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廿一年九月,興中會干將、青天白日旗設計者陸皓東被捕遇難,拉開了仁人志士以鮮血鋪灑近代革命之路的大幕,被孫中山譽為中國有史以來為共和革命犧牲之第一人,贊曰:皓東沉勇,其節之烈,皓氣英風,仰止無窮。從那時起,華夏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今且錄譚延闿民國十四年所作孫中山挽聯一副,略觀革命先輩之心境:
先覺覺后覺,先知覺后知,其自任天下之重;
有饑由己饑,有溺由己溺,微斯人吾誰與歸。
孫文,同治五年生于廣東香山,十三歲就讀檀香山(夏威夷)教會學校,受基督教義中平等、博愛思想啟發,又酷崇美國國父華盛頓之事跡,遂萌美式民主思想,十八歲回鄉,復就讀于香港維多利亞學院,入基督教,取“日新”諧音逸仙為號,廿一歲始學醫廣州南華醫學堂,次年入香港雅麗西醫書院學習五載,受《法國革命史》和《物種起源》等影響深刻,畢業后在澳門行醫,再回廣州開東西醫藥局,一在西關,一在雙門底,開展革命思想宣傳,光緒廿一年首謀廣州起義,不幸胎死腹中,史家確證,毋庸贅述矣。單說是年九月初十情形,廣州府巡防營統領李家焯對孫文一黨大肆搜捕,興中會秘密成員,“鎮濤”艦管帶程奎光等在咸蝦欄被捕,次日,香港保安商輪船搭載興中會敢死隊員四百余人抵達廣州,被李家焯率曾瑞璠等盡數攔捕殆盡。
譚鐘麟早知香山縣程奎光與其兄程璧光乃是福州船政學堂所出,程璧光更是曾率“廣丙”艦浴血黃海海戰,腹部中彈而不退,重傷日艦“西京丸”號,并回援定遠、鎮遠,迫使敵艦逃跑,只是隨著清廷割地賠款求和,北洋水師官兵俱被革職,前番程璧光回鄉時,譚公愛其忠勇,親自接待,并打算待其傷愈而重用之,未曾想兄弟二人因同鄉之緣,竟與孫文結黨,此番兄長遠遁,程奎光被捕,譚公甚是不忍,卻也毫無頭緒,只是命延闿留言孫文,冀望粵秀山一會。
九月十二午后,譚公理完公事,復著便服,再到粵秀山南越王臺等候,劉永福同上日一樣,陪至臺下,又與屬下把守路口去了。譚公時而長立,時而久坐,不覺日已偏西,心下有些焦躁,默嘆天意難料,幸好秋風漸爽,不致過于難耐。忽的見到永福往臺下走來,身后跟了一人,斗笠遮臉,心下大喜,忙將椅子朝外放穩,端坐其上,只留下背后一頭銀發,隨風微拂。頃刻,腳步聲自臺階來至身后,來人抱拳道:
“末學孫某,謹遵吩咐,前來相見,敢問前輩,可是鄙友所識之譚三先生?”
譚公聽其吐字鏗鏘,雖帶有兩粵口音,且語速不慢,但腔調尚圓,足以聽清,譚公仍不回頭,只冷笑一聲道:
“當真是膽量不小,而今奸謀敗露,全城通緝,竟然不思遁逃,還敢赴約,孫先生就不怕老夫拿了你問罪么?”
“前輩不是譚三先生?”
“哈哈,譚三有老夫這般老么?”
“那你是誰?”
“是誰?是你孫先生最想殺而后快之人也!”
“前輩說笑了,孫某身為醫生,救人唯恐不及,何來想殺之人?”
“沒有想殺之人?孫先生真健忘爾,之前籌劃五人一隊,配備槍械炸彈,由府署后攻入官眷住房,將我等或誅或執之詳謀,莫非是虛?老夫親見那路線圖,總督、都統、巡撫、水提等,何等詳細,老夫能排于孫先生謀殺名單之第一位,何其榮幸也!”
“你是兩廣總督譚鐘麟?譚三與你是何關系?莫非他已將孫某出賣于你?”
