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顧不上那么許多了,實(shí)(shí)在勻不出多余的力氣,提點(diǎn)(diǎn)家人收斂點(diǎn)(diǎn)愉悅,多在意在意他,因?yàn)樗l(fā)(fā)著燒呢。
迷迷糊糊睡到夜里,硬生生被傷痛給燙醒,口干舌躁,想要口水,但父母皆已睡下,屋中并無(wú)(wú)其他人可召喚。
只好力痛而起,只能自給自足。
將將翻動(dòng)(dòng)身子,還在蓄力起身,一道白白的頎長(zhǎng)(zhǎng)的影子從窗外飛了進(jìn)(jìn)來(lái)(lái)。
嚇得他立馬瞪大眼睛罵了一句臟話。
腹間一縮,身子都砭冷了,卻聽(tīng)到一個(gè)(gè)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lái)(lái):“喊什么?”
原來(lái)(lái)是馮無(wú)(wú)病。
“你怎么來(lái)(lái)了?”他按著右肩上的傷勢(shì)(shì)問(wèn)(wèn)。
月光淡淡滲滲的透過(guò)(guò)窗子,描進(jìn)(jìn)屋中,馮無(wú)(wú)病臉上的嫌棄也是一樣淡淡慘慘的,搖了搖頭,“你說(shuō)(shuō)呢?總不會(huì)(huì)是為了找你喝酒吟詩(shī)(shī)吧!”
“大晚上穿一身白,吊孝都不見(jiàn)這么素凈的,嚇我一跳!”
“把我當(dāng)(dāng)成鬼了?”馮無(wú)(wú)病邊說(shuō)(shuō)邊湊近。
他當(dāng)(dāng)然不敢承認(rèn)(rèn)了,抿了一下嘴,逞強(qiáng)(qiáng)地說(shuō)(shuō)道:“呸,我只當(dāng)(dāng)是隔壁家的被單吹過(guò)(guò)來(lái)(lái)了。”
馮無(wú)(wú)病走到床邊,歪著身子,雙膝一屈,兩手和了一下外袍,作勢(shì)(shì)就要坐下,見(jiàn)狀,他趕忙說(shuō)(shuō)道:“給我倒杯水來(lái)(lái)吧?!?p> 馮無(wú)(wú)病仍舊坐下了,身子半傾,左手按著雪白的袖子,氣淡神閑地將右手手背上擱在他腦門上試了試,“好燙!”
他輕輕抽了口氣,疼的。
馮無(wú)(wú)病一回首,再次施展出隔空拿物的本事,竟然直接桌上的水壺與水盞一并抓了過(guò)(guò)來(lái)(lái),停停落入雙手后,滿滿地給他倒了一大杯,堪堪送到了他口邊。
童玉宸一臉嫌棄:“你要作甚?”
馮無(wú)(wú)病無(wú)(wú)解地望著他:“不是要喝水嗎?”
童玉宸繼續(xù)(xù)一臉嫌棄:“怎么著?你還打算喂我啊?”
馮無(wú)(wú)病瞇著一雙桃花眼笑開(kāi),“就當(dāng)(dāng)我是你爹你娘,喂喂水倒是折殺得起?!?p> 童玉宸強(qiáng)(qiáng)按著痛意,費(fèi)(fèi)足了力氣,才勉強(qiáng)(qiáng)坐起來(lái)(lái),然后接過(guò)(guò)水盞,一飲而盡,冰水入喉,帶起體內(nèi)(nèi)的一部分炙燙,立馬感覺(jué)(jué)通體舒暢許多,才終于恢復(fù)(fù)了一點(diǎn)(diǎn)力氣與斗志。
“好兒子,還曉得烏鴉反哺,沒(méi)(méi)白疼。”
“從未見(jiàn)過(guò)(guò)拆得這么快的橋?!?p> “那是你見(jiàn)少識(shí)(shí)窄,世間多得是我這等凡夫。”說(shuō)(shuō)話間,人緩緩躺了回去。
馮無(wú)(wú)病輕輕一笑,“我倒覺(jué)(jué)得像你這種人很罕見(jiàn)?!?p> 童玉宸心念微微一動(dòng)(dòng)。
卻聽(tīng)馮無(wú)(wú)病馬上接道:“丑也別致,傻也別致?!?p> 他很沒(méi)(méi)好氣地快速瞪了他一眼,可望著那張實(shí)(shí)在挑不出太大毛病的臉龐,又實(shí)(shí)在沒(méi)(méi)有回?fù)艫牡讱狻?p> 被馮無(wú)(wú)病笑又傻又丑,哪個(gè)(gè)男人都沒(méi)(méi)有吭聲的份。
至少在童玉宸見(jiàn)過(guò)(guò)的男人里邊,這人不論長(zhǎng)(zhǎng)相、智慧,都是最為拔尖的了。
沉吟半晌,只能回?fù)簦骸澳閎羰菍3虂?lái)氣我的,便可以走了,我今日實(shí)(shí)在沒(méi)(méi)有與你斡旋的力氣?!?p> 馮無(wú)(wú)病卻從袖袋里拿出一個(gè)(gè)銀制的茶羅子,打開(kāi)來(lái)(lái),從中取出一枚藥丸,放到了他嘴邊。
他抗拒又謹(jǐn)(jǐn)慎地瞪著他。
馮無(wú)(wú)病揚(yáng)(yáng)著嘴角,“張嘴……這可不是一般的靈藥,否則我又何苦大半夜的跑來(lái)(lái)見(jiàn)你?”
