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說星城還有什么地方能藏住它……”
“那個地方涉及星城根本,只有城主才能知曉,而且也無法查證。”
其實早在赫連破說這些話的時候,趙水腦中就蹦出過“惡淵海”三個字。但兄長不說,他亦選擇不去想,那時候大婚在即、日漸安定,他們心照不宣地選擇對云石藏于何處的猜想視而不見,赫連破甚至打算放棄指望云石護城。
但在趙水聽到那句赫連破留給下一任城主的最后一句話——“西北絕險,星世之樞”時,才猛然直面當初萌生的猜測。
或許他當時就該堅持追問、就該繼續(xù)尋找云石的。這樣他就不會擔任主將奔赴沙場,不會想出“困靈”術(shù),兄長也不會枉死。
“你想讓我去惡淵海,尋找陽云石。”趙水接著方才的話直言道。
卻見付錚的眼眸流轉(zhuǎn),竟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滴淚來。
“我不知道……”她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茫然,說道,“惡淵海……雖星律有言‘滌清罪孽者可出’,可它自存在起就有進無回,沒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爹說,那個地方就像黑洞一樣,連一絲光都不曾透出來過,是人力難以抗衡的力量。”
她逐漸鎮(zhèn)靜下來,看向趙水道:“趙水,你并不欠星城和百姓,若不愿,我可以保證只要我在位一日,必護你、護家人周全。你大可以……”
“大可以什么?”趙水打斷她的話,反問道。
他一步一步,緩慢地向付錚走去。
“可以看著昔日師門舊友,一個個受到暗害嗎?可以眼見傀儡四起,遠遁江湖嗎?可以就此蒙冤,背負弒兄害師、意圖謀反的罪名一生嗎?呵……”
趙水忽而淺笑一聲,人已逼近付錚,貼在她耳邊輕輕地道:“付錚,你知道我會作何選擇。在你打算將事情告訴我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把我推向惡淵了。”
腳下踉蹌,付錚不穩(wěn)地連退數(shù)步,背抵在墻上。
“是啊,沒錯。”她也彎嘴笑了,卻笑得苦澀,“就當我的一個賭吧,我賭那個人,是你。”
“我爹娘在哪兒?”
“錦囊上繡著的地方……衛(wèi)連被貶出都城時暗中將他們帶出,那里星訊不及,我想既然能護你安然長大,也必定能讓他們藏身。”
趙水點點頭,繼續(xù)道:“南境將士我已吩咐下去,若此宴我無法回歸,他們會以受我虎符脅迫之名自行遣散歸順,屆時,莫要傷及將士性命。”
“我不會讓軍中內(nèi)亂。”
“那日常家人埋伏我時,還有另外三人幫忙。我查過行蹤,應(yīng)是天璣門安之素、汪嵐,以及天樞主門一個叫曾笑笑的前輩。你可知兄長遇害時,除了汪嵐隨軍回城,另外二人是否也接觸過常師長遺體?”
“安之素奉命撥銀安置,出城迎接,他和汪嵐都接觸過尸體,但事發(fā)時二人都未歸。曾前輩倒是在事發(fā)后立即趕過來——她是常安師長的多年好友。”
“此三人,記得留意。”
“嗯。”付錚點頭道。
“老蘇他愛鉆牛角尖,我怕他會做傻事,幫我私下勸住他。”
“好。”
“靖澤兄受輔星牽連,為我所累,開陽門主一定有辦法斷絕……”
“沒有。”付錚斬釘截鐵地揚頭道,“沒有辦法。趙水你記住,你的身上,就是背負著他的命。”
趙水哽然。
他看著付錚倔強的眼神,有些分辨不清,她內(nèi)心到底是怎么想的。需要他踏上一條“死路”,卻又一定要他活著。
夾在私情與星城之間,她應(yīng)該也很艱難吧。
說起來,交代了那么多人,可最讓趙水放心不下的,還是她。
趙水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
云石帶著彩光沉墜,在二人身邊飛舞而過,劃出一道道光影。暗室內(nèi),忽然變得很靜很靜,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付錚,我本就被扣上罪名,也許這一去,不過是一名罪臣伏誅而已。
可在此之前,我還想短暫地忘卻一次,假裝一切還在從前。
趙水心中念著,緩緩傾身,可氣息迫近時,付錚卻顫動了下,偏頭躲過去。
她的睫毛下碎光顫動,像獨自理智的蝶。
喉結(jié)滾動著咽下某種嗚咽,一股無名的怒火忽而涌上心頭,趙水再難抑制,一把將她按在墻壁上,另一只手滑過她的臉緊貼腦后,俯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唇齒撞上來帶著點點酒味,是多少次睡夢中想念的甜意,讓人迷醉貪戀。付錚掙扎抬手想推開他,卻在觸碰到他肩上的血痂時縮成拳頭,攥著他衣襟緊了又松,最終垂落,任那滴蓄了太久的淚墜進彼此交錯的呼吸里。
殿外下雨了。
雨絲無聲地織著,將夜色暈染成一片朦朧的氤氳,水汽氤氳,從暗門的縫隙間擠入,讓時光在這潮濕的寂靜里變得緩慢而黏稠。
“去那里看看!”侍衛(wèi)叫道。
“再來一隊人!”