“哼,譚三若要出賣你等,你等現今除了尚在香港那三五人,其余恐怕已都在南海縣之深牢矣!”
“難道,大人有意放過孫某等?既然如此,那陸皓東、程奎光是否尚有生機?”
“幼稚!老夫乃是大清重臣,你等謀反之事,早已播揚萬里,過不了幾日老夫還將受朝廷緝捕不力之斥責,敢去公然搭救匪首,莫非是嫌老夫闔家數十口人性命過長矣?”
身后一時沉默了片刻,方嘆道:
“無論如何,還是感謝大人手下留情,不過晚輩不解,大人此為是何意圖?”
譚公長嘆一聲道:
“唉,老夫一生,自詡以華夏命魄為己任,聽聞爾等綱領,不忍遽然絕之矣!”
“原來大人也算是志同者也,如今既已與晚輩等有了瓜葛,恐怕早晚為朝廷察覺,釀成大禍,不若干脆與孫某合作,促成兩廣獨立,成立共和國,孫某必推舉大人為總統也!”
“果然不負大炮的名號,誰都敢來拉攏,還敢空口許愿,老夫做了總統,那楊衢云怎么辦?幸好老夫與先生志雖同,但道不合也!孫先生是不是還想威脅,如若老夫不從,除非今日滅口,否則將宣揚出去,以裹挾老夫也?”
“難道大人并不懼怕?”
“哈哈,孫先生而今乃是著名匪首,如果將大清朝廿四行省督撫將軍們逐個潑些臟水,是否這大清的官僚體系,要自行崩潰也?何況,孫先生連老夫是何模樣都不知,此種威脅有用乎?”
“大人可是近在眼前!”
“老夫本還有話要說,孫先生倘若非逼老夫滅口,倒也不必說了!”
“孫文不敢,非是孫文膽大妄為,實是而今我華夏政治不修,綱紀敗壞。朝廷則鬻官賣爵,公行賄賂;官府則剝民刮地,暴過虎狼,盜賊橫行,饑饉交集,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嗚呼慘矣!大人履任以來,禁止賭博,雖是正清風氣,卻更使流民陡增,此皆有目共睹者也。孫文起事,不為一己之榮華富貴,但為天下生民耳!”
“話是不錯,但孫先生振臂一呼,果真即可使華夏富強耶?”
“大人說笑了,孫文雖狂,卻也未曾多做妄想,但我興中會之呼吁,絕非空言。中國積弱,非一日矣!上則因循茍且,粉飾虛張;下則蒙昧無知,鮮能遠慮。近之辱國喪師,群藩壓境,使堂堂華夏不齒于鄰邦,文物冠裳被輕于異族。有志之士,能無撫膺?夫以四百兆蒼生之眾,數萬里土地之饒,固可發奮為雄,無敵于天下也。乃以庸奴誤國,茶毒蒼生,一蹶不興,如斯之極。吾輩不禁大聲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也。”
“然起兵造反,必將大亂,昔年太平天國之亂,荼毒生靈,蹂躪地方之慘,實所罕有,且恰起源于兩廣,老夫既曾親歷,則斷不會放任之,天下大多士民亦不愿之,故而孫先生等,縱使一時成功,亦難存根基也。何況在兩廣成立共和之國,固非空中樓閣,亦乃分裂之舉也,老夫履跡陜甘、閩浙,無不以維護河山一體為首務,故而無論如何,孫先生所為,必是老夫大敵也!”
“可陜甘還是丟了伊犁之西,閩浙還是失了臺灣、澎湖!”
“臺灣一事,老夫已經盡力了,奈何朝廷百般掣肘,實難作為!”
“所以之前喪師失地,均由朝廷政治不良所致,大好河山,昏庸者竊而居之,而劉淵亭等名將無從施展,飲恨臺灣,尤令人痛心疾首也!長此以往,我華夏狀況之危,明眼者無不心憂,我等若不起而自救,順天應人,何以提倡大義也。”
譚公頷首問:
“先生識得劉淵亭?”
“晚輩無緣,未曾識得!”
