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蓉握著白色繡蝶帕子,心中苦悶之氣一擁而上,喉頭一熱,吐出了一口鮮血。
帕子是從趙凜身上落下的,一對翠色藍尾蝶下面繡著趙凜的小字沐之,針腳不平,一看就是平日里極少習女工,用的面料卻是上好的揚州絲綢,想來刺繡主人身份不低。
李玉蓉回憶翻涌,這幾天趙凜神情冷淡,她早已察覺,只以為趙家失勢,父親暫緩了兩家的婚事,惹得趙凜心中不滿。
如今看來,趙凜早有了其他心思,今日退婚不過是他權衡利弊后的結果。
李玉蓉握緊手中的帕子,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上月在顧郡公府觀禮時,不慎迷路,闖進了一處別院,恰巧撞見顧蘊蝶與一個男子在假山后密會。
那男子身約七尺,穿著灑線繡暗紋錦團衣,因刺繡樣式極為少見,除了趙凜鮮少有人愛穿這款式樣的衣衫,李玉蓉不免多疑,轉念一想那時趙凜人在揚州,根本趕不回來,便也沒做多想,如今細思,趙凜所屬禮部,上月顧郡公之子顧守清迎娶賢成公主,他怎會突然被調去揚州。
如此,就能解釋得通,為什么顧蘊蝶屢屢挑釁她,處處與她做對了。
原來……
李玉蓉氣急攻心,嘴中發甜,又吐了一口血,她本就體弱,平日里要靠人參百草吊著半條命。只她不甘心,如果就這樣去了,不就白白便宜了趙凜這個負心人。
思及趙凜不日后會與顧蘊蝶成婚,心中一恨,暈死過去。
蘇煙色兄妹聞訊而至。
李府建在郊外,本就偏僻難尋,眼看天色漸晚,約莫已到酉時,車夫點了一盞油燈掛在前窗。夜里寂靜無聲,只余蟲禽鳥鳴。
車內慢慢有了光亮,暖光透過薄簾映出兩人樣貌。
雪膚花容,十五六歲模樣,著一身青衣的正是蘇煙色,身側臥躺著一個模樣姣好的錦衣少年郎,少年發如黑玉,鳳目瓊鼻,看著只比蘇煙色小上兩三歲,兩人容貌皆好,卻無一處相同,乍看之下并不像姐弟。
若不是蘇煙色開口喚了一聲“小弟”,倒叫人多想。
被叫醒的少年長眉微蹙,一對微挑的眼睛透著幾分不耐煩,抓了抓額發,隔了好一會兒才懶懶開口,“怎的了,阿姐。”
馬車行至李府二里地外便看到地上稀稀落落地散著幾張往生錢,蘇煙色心中不安,一路上雖料想李玉蓉多半不好,卻沒想到這般快。
蘇煙色輕輕拉上簾子,早年父親被調離建康,她與弟弟便寄住在姑姑家。李府一旁的街景她最為熟悉,想起幼時與李玉蓉等人在此處玩耍的情景,恍若昨日,不由眼下一熱。
忍了忍,對幼弟道:“快將衣冠整理一番,姑姑最疼你,這幾日我倆就留在李府多陪陪她。”
蘇景安只知表姐李玉蓉身子不好,他與阿姐不過是來探望,未想還要逗留幾日,如此就不用去學堂上學,正和他意。
但仔細一想,李玉蓉一向體弱,臥病在床也非一兩日,此次探病為何還要留上幾日,再看阿姐眼圈微紅,心里有了思量,約莫李玉蓉這次病得極為嚴重。
阿姐與李玉蓉一向和睦,這幾年父親回建康任職后,兩家更是來往密切,若是李玉蓉病故了,阿姐定是要傷心好一陣子。
兩人正心思沉沉,不多時,馬車已經停下,只聽車夫福伯沉聲說道:“大娘子,府門未開,老奴先去通傳,您與郎君在車上等上片刻。”
蘇煙色收回思緒,對福伯應了一聲。
蘇景安聞聲掀起簾子,李府府門緊閉,梁上掛了兩只素白色燈籠,此時正值秋末,晚風涼涼,將燈籠中的燭火吹得左右搖晃,白色穗子隨風而起,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晃眼。
暗道不好,李府都辦起白事了。
只聽“吱呀”一聲,李府大門半開,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寬臉塌鼻,是李蘇氏的貼身仆婦,名為樸娘,此時正四下張望,見到蘇煙色姐弟,連忙上前來迎。
“勞煙娘子,景郎君久等,外面風大,夫人已在屋里備好酒菜,只等二位入席。”
蘇煙色姐弟互看一眼,昨日收到姑姑來信,姐弟二人匆匆而至,并未回信要來,姑姑怎會知道他們今日便來。
再者,這信中只說李玉蓉身體抱恙,望父親去揚州請鶴周先生。父親昨日傍晚去了揚州,蘇煙色因擔心李玉蓉,焦灼了一晚才帶著幼弟趕來。
樸娘見兩人不走,連忙去拉蘇煙色的手,“煙娘子,仔細受了寒,夫人正傷心著,娘子郎君快些去寬慰幾句。”
