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夜尋到蘇禾又過了幾日。

　　連日以來，李鳴玔明顯能感覺到蘇禾的變化。

　　她安靜了許多，不再有事沒事瞎竄游了，也很少來藥鋪尋他，反倒是自己有些耐不住，一天下來沒少往門外瞅。

　　李老爺子坐在柜臺上打著算盤，一個個算盤珠子劈里啪啦地撞在一起，沒過一會又被分開。他怎么能看不出來自家孫子心中所想？要說蘇禾那丫頭活潑可愛本性良善，再加上有李、蘇兩家的交情，他也樂意遂了孫兒的心愿。只是蘇禾一向是個心大跳脫的，自家孩子又是個據嘴的葫蘆打死不多說一句——世上再濃烈的情感也抵不過一句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他也是有私心的，總不愿意讓自己的孫兒平白去做了襄王。

　　李鳴玔坐在一旁，手里捧了搗杵碾著藥材，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蘇禾在他頸窩里哭的那一場。

　　當時那片淚漬被夜風一吹，他只覺得冰涼，可等到涼意過去后，他卻覺得頸窩卻有些泛熱，熏得他出了一層薄汗。

　　后來再遇見，蘇禾沾著茶水連寫帶比劃地告訴他，那夜她遇見之前殺了趙嬤嬤的那幫人，還跟他們交上了手。只是蘇禾沒告訴他，她把那四人都殺了，就埋在了那一個個小間的最里面，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李鳴玔總覺得她少說了什么，那天她的情緒實在不太對。可他知道，要是她不想說自己問也沒用。只是他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不輕不重，微微憋屈，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么。

　　李老爺子忽然想起來了，停下撥弄算盤的手，開口問道：

　　“東西收拾的怎么樣？”

　　“祖父放心，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李鳴玔也停下動作，回答道。

　　“再讓你馮叔替你看看，需要什么盡快去置辦。再過幾日你就要離家了，這一路上也不盡太平，多帶幾個人去吧。”

　　“是。”李鳴玔應了，想了想又開口道，

　　“此次前往揚州，孫兒還想請姚家兄弟同去。之前蘇禾身陷險情，就是他跑回來報的信。”

　　李老爺子點點頭，說道：“那孩子看著是個機靈的，你自己安排吧。”

　　李鳴玔應了下來，繼續鼓搗手里的藥材。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揚州，正是春深似海的好時候。

　　瘦西湖畔，嬌花依水，綠柳拂堤。這里是無數文人墨客鐘愛的地方，處處都是粉墻黛瓦，如詩如畫。

　　染了春色嫵媚動人的湖面上，畫舫輕晃，帶起粼粼波光。一身白衣落拓的青年坐在船頭，身旁的近侍正在和搖櫓的船夫閑談。

　　此人正是呂嚴節派曹厲追查的賀拔允。他自打出了雍州城就一路南下，快馬加鞭趕赴揚州。

　　今歲開春，他得到大汗密令，出任使節，向大成遞了文書。

　　一路上，他明里大張旗地與各州官員宴飲往來，暗地卻帶著一隊親信潛回雍州端了呂嚴節的老巢。待到他快馬加鞭與隨行車隊匯合后，禮部侍郎沈攸之便率大大小小一干官員自城外相迎，安排一行人住進了鴻臚寺，國宴就設在三日后。

　　“主子，都說揚州美景天下一絕，今日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子服隨侍一旁，捏著盤子里的糕餅點心一個勁兒往嘴里送，嘟囔道，“連這點心都比別處精致上許多呢。”

　　“你就知道吃！大人還沒動你就敢上手，要是被旁人瞧見豈不是要笑話咱們大人的？”吉白抱著劍倚在一旁，皺了眉頭嫌棄地撇了一眼，劍尖兒卻輕輕把碟子往他那兒撥了撥。

　　賀拔允眉頭一跳，忍不住收了折扇扣扣桌面，開口道：

　　“你倆唱戲呢？當我有眼疾么？”

　　兩人登時笑做一團，子服厚著臉皮笑嘻嘻地湊了過去，問道：

　　“主子，你真的不嘗一個么，這杏花糕還嵌了糖心兒呢！”

　　“你自己吃吧，”賀拔允勾了嘴角，望著湖岸一側隱匿在山水中的古剎，轉頭對船家說，“敢問老伯，那處廟宇可是崇華寺？”

　　“公子好眼力！”搖著櫓的老翁笑道，“那就是咱揚州城里最大的寺廟——里面還有皇上賜的御碑哩！”

　　賀拔允撐開紙扇搖了搖，扇面兒上畫著的山水像極了他此時的眉眼，神色淡淡，平靜又安然。

　　“公子不妨去那寺里看一看，無論是求仕途還是求姻緣都靈驗著哩。”

　　船家窺著賀拔允的臉色試探地說道，見他依舊是一派云淡風輕，心下斷定了這就是個從外地來游玩的公子哥，便繼續道，

　　“那廟里的景色著實不錯呢！公子要是進了那廟上了高塔，那咱們揚州城一大半的景色就都能瞧見了啊！美哉妙哉，公子不去瞧瞧嗎？”

　　賀拔允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就聽見子服支著個腦袋愣愣地問：

　　“那敢問船家，怎么才能去到那寺里呢？”

　　“嘿嘿，小客官你莫擔心！只需三兩銀子，老夫就能把幾位送到那里……”

　　待到一時三刻后一行人從畫舫上下來，子服撇著嘴巴一臉肉痛：

　　“租船五兩糕餅二兩，如今又要了三兩去，咋不去搶錢呢？”

　　“這瘦西湖不是你吵著要來的？如今，畫舫你坐了糕餅你吃了，連這崇華寺也順著你的意來了，現在你嘟囔個什么勁，之前看見那糕餅兩眼放光的時候咋不那么說呢？”

　　吉白上前一步為賀拔允擋開人群，等到他也上了臺階站定，便抬腿給了子服一腳，

　　“哥哥想請教請教你，身為近侍卻沒一點自覺，你是怎么做到的？”

　　子服跳起來拍拍袍子，瞪圓了眼睛，怒道：

　　“這可是前兩天主子剛賞我的新袍子！上頭的花樣還是今年新興的呢，要是你給我沾上了泥可得賠我兩套！”

　　賀拔允垂眸撩撩衣袖，掩飾住了一臉的笑意。目光落在了腳下，順著石階向上爬去。只見數百節舒緩的石階上，四柱三楹的牌樓莊嚴典雅，牌樓下砌白玉臺，仰如華蓋，兩側臨湖而踞一對石獅，皆為正頭蹲身，前爪平伏，傲視遠方。

　　微風拂過，山林間松濤陣陣，只有身臨其境才能體會到所謂的佛性禪心，讓人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