他瞪了瞪眼睛,有些遲疑地問(wèn)(wèn):“這藥白天吃就不靈了?”
“咳咳……”
他嘆了口氣,想著這位仁兄至于不會(huì)(huì)專程跑來(lái)(lái)害他,接過(guò)(guò)藥丸,立馬嚼碎吞下,不過(guò)(guò)一會(huì)(huì)兒,便感應(yīng)(yīng)到丹海內(nèi)(nèi)有如翻江倒海,內(nèi)(nèi)勁暗涌,沒(méi)(méi)過(guò)(guò)多久,一股漫和慢熱的真炁緩緩流遍全身,流到何處便一片放松酥麻,真是說(shuō)(shuō)不出的受用,配合調(diào)(diào)息,不過(guò)(guò)一會(huì)(huì)兒,燙人的熱氣自己就退了下去。
“這藥……”他不無(wú)(wú)吃驚地看著馮無(wú)(wú)?。骸罷媸瞧媼??!?p> “可不是嗎?”馮無(wú)(wú)病輕淺一笑,“上回遇上婦人難產(chǎn)(chǎn),也是用它治好的。”
“咳咳……”
馮無(wú)(wú)病含笑眄了他兩眼,又從袖袋中取出一枚小恣瓶來(lái)(lái),放到了他掌心內(nèi)(nèi),“這是外傷藥,一日兩次,仔細(xì)(xì)抹在傷口上,不出七日,傷可見(jiàn)好?!?p> 童玉宸伸手接過(guò)(guò),道了兩聲“多謝”,對(duì)(duì)方一揮手,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他暗暗發(fā)(fā)想:“到底是煉炁師,真是神通廣大?!?p> 緊著又思,平日里,自己雖時(shí)(shí)常受他捉弄,可每回到了最落魄最難捱時(shí)(shí),又都多虧有他倚仗。
他沒(méi)(méi)有兄弟姊妹,從小感到寂寞得很,此際握著膏藥,心緒難壓,久久不發(fā)(fā)一語(yǔ)(yǔ),萬(wàn)(wàn)千感概,只在心間。
俄而,馮無(wú)(wú)病望了望月色,向他告辭:“抹完早點(diǎn)(diǎn)睡,有事只管來(lái)(lái)酒肆,反正我不一定在?!?p> 他瞪了他一眼,沒(méi)(méi)的一哂。
馮無(wú)(wú)病笑笑,縱身一跳,又照著原路飛了出去。
謾說(shuō)(shuō)馮大掌柜送來(lái)(lái)的傷藥還真有些奇效,才抹三日,便血止腐消,眼見(jiàn)鮮紅的新肉悄悄瘋長(zhǎng)(zhǎng),傷勢(shì)(shì)已無(wú)(wú)大礙,父親卻將剩余的半瓶收撿起來(lái)(lái)了,不肯再給他用。
大約是未雨籌謀,想為他下次重傷留著。
但這種重傷的情景,他已經(jīng)(jīng)不想再有下次了。
調(diào)(diào)息這幾日,是少有清閑自在,這片城池的安定與否,他即便想過(guò)(guò)問(wèn)(wèn),也力不從心。
將近康復(fù)(fù)時(shí)(shí),才聽(tīng)說(shuō)(shuō)綠珠的案子早就了結(jié)(jié),由于不知兇手(那名雙劍劍客)的姓名,李書(shū)辦便以無(wú)(wú)名氏上報(bào)(bào)疏議司,是司寇大人親自批核。他只用一日便逮兇歸案,也得到司寇大人的贊許,府尹大人自然不會(huì)(huì)再為難他。
半月后,他傷愈復(fù)(fù)職,又重要拿起了睚眥刀。
是夜,尹大人在家設(shè)(shè)宴親自款待他與一眾屬下,大家暢飲飽腹一番,笑鬧中散去,并無(wú)(wú)拘束感。
