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
那老伯像是被抽了主心骨，剛剛講故事時(shí)(shí)那股子神氣勁兒全然不見(jiàn)(jiàn)。他跌坐在地，口中兀自念叨：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的兒啊！”
蘇禾見(jiàn)(jiàn)老伯往下跌，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卻也被墜得坐到地上。她撐住身，抬頭跟李鳴玔對(duì)(duì)視一眼。
李鳴玔皺了眉頭，避過(guò)(guò)蘇禾的目光，上前扶起那小兒，輕聲安撫道：
“你爹爹不會(huì)(huì)有事的，你且先振作起來(lái)(lái)，前頭引路，帶我們?nèi)ツ慵搖！?p> 那孩子一聽(tīng)(tīng)，恍惚著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
“對(duì)(duì)，爹爹……我要救爹爹！”
他使勁拍了拍臉，一個(gè)(gè)骨碌爬起，攥著拳頭一拱手，卻是行了一禮：
“公子隨我來(lái)(lái)！”
一旁的姚二連忙躬身，將那已經(jīng)(jīng)癱倒在地的老伯背起。李鳴玔回過(guò)(guò)身，伸手去扶蘇禾。
蘇禾卻是一躲，冷冷看他一眼，自己拍了拍手，站了起來(lái)(lái)。
一路疾行。
待到一行人來(lái)(lái)到大伯家門口，就見(jiàn)(jiàn)院門大敞，院墻上掛著的的簍筐簸箕全都被扔到地上，曬糧食的架子也倒了，豆子撒了一地，喂牛的石槽也被砸了，院中一個(gè)(gè)男人，蜷在地上一動(dòng)(dòng)不動(dòng)(dòng)。
有三個(gè)(gè)小吏肩上扛了麻袋，正一腳跨出院門走了出來(lái)(lái)。
“喲，秀才家的大少爺回來(lái)(lái)啦？怎么哭成這樣，哎呦呦，這小模樣心疼死我咯。”
為首那人膘肥體壯，他敞著衣襟，露出的肥肉亂顫。余下那倆個(gè)(gè)同伴也大笑出聲，神色張狂。
其中一人伸出手來(lái)(lái)擰起那小孩兒的臉，不顧他的掙扎，狠狠拽得他腳尖點(diǎn)(diǎn)地。
“你給我老實(shí)(shí)點(diǎn)(diǎn)，過(guò)(guò)兩天收夏稅，若到時(shí)(shí)還交不齊，就去縣衙門里呆著吧！”
蘇禾抬腳跨出一步，手臂一抬就想把那擰著小孩的手打落，李鳴玔一攔，手腕一轉(zhuǎn)(zhuǎn)，把她握了拳的手包在掌內(nèi)(nèi)，直接卸了她的力道，然后一使勁攏到了身后。
那人把小孩往邊上一甩，眼睛直盯著蘇禾。李鳴玔動(dòng)(dòng)了動(dòng)(dòng)身子，接過(guò)(guò)那幾人的目光。
三個(gè)(gè)小吏交換了一下眼神，為首那人狠狠啐了一口，罵道：
“兔崽子，下次你給我等著！”
卻也不久留，扛著麻袋就去下一家了。
“爹爹！”
那小孩一得自由，就立刻奔進(jìn)(jìn)院內(nèi)(nèi)，撲到那人身邊，慢慢扶了他起來(lái)(lái)，一行人這才進(jìn)(jìn)了門。
“兒啊，你怎么樣了？”
老伯踉踉蹌蹌奔到那人身旁，雙手顫抖得撫上兒子的臉。
“爹！”孫兒忍不住哭喊著，懷里那人虛弱地睜開(kāi)(kāi)眼，嘴唇動(dòng)(dòng)了動(dòng)(dòng)，卻是一句話也說(shuō)(shuō)不出來(lái)(lái)。
李鳴玔急忙上前，伸手搭上那人手腕兒，只覺(jué)(jué)得脈象極弱，已是油盡燈枯之勢(shì)(shì)，他心底一緊，急忙開(kāi)(kāi)口道：
“把他扶到床上，我可以為這位大哥施針！”
隨即，他轉(zhuǎn)(zhuǎn)身對(duì)(duì)著姚二說(shuō)(shuō)：
“你立即去鎮(zhèn)(zhèn)上的藥鋪里，就說(shuō)(shuō)是要吊命的藥材，要快！”
“蘇禾——”他看著她，“幫我打下手。”
太陽(yáng)(yáng)落下山去，月亮爬上梢頭。已到夜半，屋里的油燈依舊發(fā)(fā)出微弱的光。
姚二帶著藥材趕了回來(lái)(lái)，待到一碗救命湯藥下肚，床榻上那人灰白的臉色也終于緩了一緩。
此人乃是朝陽(yáng)(yáng)縣的秀才，姓邢，單名一個(gè)(gè)敏字。自幼便體弱多病，在讀書(shū)上還算有那么幾分天賦，做了個(gè)(gè)窮秀才。
這個(gè)(gè)邢敏也算是命硬，一碗湯藥下肚，睡了一覺(jué)(jué)，鬼門關(guān)(guān)上走一遭，第二天竟也挺了過(guò)(guò)來(lái)(lái)。