“所以說外人譏諷先生好出狂言,非是說先生言之過大,而是指先生未免魯莽,規劃難以操作,言論缺乏憑據,方才先生以劉淵亭侃侃而談,卻不知劉淵亭就在省垣,更難以想象,方才引至此處者,正是劉淵亭也。”
譚公聽孫文沒有做聲,知道已經怔住,遂接道:
“你我同是漢人,同為國家民族,本宜協助之,然而,你我所見大有差池,方才孫先生也說,外敵對我窺視已久,倘再有類似太平天國之變亂,其必趁虛而入,則華夏有亡國之虞也,是以老夫以為,孫先生起事太過暴力,未必及得過康南海的改良之策矣。”
孫文聞言嘆息道:
“孫文以前也有改良之論,然最終認清,朝廷已病入膏肓,如何改良,又如何革除弊病?其實上年還曾冥思苦想數十日,作成上李傅相書,細數富國強兵之道,化民成俗之規,冀望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興沖沖入津求見,送上拜帖書信,卻成泥牛入海也!康氏所謂維新改良之舉,所列富國、養民、教民諸條,不見得高明于孫文,只是所謂改革,無不觸動權貴利益,他日就算試行,也必有百般阻撓,大人不見商鞅車裂,文公(王安石)奪配?縱是寄望于改良,亦少不得一番腥風血雨,是以孫文以為,還不如徹底推翻舊制,革新天命也!”
“去年戰事吃緊,李傅相日理萬機,冷落了先生,也未必是有意為之,先生或許只是誤會了。”
“非也,正是去年戰事進行,斷了孫文之期望,試想以我大清之國力,原本可與東洋一戰,正是他李傅相臨斷不決,調度籌謀不周,任用奸猾鉆營之輩,急于賠款求和,才奇恥大辱也!凡此種種,無不見專制獨裁之弊端,而與在下謀求之共和民主背道而馳也。是以就算這一戰僥幸未敗,最終也不過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罷了。”
“嗯,又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老夫于此論并不陌生,侯官嚴又陵早有論斷也。”
“侯官嚴又陵?原來在我興中會之外,仍有志同道合者,多謝前輩提醒,改日定要訪晤之。”
譚公聽孫文無時不以結黨為要,不由的搖頭苦笑,至于光緒三十一年,孫文果然在英國拜訪嚴復,深談救國之道諸事,乃是后話,亦不多表,單說譚公笑道:
“孫先生莫要急著結同納黨,今日你我冒險相約,絕非僅為談論這些,老夫還有一二要求,須得孫先生應諾方可。”
“前輩于孫文乃至興中會施有大恩,但凡不悖于我輩志向者,孫文無不承命也!”
“好,這第一事,孫先生今明兩日必須離開廣州,最好離開大清政令所及之處。”
“這,孫文志在起事,而且會內要員,身陷囹圄,孫文豈忍獨自潛逃?”
“巡防營正在嚴密搜捕貴會成員,先生就不怕一著不慎,束手就擒么?”
“孫文心傷韃虜苛殘,生民憔悴,早就立下必死之心,遂甘心赴湯蹈火,當仁不讓也!”
譚公心下生敬,頗想回頭看看這個年輕人的模樣,卻又忍住,默然片刻方道:
“先生大志,壯則壯矣!然則空做無謂之犧牲,并非明智也,陸皓東與程奎光等斷然已無生望,老夫竭盡所能,或能保其全尸,至于保安輪上所獲眾人,好在并無確證,老夫盡力施救,應當可以保全。至于先生所謂起事,根本遠未成熟,暫且遠避,偃旗息鼓,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方是可行之道也。”
“敢問前輩,何為時機成熟?孫文行事,又有如何不智之處?”
“哼哼,先生又何必動怒,且看這三日事情,老夫事前所得訊息來源,既有香港密探訪查,又有港督照會,更有貴會成員出賣,相互印證,已經確然矣,故而巡防營早有準備,你等所謂西南、東北二路早被監視,既稱密謀造反,這密在何處?二來譚三早已明示雙門底祠堂乃是陷阱,有去無回,還令陸皓東這般要員前去,是為魯莽也;三來事情既已敗露,早已滿城風雨,保安輪船竟能誤時兩日之久,居然還能載人而至,計劃不周、政令不達若此,如何造反?”
