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放棄。”蘇承恒看著金湛湛跑開的背影,低聲道。
趙水將塞到一半的包裹捅到他懷中,說道:“幫我還給她。若不收就說,這是我入股山莊的本錢。”
“趙水!”蘇承恒恨恨道,湊近牢籠,“你信我,我能救你走,帶你——”
“我信你。”
趙水眉峰一挑,轉頭看他。目光中,是蘇承恒難以理解的平靜與干涸。
“不僅我信你有劫囚的能力,我們的城主也信。”趙水的嘴角彎出與滿身破損不符的弧度,將視線落在不遠處的蘇清遠身上,“所以才特意在半夜將伯父召來,就是為了讓你爹防你啊。老蘇,你們蘇家世代清白,又出了你這么一個文武雙全的寶貝,莫為了外人背負叛黨罵名,毀了高潔之名。”
“高潔在于心在于行,不在于名。”蘇承恒一把抓住木柵,說道。
“那就放在心里。等你哪天登上高位能說了算了,或是練就通天本領了,再來救我,屆時,我要連同弒我兄長的仇人、頭頂的污名一同除去!蘇承恒,你做得到嗎?”
蘇承恒的手猛地攥緊,喉結上下滾了滾,心如油煎滾過。
這是好友的囑托,他不可不應。可應下,就是眼睜睜由他奔赴火坑。
“好。”蘇承恒說道,心中的那層脆弱褪去,剩下不容置疑的勁,“但趙水你也要記住你說的,要等著我。”
“一定靜候佳音。”
趙水又瞟了旁邊始終不言的許瑤兒一眼,笑道:“人生苦短,二位也要記得及時行樂啊!”
“我們不用你管。”許瑤兒眉心微蹙,攏著一抹輕愁道,“趙水,我雖不知道城主她為何這么做,但她……一定有難言之隱,她心里的痛苦,絕不比你少。”
“但愿如此。”趙水仰頭看天,日光被飄云遮住,熱氣少了許多。他又道:“還請幫我轉告城主,山高水遠,良人難覓,若遇到,莫惦念失約舊人,蹉跎了歲月。”
許瑤兒緩緩搖頭,眸底含淚,眉梢卻挑著幾分慍色,像是又痛又氣,連聲音都帶著顫,回道:“這就是你作為男人的擔當嗎?你到底懂不懂她?趙水,這些話,你留著喂狗吧,我是不會說的!”
說完,她也轉過身去,往城門疾步走遠了。
趙水苦笑一聲,喊道:“蘇伯父!云層漸密怕是要下雨了,快些趕路吧。”
囚車晃動,官役們圍上前。
蘇承恒被攔開,駐足原地,看著馬車漸行漸遠。
“珍重。”蘇承恒道。
回應他的,只有那安然盤坐、招手告別的背影。
趙水在入夏時分踏上被發配的路途,一路向西北顛簸。先前去惡淵古墓時匪亂正起、行路匆匆,沒來得及留心一路環境。這次隨著囚車慢悠悠地前行,反而有了足夠的時間,將沿路的風土民情好好看看。
剛開始,村鎮還算密集,押運的隊伍路過時,總有人扒著墻頭或站在道邊看。
有好奇打量的,有交頭接耳議論的,偶有幾聲啐罵混在風里飄過來。押運的官役們見慣了這場面,要么呵斥著驅散人群,要么懶得理會,只不時地抽打馬匹催著快走,車轱轆在石路上咯吱咯吱,偶爾與石子擠壓拖出刺耳的聲響,一路蕩向遠方。
惡淵雖比南境近,但路途曲折繞行,反而更加慢。出了都城地界,往西百里后,景色明顯發生了變換。綠坡褪盡,山峁裸出赭紅筋骨,溝壑如裂,風卷沙礫打在木欄上噼啪作響。人煙也跟著綠植逐漸稀少,天地間,貧瘠卻遼闊。
行到第十日時,一場暴雨劈頭蓋臉砸下來,泥濘瞬間漫過腳踝,囚車難以拖動,蘇清遠下令,讓隊伍舍棄馬匹,徒步而行。
“拖累蘇伯父了。”趙水手腳拖著鐵鏈,在蘇清遠經過身邊時說道。
“奉命行事。”蘇清遠回道,轉頭往來路的山側看去,“你拖累的不是我。”
趙水聞言一愣。
他順著望去,雨幕朦朧中,只見黃土坡的后面有白袍衣角一閃而過——有人跟著隊伍!