宮門早已被封堵,宮城內(nèi),侍衛(wèi)們交錯疾行,人影錯動。
“咻——砰!”
一朵赤紅煙花在宮城的角落上空炸開,火星如血雨般灑落。正四處奔走的隊伍齊齊停步,抬頭向火焰炸響的方向看去。
那是星門求救的煙花。
“太微殿方向!”玉衡門主拂袖而起,帶領(lǐng)手下沿宮墻快步而行。蘇承恒緊跟其后,見門主抽出腰間佩劍準備迎戰(zhàn)的模樣,不由懸心。
青石板上腳步聲如急雨,宮門侍衛(wèi)紛紛拔出兵刃,衣袂翻飛間,已隨各門主趕到太微殿的大院門口。只見院前星靈如虹,付錚腿上褲袍被鮮血浸透,半跪在地,手中天樞主石正迸發(fā)出刺目光芒,牽一紅靈如長鞭般急速甩動。而距她三丈外,趙水正上下躲閃,以隕鏈一邊抵擋,一邊向她逼近。
“諸位門主,助吾擒之!”付錚大喊道。
她咬破指尖,兩手交錯在胸前劃出血符。玉衡與天璣兩位門主率先出手,兩股靈力注入符陣加持,天樞主石瞬間化為無數(shù)血滴子,一齊襲向趙水。
趙水息凝霆蓄,壓低重心緊盯紅雨,在其臨近的瞬間旋身揮鏈,周身藍霧沖天暴漲,如龍開頜。
“錚錚鈴鈴……”大大小小的脆聲響起,血滴子被盡數(shù)彈開,忽又一靛溟光布從天而降,將血滴子吸入漩渦,赤紅光芒齊齊旋轉(zhuǎn),在空中劃出圈圈軌跡,轉(zhuǎn)眼結(jié)成天羅地網(wǎng),再次向趙水壓去。
“師父……”趙水心中暗道,望見宮墻上抵力出手的開陽門主,刃睫交霜,竟不躲閃。待光幕壓至頭頂,他才突然展臂轉(zhuǎn)身,將整個人的身子與漩渦轉(zhuǎn)至同步,高舉手臂兩手合一,竟在漩渦中心撐起又一團逆流,逐漸與對方的靈力攪合。
這是開陽兩位昭星高階的靈人的對抗,是師父與逆徒只見的較量,眾人只見電光火石在藍得發(fā)黑的迷霧中閃現(xiàn),仿佛罡風裂地、殘影碎空,不禁瞠目而立,不敢插手。
迷霧中,忽有隕鏈穿云而過,沖向付錚!
“不好!”破光門主暗道,立即拋槍阻擋。
但開陽門主還是分了神,上部的颶風驟熄,趙水抓住機會手頂星靈漩渦,自下而上遁地而起,隨霧藍焰光飛身落到大殿重檐之上,血滴子隨風相合,天樞主石竟轉(zhuǎn)眼間落入了趙水之手。
細雨下,趙水舉起扁圓的云石,仰頭借大殿下的火光看了看,笑道:“多謝師父饋贈,弟子這廂謝過。”
“卑鄙手段,竟奪城主云石!”天璣門主呵道。
“趙水,你莫輕舉妄動。”付錚瘸著腿上前道。
“笑話!”趙水居高臨下,向殿前之眾道,“這本就是父上贈與本將軍的,城主既已與本將軍劃清界限,有何理由將云石據(jù)為己有?”
“臭小子!”開陽門主躍入人群前,喊道:“你究竟意欲何為!”
“臭小子”三個字讓趙水有些失神,但今時已不同往日,他知道,門主這次是真在罵他。
“弟子不過是想為自己伸冤,查明真相而已。”
“你不配合,如何調(diào)查!”