如今，那小孩在一旁侍候湯藥，邢敏靠在床邊，見(jiàn)(jiàn)到蘇禾一行人進(jìn)(jìn)來(lái)(lái)，就要拜謝救命之恩。
李鳴玔連忙扶住了他，開(kāi)(kāi)口說(shuō)(shuō)：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現(xiàn)(xiàn)在身體正虛弱，還是要臥床靜養(yǎng)(yǎng)啊。”
那小孩卻咚地一聲跪到地上，叩了個(gè)(gè)響頭，說(shuō)(shuō)道：
“虎子拜謝三位公子的救命之恩！公子大恩大德，沒(méi)(méi)齒難忘。日后如有需要，必將以命相報(bào)(bào)！”
蘇禾一把將他拉起，她口不能言，就對(duì)(duì)著他擺手笑。
李鳴玔也連忙對(duì)(duì)那小孩說(shuō)(shuō)：
“舍弟曾經(jīng)(jīng)受過(guò)(guò)傷，不便開(kāi)(kāi)口說(shuō)(shuō)話，你不必客氣，沒(méi)(méi)事的。”
待到那小孩也起身，他便坐到床邊替邢秀才把脈，靜了一會(huì)(huì)，開(kāi)(kāi)口道：
“已無(wú)(wú)大礙了，安心靜養(yǎng)(yǎng)即可。”
那秀才自是千恩萬(wàn)(wàn)謝，李鳴玔笑著應(yīng)(yīng)了，又問(wèn)(wèn)：
“我聽(tīng)(tīng)昨日那幾位官老爺?shù)囊饉跡銈冞@兒好像經(jīng)(jīng)常收糧？”
邢敏一嘆，消瘦的手搭在床頭：
“公子啊，不瞞您說(shuō)(shuō)，現(xiàn)(xiàn)在除了這每年的夏稅秋糧是死數(shù)(shù)，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加稅。開(kāi)(kāi)春以來(lái)(lái)，已經(jīng)(jīng)收了兩輪了，實(shí)(shí)在是拿不出來(lái)(lái)了啊。”
“那這加稅又都收的什么啊？”姚二奇道。
“唉，”邢敏倚在床頭，重重一嘆，“運(yùn)(yùn)糧的水腳錢、存糧的庫(kù)(kù)子錢，從去年開(kāi)(kāi)始，光神佛錢就收了三輪了。”
“怪了，難到?jīng)]有人管？”
“管甚么？年前有人告到冀州府總府衙門，當(dāng)(dāng)時(shí)(shí)在公堂上說(shuō)(shuō)的好好的，要還我們個(gè)(gè)公道。結(jié)(jié)果還沒(méi)(méi)過(guò)(guò)三五天，就有人在那人村前十里的塘中撈著人了，尸體都泡發(fā)(f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這誰(shuí)(shuí)還敢告？”
姚二咋舌，縮縮脖子想往后躲。就聽(tīng)(tīng)李鳴玔又問(wèn)(wèn)道：
“只有你們幾村是這樣嗎？”
“這我就不知了，可如今這世道，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李鳴玔皺了眉頭看向蘇禾，只見(jiàn)(jiàn)她抿了唇，面色不虞。
那秀才又說(shuō)(shuō)道：“昨日來(lái)(lái)的那三位官老爺里，就有一個(gè)(gè)是糧長(zhǎng)(zhǎng)的遠(yuǎn)(yuǎn)方表侄。如今，他說(shuō)(shuō)收糧就收糧，也不知道那些收上去的糧到底是進(jìn)(jìn)了誰(shuí)(shuí)的口袋里。”
“可是為首那人？”
“正是！他家就在上村，從小就是霸王混不吝。幼年時(shí)(shí)家中雙親早亡，又無(wú)(wú)親無(wú)(wú)故，在村里活不下去就走了。幾年后，他再回來(lái)(lái)就成了糧長(zhǎng)(zhǎng)的遠(yuǎn)(yuǎn)房侄子，收起糧來(lái)(lái)毫不手軟。那幾戶曾經(jīng)(jīng)得罪過(guò)(guò)他的人家被逼的活不下去，半夜棄家逃了啊！”
待到三人出了堂屋，一時(shí)(shí)無(wú)(wú)言。
那老伯正站在灶臺(tái)(tái)前做飯，為了招待他們，還去賒賬買了兩枚雞蛋。金燦燦的蛋塊配上蔥花再放到白瓷碗里端上桌子，一下子香氣四溢。
虎子偷看了一眼，收拾了藥罐就出去了。
蘇禾吃不下，一直嘴饞的姚二也不動(dòng)(dòng)筷子。三人互相看了看，干脆把那碗雞蛋一分為二，多的給邢秀才，少的就給虎子和老伯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