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游戲的魅力遠比希爾預料大得多。
在這里,你可以成為萬人敬仰的英雄,擊敗強敵,拯救世界;在這里,你可以成為廣袤地域的統治者,隨自己心愿進行發展或征戰;在這里,你可以不再對一切忍氣吞聲,用自己手中的劍或魔法懲戒所有敢于冒犯自己的人或非人;在這里,你只要付出相應的努力,總能得到相應的獎勵,或是經驗、或是金幣、或是裝備、或是技能,不至于圈圈轉轉到最后才發現落了一場空。
希爾迅速愛上了這種打發時間的方式,與何金立的聯系也變得頻繁起來,實驗基地剛關閉時糟糕的心情被漸漸淡忘、那場重病的痛苦被漸漸淡忘、因為唐納德太太生出的愧疚也被漸漸淡忘。
雖然因為基地關停的原因收入驟降了一大截,不過希爾原本為了贏取莎蔓莎就留有不少存款,外加雖不多但也比一般工人高出一截的基本工資,過得倒也并不窘迫。
期間實驗基地有過一次聯絡,希爾原以為悠閑的生活即將就此結束,最后卻只是又簽了一份保密協議。當時希爾正沉迷游戲,見到前來送協議的工作人員,想都沒想就簽了,反正自從進入基地后簽的保密協議數不勝數。希爾也從來沒打算把從實驗基地接觸到的事說出去,那樣既沒好處,又危險。
但事情似乎并不像希爾想象得那樣簡單。
在簽下協議的一周后,希爾在游戲上又遇到了難題,于是習慣性地撥通了何金立的電話,對面響起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這里是縣警局,你是哪位?”
本應發問的希爾卻被搶了先,對方的話讓他有些擔心,在他表明自己身份以及與何金立的同事關系后,對方說出的信息讓他一時間難以接受。
“何金立自殺了。”
那個家伙會自殺?不是說打算玩到一百歲?不是前幾天還興致勃勃地剛買了最新上市的大型游戲?而且為了能夠獲得最佳的游戲體驗,還在網上買了最新的顯卡,還因為顯卡夸張的價格抱怨了好幾次?
那樣的家伙會自殺?
不知怎地,希爾突然想起了稍早時候簽下的保密協議,想起了更早時,劉乒乓突然來找自己,然后提起了某位熟人的消失。
似乎那件事就被什么神秘力量暗中壓下,現在那位消失的熟人仍舊沒有更多的消息。
電光火石間閃過的數個念頭,希爾下意識向電話另一端問道:“警官,他為什么自殺?”
“我們正在調查。”
那邊隨后掛斷了電話,希爾腦海中浮現出一幕滑稽的畫面:何金立背后中了數槍倒在地上,一旁的警官做出死于自殺的判斷。
盯著手機轉暗的屏幕,希爾茫然,過了好久才機械地點亮屏幕,撥打了一個號碼。
等待音一聲聲響起,每兩個音之間的間隔讓希爾覺得仿佛無限漫長,他的心也隨著等待時間的拉長越發收緊起來。
終于,電話被接通。
所幸,電話那邊響起的聲音是熟悉的聲音。
“希爾?這還真是稀奇的聯絡。”
“劉,還活著?”
“廢話,你死了我都死不了。”
“為了能邂逅更多美麗的小姐?”
為了緩和自己的心情,希爾開了個玩笑,對方卻在短暫的沉默后正經起來。
“不,戒了。”
意外的回答讓希爾心中的慌亂加深了幾分。
“邱還沒找到?”
“沒有。”電話另一邊的劉乒乓聲音低了幾分,“不要在電話里說這些……”
“抱歉。”
之后兩人寒暄了幾句,便結束了通話。
幾天后,希爾參加了何金立的葬禮,他的家人從遠方的國家飛來,本想將兒子骨灰帶回祖國安葬,卻被當地官員狠狠刁難了一番,兩位老人實在沒有辦法,最終只能將他安葬在這個城市。
葬禮上,希爾有些自嘲地想著自己最近是不是參加了太多葬禮。
前來參加葬禮的大多是基地的同事,希爾發現了吉米,心中突然一動,湊到他的身旁。
“回來了?”
“恩,給我折騰慘了,突然要簽什么狗屎的保密協議,要不是我反應快就露餡了。”
“確實討厭。說起來吉米你是怎么溜出去不被發現的?”
“怎么,你也呆不住了?”