“老蘇跟來了?”他瞠目訝異道。這一路上他心已赴死,根本沒有發現后面的尾隨。
“這孩子性子倔。就讓他跟著吧。”蘇清遠說著,甩手走到了隊伍的前面。
趙水的手腕被用力拽動,身子往前晃了下。押送的官役們罵罵咧咧,一手擋住眼簾上的雨,一手扯著鐵鏈把他往樹下拖,動作粗魯得像是拖拽貨物。趙水蹲身在黃泥中,身上、臉上和頭發都沾著泥漿,他看著周遭的傾盆大雨,難以想象素日愛干凈的蘇承恒,此時該是怎樣的狼狽。
大雨倏忽來,又倏忽走。
待日頭再出來,蒸騰的熱氣混著泥水味,悶得人喘不上氣。
再往西行,天高地闊,土塬連綿,溝壑又深又陡,堆積的黃土被風刻出疊紋。偶爾路過小村的土坯房,門窗破得像空洞的眼窩,土路被風梳出壟痕。這里的百姓很少,他們似乎已經對押送隊伍見怪不怪,路過之時,沒給一點眼神。近河州后,正巧跨過黃河,渾濁的河水如潑灑的黃泥般緩淌,岸邊的石頭渾圓,是被河水沖刷多年的痕跡。遠山矮作丘陵,土黃中摻了點疏淡灰綠,四處的遮掩漸疏,趙水總能不時地看見蘇承恒的身影遠遠跟著,一路相送。
盛夏過半,一行隊伍終于踏入惡淵海的地界。前路一片濃霧陰霾。
趙水的耳邊再次出現兵刃交接的幻聽,心神控制不住地激蕩。
“快走!”一名官役催促道。
“在快呢。”趙水捂住胸口回道。體內的云石之力有些動蕩,激得他血流增速,心跳極快。他大口地喘著氣,整個人像是中暑一般。
突然,后背被猛推了下。
趙水皺起眉頭,回頭正欲開口,可看看左邊的官役,又看看右邊,哪個的位置和姿勢都不像是出手推他之人。
難道是老蘇?
趙水往遠處去望,遙見蘇承恒正低著頭緩步前行,心事重重的模樣明顯沒有與他交流的打算。
奇怪。
他搖搖頭,手腕被扯,立即挪腳跟上前頭的官役。
走了幾步后,他察覺出不對來——丹田處有異動,仿佛沉寂的枯井涌出新泉,一股溫熱而鮮活的力量自下腹向上延伸,直至蔓延整個身體。
是他的靈力!
“怎么會?”他自言自語道,這股靈力并不多,不是他被囚困的星靈,“難道是,留在付錚體內的星靈?”
腦海中,付錚揚著臉說“我可不舍得將靈力還給你”的模樣還記憶猶新,或許是她算計好押送隊伍快接近惡淵海入口,特意將靈力還給他,讓他多點自保之力。
趙水無奈笑了。
這些靈力,雖然不多,派不上什么大用場,但確實讓他渾身上下好受多了。
謝謝你,付錚。趙水的腳下多了氣力,跟在隊伍中加快了腳步。
“還沒到嗎?”蘇清遠問官役的頭目道。
“回靈人,快了。越過這片丘陵便是。”
蘇清遠舉目四望,一片昏黑中,哪里分辨得清什么丘陵凹地。只知道腳下沉重,沿著傾斜的土地前進得十分困難。大概一炷香后,隊伍前方停了住,蘇清遠踏步而上,愣在原地。
“將囚犯帶上來!”官役頭子叫道。
趙水被拖拽著往前,這拉扯感他已經習慣了,身子隨之后仰,任前面的人費力牽動,跟著亦步亦趨。隊伍退讓到兩旁,有的官役已經累得坐在地上給自己扇風,像是無言宣告這趟差事已辦完。
在官役之間的空隙中爬至坡頂,趙水也和蘇清遠一樣,被眼前的豁然明亮驚呆頓住。
涼爽的風裹著清冽氣息撲面而來,吹得周身霧霾盡散,不遠處那寬闊無垠的湖面毫無預兆地漫入眼簾,浩渺湖面與天光交融成一片無垠的藍,粼粼波光在驕陽下翻涌著碎金般的亮。若非遠處的雪山如銀脊橫亙天際,趙水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家鄉的海邊。
湖邊蓋著幾間屋房,有曬著的漁網、干草,還有一條船停泊。這哪里像是煉獄惡淵的模樣,分明像個世外桃源一般。
船旁的幾人正往這邊小跑過來,趙水見過他們,領頭的是負責守在惡淵海入口的守長,記得叫……管元。
“蘇靈人,前方臨近惡淵,非特令不可進入,我等將囚犯轉交守淵人即可。”官役頭子說道。
“嗯。”蘇清遠點點頭,轉頭看向趙水。
趙水沒讓他為難,立即躬身行禮道:“多謝伯父一路照拂,晚輩感激不盡,在此拜別!”說完,他強壓下心底對未知前方的恐懼,鼓起勇氣轉身向湖邊走去。
“趙水!”
