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的熱鬧像潮水般退去,夕陽的余暉給紀家小院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紀晏清捧著新買的泥哨,興奮地吹著不成調的曲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
紀母在灶房準備晚飯,炊煙裊裊升起,帶著柴火的煙火氣。
紀晏如卻并未回家。
他將背簍隨手扔在院角,目光沉沉地掃了一眼堂屋——林遇安正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幫紀母擇菜,側臉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溫順。
他腳步一轉,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出了院門,身影很快融入了暮色四合的村莊。
他的目標很明確——馮家。
那個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越收越緊:
穆南嘉和馮招娣,到底是什么關系?
集市上那短暫卻充滿張力的接觸,林遇安眼中無法掩飾的關切和那句石破天驚的“如果你想離開那個家”…絕非尋常。
馮家在虹橋村最偏僻的角落,院墻塌了半截,比上次來時顯得更加破敗蕭索。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只瘦骨嶙峋的雞在刨食。
紀晏如沒有直接進去。他站在那棵歪脖子棗樹的陰影里,像一頭蟄伏的獵豹,耐心地等待著。
他了解這種家庭,傍晚時分,往往是矛盾爆發或者壓抑釋放的時候。
果然,沒過多久,屋里就傳來了馮奶奶那標志性的、尖利刻薄的叫罵聲:
“…死丫頭片子!一下午就賣這么點錢?連個鹽罐子都買不起!白瞎了那么多糧食喂你!賠錢貨!喪門星!”
接著是壓抑的啜泣聲,細弱得像剛出生的小貓,帶著無盡的委屈和恐懼。
“哭!還有臉哭?!飯呢?!你弟弟餓了你沒聽見?!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裝可憐!跟你那沒用的娘一個德性!看著就來氣!”
一陣噼里啪啦的摔打聲和孩童尖銳的哭鬧聲混雜在一起,像一場令人窒息的家庭風暴。
紀晏如靠在粗糙的樹干上,聽著里面不堪入耳的辱罵和馮招娣微弱的啜泣,眉頭越皺越緊。
他早知道馮家老婆子刻薄,但親耳聽到這種惡毒的咒罵和毫不掩飾的虐待,還是讓他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厭惡。
難怪…
難怪林遇會用那種眼神看她,會塞給她那么多錢,會說出那樣的話。
馮招娣在這個家,過的簡直是地獄般的日子!
可是…為什么是林遇?
一個外鄉來的、身份不明的姑娘,為什么會對馮家這個受盡欺辱的丫頭投入如此巨大的、不合常理的關注和同情?
僅僅是路見不平?紀晏如不信。
林遇看馮招娣的眼神里,分明帶著一種…更深沉的、仿佛血脈相連的痛惜!就像…就像看到自己至親之人受苦一樣!
這個念頭讓紀晏如心頭猛地一震!一個極其荒謬卻又揮之不去的想法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
難道…她們真有血緣關系?穆南嘉是馮招娣失散的親人?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穆南嘉對馮招娣那種超越常理的在意,她初來乍到卻對馮家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甚至她昨天脫口而出的那句“外婆”…當時以為是口誤,但如果…
紀晏如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
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穆南嘉身上所有的“矛盾”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的悲傷,她的堅韌,她對馮招娣處境的感同身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受苦的“親人”!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動。
真相如何,還需要驗證。
他最后看了一眼馮家那扇破敗的門,轉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
他需要回去,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那個住在他家的“干妹妹”。
紀晏如回到紀家時,晚飯已經擺上了桌。
紀父坐在主位看報紙,紀母正給林遇安盛湯,紀晏清擺弄著他的泥哨。
“哥!你跑哪兒去了?飯都好了!”
紀晏清喊道。
“有點事。”
紀晏如含糊地應了一聲,拉開凳子坐下,目光卻第一時間鎖定了林遇安。
她正小口喝著湯,低眉順眼,仿佛集市上那個與馮招娣低語、眼神銳利的少女從未存在過。
但紀晏如此刻再看她,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那層“乖巧柔弱”的偽裝之下,似乎涌動著一股為親人奮不顧身的孤勇。
林遇安感覺到他灼人的視線,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溫順無害的、屬于“干妹妹”的笑容:
“哥哥回來啦?快吃飯吧。”
紀晏如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包含了審視、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敬意?