“是啊,這個月來我都參加兩場葬禮了,太晦氣,想出去走走。”
“嘿嘿,出去走走好啊,你聽我說……”
希爾并未立刻將從吉米那里學到的辦法付諸實施,而是依舊像之前一樣,每天在游戲以及與沙曼莎的聯絡中度過悠閑的時光。
他一度向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神靈許愿,希望不要再在自己身邊看到死亡,至少短期之內不要。
但是他這美好的愿望注定落空,因為流感季來了。
今年的流感季似乎來得格外早,也格外猛烈,周圍幾家的鄰居很快都陷入到了流感的之中,門外的道路上每隔幾天就能看見穿著黑衣的人們簇著棺木路過。
也許是為了應對這次夸張的流感,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有人舉辦了一場專門討論傳染病疫情的演練,阿里克教授也參加了。
然而流感的盛行并未因此有半分好轉,無論是感染人數,還是死亡人數,似乎都遠超歷年水平。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希爾似乎終于轉運,自始自終也沒有被感染。
時間一天天流逝,希爾在家中度過了近年來最悠閑的勞動節、最悠閑的哥倫布日、最悠閑的感恩節、最孤獨的圣誕節以及更孤獨的新年。
隨后,一件波及整個世界的事被漸漸揭開帷幕。
最初,是希爾最不喜歡的那個東方大國發現了一種新的疾病。周圍包括希爾在內的大多數人都抱著一種看熱鬧的興奮情緒。
然而隨著對病癥相關信息的逐步披露,希爾心中的玩樂心態漸漸被冰寒取代,莫名的熟悉感越來越強。
不論是病癥,還是病原體的種類,都讓希爾產生了一種不好的聯想,并且讓他將之前經歷的某些事連了起來。
現在所缺乏的,只是決定性的證據。
希爾知道,那個證據一定會隨著研究的深入浮出水面。
確定病原體類型、成功分離毒株……
希爾默默關注著事態的發展,甚至時常忘了游戲。
終于,病原體的基因組被全部公開,希爾緊繃著心情,點開了相應的網頁。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在最寒冷的冬夜中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涼水般冰涼。
這個序列,他見過。
這個序列,是他簽下的某份或者某幾分保密協議的針對對象,是阿里克教授幾年來的研究成果。
自己之前的重病,根本不是什么該死的重感冒,而是源于那種曾經被多次用在小白鼠的身上的病毒。
他終于隱約想通了何金立那樣的家伙為何會“自殺”。
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步上與他相同的末路?
想到這些,內心的恐懼讓希爾難抑地顫抖起來。唯一的安慰是他并非何金立或者劉乒乓那樣在這個國家最危險的人種,然而考慮到阿里克教授對自己的態度,那微小的優勢似乎又那么無足輕重。
另一個隱患就是這段時間自己和何金立的交流太頻繁了些。
希爾已經記不清調查人員究竟來找自己問詢了幾次,每次問的問題全都大同小異,希爾知道對方想要什么樣的答案,所以無論對方如何誘導,希爾都不會向對方預想的方向多說半個字,只咬定事實——自己與何金立聯系是為了討論游戲的事。
這樣的說法顯然不會讓那些人滿意,于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前來,不知疲倦不知乏味地反復提出同樣的問題,不知要持續多久。
這段經歷讓希爾對“沉迷電子游戲是對生命的浪費”這種說法有了更深刻的新認識。
于是希爾最大精力不在徒耗在虛幻的游戲里,而是更多用在對現狀的梳理中。
由阿里克教授主導這那項研究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希爾不愿去猜測,但他至少覺得這個風險完全未知的災厄之源不會是被基地的金主故意放出來。
難怪那段時間阿里克教授的情緒如此暴躁,難怪實驗基地會被要求關停。
難怪什么電子煙引起的神秘肺炎在流感季到來后就默默消失了,并且相關的報道也在不知何時被抹去了痕跡。
回想一下,阿里克那個老東西完全是在遷怒。
看著電視上那些政客信口胡說的弱智言論,譬如這場疾病只是大號流感之類,希爾在心中難免暗暗嗤笑。實驗基地連動物實驗都還沒做全就關閉了,他們那些結論究竟是從哪兒得出的?是為了今年進行的選舉而信口開河,還是阿里克那群老家伙為了逃避責任隨便給了個結論?
既然病毒已經傳播到地球的另一端,顯然那么整個人類除了那些完全與世隔絕的偏遠群落,恐怕都難以幸免了,親身體會過這病毒威力的希爾已經可以預見在不遠的未來眾多人類因此死去的未來。
已經感染過一次,獲得了相應免疫也許是唯一的好消息,但希爾很擔心地球另一端的沙曼莎,畢竟自己的祖國在對抗疾病這方面從來都是毫無建樹。
撥通沙曼莎的電話,聽著對方沒什么變化的聲音,希爾覺得自己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些。
“怎么了嗎?你那里應該還是半夜吧?”
“恩,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最近的……”
希爾踱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讓月光能夠照進房間,卻突然發現樓下路邊停著一輛陌生的黑車,心中警覺頓生,看了一眼手中的電話,斟酌片刻后才繼續說道:“最近的大號流感的新聞你看了嗎?”
“最近有點忙,沒怎么看新聞。”
“嗯,也沒什么大事,這次流感有點嚴重,你平時有條件的話多帶帶口罩,多洗洗手。”
“好的,你在那邊也要注意身體,愛你~。”
希爾知道沙曼莎是在忙碌的工作中擠出時間與自己通話,便也不再多說,結束了對話。
他沒有去看樓下那輛陌生的黑車,像是單純為了照一照月光一般,站在窗口仰望天空數十秒,拉上窗簾,回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