席間倒是有件事令他頗為在意。
就是那塊白凈無(wú)(wú)暇的玉環(huán)(huán),居然還掛在府尹大人的腰上,按理那該是物證,早已被封,除非府尹大人親自檢驗(yàn)(yàn)過(guò)(guò),發(fā)(fā)現(xiàn)(xiàn)那件東西,拿了回來(lái)(lái),又或是兩者根本是不同的物件,是他混淆弄錯(cuò)(cuò),才鬧了笑話。
但不論是哪種情形,玉佩就掛在那兒,掛在光風(fēng)(fēng)霽月的府尹大人身上,這便已經(jīng)(jīng)足夠,至于那一夜,他甘當(dāng)(dāng)小人的事,就讓它成為一個(gè)(gè)永遠(yuǎn)(yuǎn)的秘密吧。
走在回家路上,醉意已不輕,顛顛倒倒之際,腳底突然一硌,以為是石頭,卻覺(jué)(jué)得比石頭軟,好奇地埋首一看,竟然是三兩銀綻,并且斷斷續(xù)(xù)續(xù)(xù)地灑成一條線,一徑通向某個(gè)(gè)陰冷黑暗的小巷。
面對(duì)(duì)如此蹊蹺的指導(dǎo)(dǎo),他倒也不慌不忙。因?yàn)樗濫鞘欽l(shuí)。
于是,彎下腰身拾起銀子,邊走邊撿,直到拐進(jìn)(jìn)小巷,迎面卻突然沖出一道殺氣,他下意識(shí)(shí)的拿刀一檔,順著對(duì)(duì)方的招數(shù)(shù)拆了幾回,幾招作罷,大喝一聲:“休再胡鬧?!?p> 此即,小甲的冷笑聲從潮濕逼仄的暗處傳來(lái)(lái),帶著幾分訾意:“我真傻,成日介圍著你轉(zhuǎn)(zhuǎn),卻沒(méi)(méi)看出你原是使劍的好手?!?p> 他按著睚眥刀,心虛地否認(rèn)(rèn)道:“胡說(shuō)(shuō)什么呢,沒(méi)(méi)看到我手里的刀嗎?”
“可你方才拾銀子時(shí)(shí),用得分明是左手!”
“我右肩有傷,你忘了?”
“呸!多虧我后來(lái)(lái)去義莊查看過(guò)(guò)尸體,發(fā)(fā)現(xiàn)(xiàn)其中有一人的劍傷格外不同,是被左手持劍之人所殺,這才想到你身上!”
他收回睚眥刀,痛悔自己真不飲這么多酒,此刻真頭疼不已。
頓了一頓,無(wú)(wú)可奈何地駁白道:“天下善使左手者,數(shù)(shù)不勝數(shù)(shù),會(huì)(huì)劍術(shù)(shù)的何其之多,怎么人偏偏就是我殺的呢?”
“因?yàn)櫓揮心闃蕾~本的事。我猜,其實(shí)(shí)你早就查到那個(gè)(gè)郎中,甚至偷偷潛入過(guò)(guò)藥鋪,提前就翻閱過(guò)(guò)賬本,再一個(gè)(gè)一個(gè)(gè)將那些黑心的商人通通殺死?!?p> “一派胡言,這些根本都是你的揣測(cè)(cè),毫無(wú)(wú)證據(jù)(jù),就想胡鬧栽贓,忘了我是誰(shuí)(shuí)嗎?”
小甲雙手環(huán)(huán)胸,此時(shí)(shí)已經(jīng)(jīng)走到了亮處,臉上卻只有殘酷冷漠的表情,不但沒(méi)(méi)搭理會(huì)(huì)他的反駁,還自顧自說(shuō)(shuō)道:“你可真會(huì)(huì)藏,就算是對(duì)(duì)付那個(gè)(gè)劍客時(shí)(shí),生死一線,仍不肯顯露出真正的身手。你就這么害怕被人看穿身份嗎?”