他拿起筷子,剛夾起一筷子菜——
“對了,”
林遇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湯碗,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輕輕放在紀晏如面前的桌子上。
正是集市上他買給她的那個兔子糖人。
晶瑩剔透的小兔子,在油燈下折射著溫潤的光。
紀晏如的動作頓住了。
林遇安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澀和感激:
“哥哥,這個糖人…太可愛了,我…我舍不得吃。還是…還給你吧。”
她微微低下頭,露出白皙的后頸,聲音輕軟,
“謝謝你…想著我。”
堂屋里瞬間安靜下來。
紀晏清眨巴著眼睛,看看糖人,又看看他哥,一臉懵懂。
紀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覺得閨女真是懂事又貼心。
紀父從報紙上方抬起眼,目光在糖人和兒子臉上掃過,帶著深意。
而紀晏如…
他看著桌上那只憨態可掬的兔子糖人,再看看林遇安那副“羞澀感激”、“懂事貼心”的模樣,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好家伙!
在這兒等著我呢!
她哪里是舍不得吃?她分明是在用這個糖人,當眾、狠狠地、無聲地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買糖人時存了什么心思?試探?逗弄?帶著點居高臨下的施舍?甚至是為了諷刺她像只兔子?
而現在,她輕飄飄一句“舍不得吃”、“謝謝你想著我”,就把他的所有心思都攤開在父母面前,顯得他像個關心妹妹的好哥哥!
而她,則成了那個珍惜兄長心意、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好妹妹!
這招以退為進!這招四兩撥千斤!這招殺人不見血!
紀晏如感覺自己像是吞了一只蒼蠅,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憋得臉色都有些發青。
他死死盯著那只礙眼的糖人,又抬眼看向林遇安——
她正微微歪著頭,用那雙清澈無辜的“兔子眼”看著他,眼底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挑釁和狡黠!
小狐貍!
這絕對是只披著兔皮的小狐貍!
紀晏如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握著筷子的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
他真想立刻掀了桌子,把這裝模作樣的小狐貍揪過來,逼問她到底是誰!和馮招娣什么關系!
但他不能。
在父母面前,在紀晏清面前,他只能把這股邪火硬生生壓下去!
“呵…”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伸手拿起那個糖人,在指尖漫不經心地轉著,目光卻像淬了火的刀子,釘在林遇安臉上,
“妹妹真是…有心了。”
他故意把“有心了”三個字咬得極重。
“既然妹妹舍不得吃,”
紀晏如嘴角勾起一個帶著危險氣息的弧度,忽然將糖人往前一遞,幾乎要戳到林遇安臉上,
“那哥哥幫你保管?免得…化了?”
林遇安看著近在咫尺、幾乎要碰到鼻尖的糖人,以及紀晏如眼中毫不掩飾的威脅和怒火,心臟猛地一縮,但臉上依舊維持著無辜的怯意,身體微微后仰,細聲細氣地說:
“…都聽哥哥的。”
一場無聲的硝煙,在飯桌上彌漫開來。
紀母看著兒子“溫柔”地幫妹妹保管糖人,滿意地點點頭。
紀父則放下報紙,目光在劍拔弩張的“兄妹”倆身上掃過,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紀晏清則完全沒感受到這詭異的氣氛,開心地嚷著要喝湯。
紀晏如將那枚“燙手山芋”般的兔子糖人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糖殼硌著他的掌心,也硌著他的心。
他看著林遇安重新低下頭,小口喝湯的溫順側影,眼中風暴翻涌。
林遇……
好,很好。
你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關?以為裝乖賣慘就能讓我放棄?
他用力捏碎了糖人一角,甜膩的糖渣沾滿了指尖。
馮招娣…
你的軟肋,我已經找到了。
游戲…
現在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