔軟很暖和。它身上仍殘留著母親身上的獨特香氣和后來濃重的藥味。
在我聞來,一切是那么好聞。
陽光灑在我腫痛的眼皮上,我揉揉眼睛,緩緩睜開。陽光很溫和,絲毫不刺眼,它鑲嵌在窗框中碧藍如海的天空上。
“又是個大晴天。”
我想起母親常常這樣說,我也學著母親的口吻,脫口而出這么一句。
我往前躺一躺,頭發上、臉上熱乎乎的,像有一只溫熱的熟悉的手在撫摸著我的頭發和臉頰。如果太陽上住著什么神明的話,我想,母親便是去了那里了吧。
陽光亦是這人世間一個至美好和至殘忍的存在啊。多少身心在寒意中無助中沐浴過它的光和熱,就有多少生命在它億萬年亙古不變的注視中生離死別。無論人間世事怎樣驚天動地的變幻,它一如往常朝升幕落,從不更改。
我起來去刷牙,洗臉。
今天要去醫院拿彩超報告。
因為是出差途中受傷,更是在工作路上遇險,被單位定性為工傷。一切治療費用由單位負擔。在這一點上,沒有遇到任何分歧和阻撓。單位一把手毫不猶豫認定為工傷,簽下賠償、醫治等相關文件。還第一時間親自到醫院探望單位所有傷者。
隔壁病房窗戶旁邊住著的,是一個小食品公司的送貨員。當時,他正在下鄉送貨途中,人、車、貨均被泥石流卷來的石頭砸中。
萬幸,他活了下來,但肺部受損,從下往上數第三到第五節脊椎斷裂,終生高位癱瘓。
當二十三歲的小伙子,面臨人生的滅頂之災之際,他的單位認為那天他跑的路線不對。本應先去東邊縣鄉的,為什么他走了第二天該走的路線?不按公司工作規劃辦事,私自更改路線,屬于違規操作。
公司對他提出辭退。
念及他平日工作積極、吃苦耐勞,又是四年的老員工,對他給公司造成的車輛、貨物、損失,不予追究。他自己自身的損失,一應醫療費用,均由自己承擔。
他呢,也只是出于簡單的目的,提早送完了今天的貨,便提前去送第二天要送的貨。他說,以前領導對他說,就看重他這股肯吃苦的勁兒。
他的家人正與公司鬧個不休,還曾用幾個親戚抬著他堵到公司大門口。要公司承擔工傷賠償和一切醫療費用。
有新聞記者已經在關注了。可能后續中,相關單位會介入吧。
我不知。
只覺才二十三歲,是我的同齡人,家中獨子,父母的心肝寶貝。還未嘗到娶妻生子的人生樂事,便要終生在床上和輪椅上度過了。
想來,也真是令人唏噓感嘆。
無論后續如何處理,他的身體都無法恢復如初,他的生活都無法回歸正常,他的人生已翻天覆地。亦或關上這扇門之后,會悄然為他打開一扇窗,亦猶未可知。
住院那幾天,時常聽到一些關于他的事情,比如:與人為善、樂于助人、孝順父母、奮力工作,是個陽光、勤謹、向上,積了很多福祉的好人。命運打了他一個大大的巴掌,將他打倒在地,希望會給他一顆更甜更甜的糖。
希望吧。
我也知道希望并一定會實現,但,一個處在絕境中的人,沒有希望可怎么活?于漫漫長夜中行路,總是需要一盞燈的。哪怕只是螢火蟲小小的微弱光點。
隨便寫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