“我如何配合!”趙水反駁道,“配合你們將我囚禁安罪嗎?連昔日枕邊之人都會對我出手押入大牢,還有誰能聽我一言?”
說話間,幾位門主已悄然來到開陽門主旁邊,分列左右。幾人眼神交流,數(shù)十年的默契無需言語,開始蓄力。
一觸即發(fā)之時,蘇承恒突然沖出人群,擋在了他們身前。
“門主們不可!”他叫道,聲音在院落間尤為清楚,“趙水他既然要辯,何不給他一辯的機會?”
他的驟然現(xiàn)身讓人始料未及,無論宮苑眾人還是趙水,皆愕然。
寂靜中,又有一聲高喊。
“是啊!”是金湛湛的聲音,小小的人還沒從人叢中擠出,話語先響亮起來,“星門律例中有、有明確規(guī)定的,重案應(yīng)該三司會審,證據(jù)確切才能定罪!你們不過是聽說,沒有人親眼所見、也沒有直接物證,怎可逼罪認罰?”
“律例中亦有令,拘捕不從者,可嚴懲不貸,挾持傷人者,可破令死罪。”天璣門主沉著臉向金湛湛道,“若再言,以勾結(jié)叛黨之名論處!”
“我……”
金湛湛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被天璣門主的一卷拂塵給纏住身子拖倒在人群中。其他天璣門人立即上手,將她的嘴緊緊捂住。
“逆徒,還不讓開。”玉衡門主的臉色更加不好,他知蘇承恒心倔,也沒多言,至今交手下靈,用定身咒將他釘在了原地。
“上!”開陽門主發(fā)令道。
天璇、天璣、玉衡、開陽與搖光五門門主一齊沖天而起,其后門人移步結(jié)陣,聚集眾力撐住各自門主。
“來了。”趙水心道。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看了付錚一眼,瞥見她的背影在雨中顫抖,心似乎又被釘?shù)脠远藥追帧?p> 煙雨朦朧中,只見玉衡門主長劍脫手,在空中分化出十二道劍影,搖光門主緊隨其后,腳踏罡步,所過之處屋瓦如活物般掀起,匯成鎖鏈與劍影交相呼應(yīng),齊齊朝趙水而去。趙水拳掌交握,意圖喚醒手中云石隔擋,卻不想,天樞主石在他手中第一次催動,卻似被刺激到了一般,驟然炸起一道朝霞般的碩大火團沖了出去,瞬間將屋瓦劍影燒得粉碎。
“怎么會……”趙水被它的威力鎮(zhèn)住,想立即收手,可火團卻一時難以控制,灼上玉衡搖光兩位門主的衣衫,將他們生生撞向地面。
趙水的意外神色與開陽門主的怒目打了個照面,開陽門主緊皺眉頭打量他一眼,掌中靈力如龍虎般發(fā)出咆哮聲響,向趙水呼嘯撲來。
趙水翻身去躲,碰上手持拂塵的天璣門主,起手隔擋,卻慢下一步,被身后之靈重重一擊,如鳥雀中彈失重下落。
下落間,正碰上天璇門主——這位門主已然年邁白首,趙水實在不忍出手,索性閉上眼挨上一擊。
卻不想一陣毒煙翻滾,讓他登時胸口發(fā)悶。他立即屏息割指,將入體的藥氣外逼。
“嗤——”玉衡門主的劍趁機襲來,趙水翻身躲避,身上卻仍被割開了數(shù)道口子。還未穩(wěn)住招式,搖光門主的長槍已然拋來,趙水轉(zhuǎn)手起靈急速后退,槍尖在他的掌心間直逼腹部,終被他極快的閃身躲了過去。剛尋得喘息之機,開陽門主又一掌風襲來。
打不動了。他心道。
恰在此時,數(shù)枚光點一閃而過,先一步向他襲擊。趙水只覺身子被強勁的力量帶偏,周身穴位同時被擊打,一齊失力下墜。開陽門主的掌風在他側(cè)耳呼嘯而過。
重重砸地,趙水感到一陣暈眩,爬地想撐起身,卻臂彎一軟又倒了下去。
他只覺身上里外都在發(fā)痛,雨水混著泥滲入血口,如火舌舔舐。
“那是什么?”
“云石、是云石!”
人群里發(fā)出喊聲,鉆入耳中。
趙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去,只見四色光點如飛螢晃動,在付錚的身影周圍轉(zhuǎn)動。
是她出手了。趙水卸下胸口憋的氣,伏倒在地。視線轉(zhuǎn)回清晰,卻見對面的付錚臉色驟然煞白,目光停滯在他的頭頂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