一個酒壺飛過,趙水駐足接住。
蘇承恒氣息微喘,在他父親的攔止下停住腳,扯出笑道:“路上買的,送你!”
趙水掂量了下,是滿滿的一壺酒。他忍住眼眶的酸意,笑著把酒壺舉起,喊道:“謝了!”然后再次轉身,將雙手的枷鎖遞向迎來的管元守長。
管元在看到囚犯的這張臉時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好久不見啊,管守長。身體可好?”
“還那樣。”管元掃了趙水渾身上下一眼,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湖面如畫,云層的偏移讓它染上不同的情緒,仿佛一張會變的臉。這里的景色與他處完全不同,美不勝收,趙水徒步向前,一時竟忘了身上枷鎖,很快,便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湖邊。
“上船。”管元說道。平日里他不會再多言語,但是面對熟面孔的情況實在少,他便好心多添了幾句道:“我們會把船推到湖中,船隨水潮深入湖面,進入惡淵海。”
“好。”趙水握上船檐,又停住道,“敢問守長,惡淵海究竟是何地方?”
“我們沒進去過。反正不會像這外面這樣誘人。”
“進入惡淵的人,真的永不再回得來嗎?”
管元聞言猛地抬眼,眉峰瞬間蹙起,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收緊下顎線,嚴肅地凝下臉來,回道:“許多人出發之前都這樣問過我。我的回答都一樣,惡淵海雖是煉獄深淵,也是贖罪之途,滌清罪孽者,會自己走出來。”
“那若心中無罪呢?”
“凡塵之人,怎會無罪。踏入惡淵的更是惡果種種。”管元頓了頓,說道,“你若真有心出來,那就得真的進去才行。”
趙水的手攥成拳頭。
他手腳一用力,扯斷了身上枷鎖。在守長等人的驚詫抽刀中,撩起殘破的衣擺,翻身上船道:“出發吧。”
木板微晃,承住了他的重量。
管元面露困惑,但未停歇,立即抬手吩咐干活。
岸邊一人拽動粗繩,帆布“嘩啦”展開,像被風喚醒的巨鳥翅膀。船前兩人背著韁繩在淺水中邁步,另外四人在船尾奮力一推,船底與湖灘傳來摩擦聲,挪動數丈后,徹底滑入水中。
水波順著船舷漾開圈圈漣漪,船身先是微微一頓,很快隨著水波向湖面深處飄去。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趙水斜靠在船身旁,將酒壺打開仰面喝了一大口,朗聲道,“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呵呵。”
酒滑過咽喉,夠香、夠辣。
就在趙水聽天由命時,一聲沉悶的鐘鳴毫無預兆地自天邊傳來,撞入耳膜。
悠長而凝滯的回響在湖面蕩開,像巨石墜入靜水,壓得空氣都沉了幾分。緊接著,又是一聲……
這哀沉之音像一根針似的精準扎進趙水的神經,他渾身猛地一僵,臉霎時褪盡血色,驚懼從骨髓里翻涌上來。
傳音鐘鼓……不、不是的。
頭頂像被重錘砸中,眼前的光影突然扭曲,湖水、帆影都開始旋轉。酒壺“嘭”地一聲翻倒灑落,趙水控制不住手上的顫抖,下意識地往后縮,又突然想到自己身在何處,立即咬牙支撐起來,在船身晃動中勉強辨認出岸邊的方向,腳底往船檐一踏,展臂而起。
“這是幻聽是不是、是不是!”他想向岸邊的人喊,可喉嚨里卻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發不出半點聲音。
只能看見岸上的人、遠處坡頂的人,他們或回頭或抬首,一個個姿態慌亂不堪。而蘇承恒的身影自坡頂飛出,正向岸邊極速奔來,顯得那樣急迫。
付錚、付錚……
無邊的恐慌漫上來,趙水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壓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玻璃碴似的疼。
眼看就要臨近岸邊,忽然,湖面上大風乍起,一股無形巨力攥住了他的腳踝,竟將他往湖面深處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