樸娘手心冰涼刺骨,驚得蘇煙色微微一顫。
一聽李蘇氏傷心,蘇景安連忙從樸娘手里拉著姐姐往里走。
走了兩步,蘇煙色又想回頭叮囑福伯一聲,一回頭,門外空空如也,哪里來的福伯。
樸娘笑著關上門,手里舉著素白色燈籠,清冷地白光照在樸娘的笑臉上顯得格外詭異。
李府四下寂靜,左右兩旁栽了兩行倒垂楊柳,如今一看竟然換成了迎春花,李玉蓉自小有花粉癥,李府院里只植綠木百草,怎會種上了迎春花。
又看原來一汪秋水此刻已被假山覆蓋,再走幾步,突然燭火通明,遠遠就能看到姑姑李蘇氏正坐在廳內喝茶。
李蘇氏與父親極像,一雙鳳眼威而不兇,鼻梁高挺,玉面高額。因弟弟那對眼睛像極了父親,與李蘇氏也有四分相似,論模樣,竟比李玉蓉更像是親母子,自然,幼時李玉蓉也沒少在這事兒上吃味。
李蘇氏穿著一身紫色蘭花鍛棉服,戴著金釵玉鐲,并未著素衣、帶白巾。再看李蘇氏身旁的丫鬟仆婦,無一不是穿著鮮艷。
蘇煙色心中不安更盛,本想拉住蘇景安往回走,未想蘇景安一看到李蘇氏立馬跑上前去,抱著李蘇氏的胳膊,喊了好幾聲好姑姑。
李蘇氏臉上未見半點愁容,反而問起蘇景安怎的才來。
蘇景安到底年幼,開口就問門口為何掛著白燈籠。
李蘇氏神色微變,轉而又笑著讓丫鬟伺候蘇煙色兄妹凈手。
蘇煙色心里疑云遍布,門口掛著的白燈籠加之地上那些往生錢顯然是家中有人過世,怎的一進屋,眾人似是沒事人一樣。
蘇景安自小驕縱,見姑姑未回答自己的問題,連忙又問:“姑姑,我問您呢,李玉蓉呢?”
若往常幼弟這般無理直呼表姐名諱,蘇煙色早就上前訓斥,但今日氣氛實在詭異,她也不再多言。
“玉蓉正在屋內梳妝呢。”李蘇氏嘴角微微一扯,這笑容極為僵硬,似笑非笑,又對蘇煙色道,“好孩子,怎的不坐下用飯,想去看看你玉蓉表姐嗎?”
李蘇氏話音剛落,屋內眾人齊刷刷地看向她,嘴角亦是露出了與李蘇氏一般無二的笑意。
縱然桌上擺著佳肴美味,此刻蘇煙色也沒有半點胃口。
蘇景安再天真,現下也覺得不對勁了。
他連忙看了蘇煙色一眼,使著眼色叫阿姐不要答應。
卻聽蘇煙色開口說:“自上月踏秋后,便未見過玉蓉表姐,倒是真有點想念她了。”
蘇景安心想,阿姐怎的這般糊涂,想去阻攔,卻被李蘇氏拉住了手腕。
李蘇氏雙手堅硬如鐵,縱然蘇景安使出渾身力氣都掙脫不開,怎會這樣,自己平日里騎馬射箭一樣不落,雖不過十二歲,但總比李蘇氏這種成日里賞花品茶的貴婦人有力氣多了,而眼下卻根本掙脫不開。
暗暗又使了巧勁,仍舊無法抽離,蘇景安心中驚駭不已,又怕阿姐被樸娘帶去后院,又驚又氣,險些大喊一聲,阿姐,莫去。
蘇煙色話鋒一轉,臉上勉強擠出笑意道:“想來玉蓉表姐也快來了,我與景安就在此處陪姑姑閑聊幾句,待表姐來了,再與她說話不遲。”
說著神態自若地坐到蘇景安身旁,在暗處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叫他放心。
蘇景安心領神會,匆匆瞥了一眼四處,見墻上掛著一幅梨花雙雀圖軸,兩邊又貼了一對雙喜,桌上擺著如意花瓶,驚呼一聲,“姑姑,府里可有喜事。”
李蘇氏松開蘇景安的手腕,臉上古怪地笑意未退,反而更甚,“明日就是玉蓉大喜之日,天一亮趙凜就要來接她了。”
李玉蓉與趙凜的婚事定在本月初十,算起來確實是明日,只是趙家因為廢太子的事被天子遷怒撤去禮部尚書一職,如今趙公被降為刺史,三月前已前往幽州任職,姑父因為此事擱置了兩人婚事,這幾乎是全建康都知道的事情。
蘇景安皮膚細嫩,如白玉一般的手腕上赫然印著五個手印,往日破了點皮都要大呼小叫,眼下卻管不了那么多,揉了揉腕子,聽得眉毛直跳,卻并不敢發作。
蘇煙色將弟弟的動作盡收眼底,心里苦笑,自己這個幼弟,竟也有怕的時候。
外面天色開始泛白,眼看即將天亮,桌上菜肴一動未動,李蘇氏突然起身,身后的仆婦丫鬟也緊跟其后,就連樸娘也跟在身后。
眾人排列整齊,竟像傀儡一般。
兩姐弟哪見過這樣的陣仗,驚疑不定間,李蘇氏等人已經消失不見。
蘇煙色連忙拉起蘇景安往屋外沖,李府的院子她再熟悉不過,可如今姐弟兩人跑得滿頭大汗,卻仍在前廳。
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鬼打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