“這……前輩指教的是,興中會內叛徒,孫文至今未知,想來前輩也不會明示;至于陸皓東一事,一來當時情況緊急,知曉具體位置者不多,為確保毀壞名單,皓東毅然前往,可謂求仁得仁矣,前輩意思是,我等可派普通會員前去,殊不知我會志向,歷來呼吁平等,如何事到臨頭,先自退縮也?保安輪的確是一大錯,楊衢云先是索要總辦一職(起義成功則為大總統),因其籌措多數經費,孫文甘心讓賢,誰知三日前突然來電曰要延遲兩日,至于因由,至今未知,由此一事看來,興中會謀劃半載余,一朝慘敗,確因孫文籌謀不周也。”
“起事尚未成功,就已索要回報,貴會之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可見一斑也,老夫大致看了貴會之名冊,見到劉學詢等竟列顯要位置,此人承包闈姓,大壞廣東風氣,平日行止卑劣,性格狡悍,交通官府,倚勢凌人,侵吞捐項,魚肉鄉里,早為言官參奏,士林不齒,圣諭查辦,老夫到任后,追查其虧欠公款,多達一百三十余萬,追回四十萬后,竟匿逃香港,屢傳不到,此般見風使舵人物,焉能不為漁利侵吞之事?”
“劉學詢乃是孫文同鄉,其承諾供給軍資,的確乃是為己,欲得天下自專其事也,多自視為朱元璋、洪秀全,因晚輩曾慕范文正公‘出為良相,退為名醫’之語,而視我為徐達、楊秀清。然孫文以天下為公,欲將中國格外振興,志在使大清律法,換作天下人的律法,保護天下人也,豈能成為他人牟利之工具矣?不過興中會之初起,必以壯大為要義,是以肯為中國盡力者,皆得入會也。孫文嘗言曰:三教九流,皆可共語;竹床瓦枕,安然就寢;珍饈藜藿,甘之如飴。此亦孫文所謀共和民主之夙愿也!”
“然而造反之事,關乎無數生命,豈可兒戲?先生所謂眾生平等之愿望固好,然天賦資質,有天然之優劣,公德私范,有生性之高低,而貪圖名利、好逸惡勞乃凡人所共有,先生方才所謂令貴黨成員人盡其用,豈非正須長久積累之處?至于所謂時機,無非情勢變化,彼消此漲,則需先生深慮之也。”
孫文思考良久,方沉聲道:
“多謝前輩指教,孫文答應,今夜既離開廣州。”
“香港亦不可居,兩日之內,老夫要在廣東遍貼緝捕興中會首要之懸賞花紅單,五日之內,老夫將照會港督,許以重酬,要求引渡孫先生等,如此方可向朝廷交代。另外還需先生承諾,只要老夫未離任,先生不可在兩粵起事,莫要逼迫老夫行那趕盡殺絕之事。當然,老夫已經七旬有四,恐怕也難以久居此位矣。”
“孫文答應前輩,最后還有一請,臨行之前,可否面見譚三先生?”
“不必了,譚三既同情先生,終究可得機緣,日后再為先生效力,今日之事,除了你我,只有譚三與劉淵亭將軍知曉,他二人均已起誓守密終生,望先生亦永不為他人道也。”
“晚輩不愿起誓,但亦將守密終生也!”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譚公本想轉身目送,誰知在椅子上坐的久了,竟然已經麻木,只能癱坐在椅子上,直到劉永福送走孫文,過來相見,才攙扶起來,永福也不多話,只問了譚公身體,便護送回府,之后果然直到譚公離任兩廣近一年后,孫中山等方在惠州遙領第二次起義。再之后延闿更是追隨孫中山,披肝瀝膽,職至國民政府主席,逝后飾以國葬。據載民國以后,某次孫中山主持陸皓東公祭,特意要譚延闿撰寫祭文,大約是想讓其澄清乃父當年苦心,以洗刷彼時所謂劊子手之罵名,然延闿至純至孝,嚴守父命誓言,將祭文一事,轉托汪精衛以了,而今譚公已逝百余載,筆者敘來,姑充逸事趣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