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孝經(jīng)
中平六年六月初六，上林苑
太陽更毒辣了，日頭高高掛在天穹，皇帝落足在上林苑的亭臺邊，少府令張昶侍立在一旁，唐美人端著一盤兒葡萄，時不時吐出點點葡萄皮，眼睛都要瞇出一條縫了。
“好吃嗎？”
皇帝揉了揉她的腦袋，輕笑道。
這個時代的水果種類雖然不如后世那么多，但是也并不少，像什么大棗啊，獼猴桃啊、葡萄啊，在上林苑里都能找到。
大漢兩大黑科技，溫室，冰窖。
作為皇家的私人管家，少府令張昶只能表示，自己實名羨慕了。
“好吃。”
唐美人順從的仰頭，像只小貓咪。
皇帝坐在亭臺邊，指著在田埂上休憩的人們，溫和道：“看見那些勞作的人了嗎？”
唐美人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覺得他們幸福嗎？”
唐美人搖了搖頭。
“我明明一句話便免了他們五年的稅賦，你覺得他們?yōu)槭裁催€不幸福？”
“吃不飽？”
唐美人看著皇帝，有些小心翼翼的說道。
這話說出來，頗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天子治下都能吃不飽，這不是在說滿朝公卿都是尸餐素位的廢物？
張昶也在一旁，側(cè)耳傾聽。
皇帝點了點頭，絲毫沒有異樣的情緒，溫和道：“對，就是吃不飽。
不是他們不努力，也不是滿朝文武不用心辦事，而是天下的糧食太少了，有人能吃上糧食，有人就吃不上糧食。”
張昶聞言，心中對皇帝的這番話倒是有些詫異。
作為一個長于深宮，向來不缺衣少食的皇帝而言，能認識到這一點是極為不容易的。
皇帝語氣一變，嘿嘿笑道：“所以，你的那些花......”
唐美人：“......”
張昶：“......”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唐美人白了皇帝一眼，道：“這里本就是林苑，妾在什么地方種花都可以，陛下不必掛懷。”
她這小大人的模樣讓皇帝會心一笑，連張昶見了，也忍不住揚起嘴角。
田埂上的人們，有的光著腳，有的光著臂膀，還有的人骨瘦嶙峋，肋骨清晰可見，無疑，這些都是河內(nèi)移來的流民們，也只有他們，才能在上林苑中毫無形象可言。
真正上林苑里的佃戶們，日子可比外面的人們還要好過得多呢。
“知道朕為什么在這時候下令屯田編戶嗎？”
皇帝的聲音同樣溫和，但是張昶卻知道，這位是在問自己了。
皇帝在五月底就已經(jīng)下令屯田編戶，編戶是重新編造戶籍，對京畿內(nèi)在冊的，不在冊的人口都要清查出來，執(zhí)行者是袁氏的袁紹。
屯田是民屯，在京畿內(nèi)進行屯田之冊，六月份就開始了攏肥，掘壑，疏通河渠，焚草，增加土地肥力。
張昶低頭，恭敬道：“陛下應該是為了八月的案比，避免這些流民成了他人的奴婢。”
皇帝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是為了避免這些人成為他人的奴婢。”
在皇帝手下任職是一回事，愿不愿真心實意為皇帝辦事卻是另一回事。
皇帝還沒有自大到因為自己在五月份大耍了一把威風而誤以為張昶就此真心便投效于他了。
如果不是看在漢室如今再現(xiàn)了一抹生機，尚有可為之處，張昶哪會甘愿待在這水深火熱的雒陽城中？哪會選擇待在皇帝身邊？
皇帝之所以沒有對這位名臣表現(xiàn)的急不可耐，就是為了等到今天這樣一個時機。
他已經(jīng)給了張昶足夠的時間去考慮、觀察，如今正是張昶該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陛下所言編戶齊民者，為桓寬所言：宋 、衛(wèi) 、韓 、梁 ，好本稼穡，編戶齊民，無不家衍人給。雖有其言，卻自成一家，若能推行天下，自為百姓之福。”
張昶的言語之間對皇帝編戶齊民的推崇。
當然，皇帝也理解他的想法，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是這個時代儒家的普遍想法。
換個說法：當今之世，施行教化的主體是誰？
鄉(xiāng)賢耆老啊！
當世最普遍的社體是什么？
村！
這樣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親親相隱，民不舉官不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才是儒家的終極理想，張昶是張奐之子，張奐用一輩子都沒能讓自己貼上士人的圈子，自然是要讓自己的兒子貼上去的。
所以，張昶的儒家思想就更好理解了。
張昶恭敬道：“上林苑地廣千頃，經(jīng)年之積累，荒地尤多。陛下曾親自下詔，除葡陶等行宮，其余之地盡皆厘清，募民屯田，以所人充糧草，屯得益興。
而開放上林之禁，分田地、池沼予百姓墾殖，這是孝元、孝成皇帝時就有的成例。”
看著少府張昶說出這話以后，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皇帝饒有興致的問道：“既然是如此德政，為何有人彈劾你？”
在京反對的派系給出的理由是“上林苑乃皇室林苑，肆意放任百姓在行宮附近耕種樵采，有損朝廷威嚴。”
但實際上是怎么回事，皇帝心里其實是再清楚不過，他有意問張昶，主要還是想看看張昶對此事的態(tài)度。
張昶官居少府，掌管園池苑囿、山地池澤等稅，如何不知上林苑現(xiàn)今的情況？
自皇帝踐祚以來，久不入上林苑，而，在雒陽內(nèi)風聲鶴唳的短短數(shù)月之中，在冊無數(shù)的土地山林池澤，在皇帝的手中盡然無聲無息就沒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怎么突然就沒了呢？
當然是都被私人開墾圈占，眼下除了幾處宮殿群未有被人侵占以外，其余的土地盡皆為他人所有。
這些人不是旁人，正是雒陽城內(nèi)豪族，他們侵占上林荒地野林，早就形成了某種詭異的圈子，皇權(quán)動蕩之間，正好讓他們得了利。
他們知道這是薅皇室羊毛、有損國法的勾當，都不敢聲張，就連歷任雒陽令都對此視而不見，默認既定事實。
如今皇帝要拿上林苑的荒地給百姓屯田，用意雖然是好的，卻藏著一柄殺人的劍。
要知道上林苑現(xiàn)在除了葡陶宮等幾處宮殿群以外，哪里還有多余的荒地給流民？
皇帝這么做，就是要讓雒陽本地的豪族主動將刀柄遞上來。
當然，張昶不知道皇帝已經(jīng)知道，他也在極力藏著，避免讓皇帝知曉，這事你知我知都可以，但是皇帝絕不能知道，誰知道這位少年英明的皇帝會不會因此對雒陽城內(nèi)的豪族大動干戈。
張昶委婉道：“上林苑中多山澤林池，若是陛下耗費錢財去開墾田地，京中不知多少人在看著陛下忍痛何時收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