他搖搖頭,正色道:“丫頭,藥可亂吃,話不要亂講,那些人的死和我沒(méi)(méi)關(guān)(guān)系。我身系官職,又豈會(huì)(huì)知法犯法?!?p> 小甲卻是冷冷一笑,緩緩道:“那些男人為商不仁,靠出賣色相,構(gòu)(gòu)女子陷入迷途,個(gè)(gè)個(gè)(gè)手里都拿捏著人命,行徑委實(shí)(shí)可恨,殺了便殺了,有何不敢認(rèn)(rèn)的?真是鬧不清你?!?p> 他嘆了口氣,仍有些不甘心,顫著聲問(wèn)(wèn):“你為何偏偏咬定是我呢?不是還有那個(gè)(gè)雙劍客嗎?”
“不會(huì)(huì)是她,”小丫頭搖頭說(shuō)(shuō),“因?yàn)楫?dāng)我趕到那時(shí)(shí),那女人同樣剛到。她一見(jiàn)到我,便向我質(zhì)(zhì)問(wèn)(wèn),郎中是否為我殺的。我說(shuō)(shuō)不是,她卻不信,氣急敗壞地與我交手起來(lái)(lái),如果是兇手的話,怎會(huì)(huì)如此?”
“這么說(shuō)(shuō),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他撫眉陷入沉思,半晌,突然粲然一笑,又問(wèn)(wèn)道:“對(duì)(duì)了,那天明明是郎中先死,你們后到,而我最后。我未至而人已死,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豈料小甲擺了擺,卻是毫不在意地說(shuō)(shuō)道:“先殺了人,再裝模作樣地折回來(lái)(lái),不就行了?你當(dāng)(dāng)時(shí)(shí)獨(dú)(dú)身一人,只要身手夠快的話,想辦到亦并非難事?!?p> “這……”童玉宸頓時(shí)(shí)傻眼。
小甲眄了他一眼,繼續(xù)(xù)接道:“一定是你在殺人的時(shí)(shí)候,聽(tīng)到身后傳來(lái)(lái)腳步聲,便從窗戶逃了出去。當(dāng)(dāng)你發(fā)(fā)現(xiàn)(xiàn)我和劍客同時(shí)(shí)登門后,躲在暗處的你,干脆順?biāo)浦郟匭掄芻貋?lái)一趟,讓我和劍客誤以為你是剛剛趕到的,如此一來(lái)(lái),我倆皆成了你的人證,你還能順便給我搭把手,助我共退劍客,保護(hù)(hù)我的安全。我猜的沒(méi)(méi)錯(cuò)(cuò)吧?”
他沒(méi)(méi)好氣地?cái)[了擺手,仍是否認(rèn)(rèn):“噫!越說(shuō)(shuō)越玄了,我可沒(méi)(méi)那么縝密的心思!人真的不是我殺的,而且我只會(huì)(huì)用刀,不會(huì)(huì)使劍。”
小甲惟一哂,卻是笑著望著他的眼睛說(shuō)(shuō):“你承認(rèn)(rèn)也好,否認(rèn)(rèn)也罷,反正我心中已有定度,不過(guò)(guò)你放心,出了這個(gè)(gè)巷子,這件事我保證不會(huì)(huì)有第三人知道?!?p> 他緊緊皺起眉頭,苦笑道:“這真是欲冤之罪何患無(wú)(wú)辭!”
小甲身子一提,跳到高處,沖他仰了一下臉,算是示意,旋即飛轉(zhuǎn)(zhuǎn)而去。
他站在原地?fù)狹藫夏X袋,心情真是復(fù)(fù)雜至極。
宵禁中,天色依舊很暗,四下闃靜。他沒(méi)(méi)有當(dāng)(dāng)差,按說(shuō)(shuō)不能隨意走動(dòng)(dòng),可巡城的官兵路過(guò)(guò)他時(shí)(shí),并沒(méi)(méi)拿他當(dāng)(dāng)回事,徑直地與之擦肩而過(guò)(guò)。
睚眥刀,是最好的護(hù)(hù)身符。
中京,他鐵血所捍衛(wèi)(wèi)之地,是一頭睡實(shí)(shí)的雄猊,寂然臥在天地之間。
他走在它的血管之間,喘著帶有酒香的氣,聽(tīng)漫漫曲聲撩過(guò)(guò)耳際。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wú)(wú)情草自春。日暮東風(fēng)(fēng)怨啼鳥(niǎo),落花猶似墜樓人……”抬頭一看,正好路過(guò)(guò)眾仙苑大門,里頭不知哪位歌女在唱。
歌聲里,他緊了緊衣襟。
往前走,再往前走,某條街某間房的檐角,總是亮著一盞小燈,那是為他留的。
她這樣的美人就不該屬于這樣的塵世,塵世對(duì)(duì)她是一種玷污。
同人費(fèi)(fèi)勁千心萬(wàn)(wàn)苦,為她造了一個(gè)(gè)水月之境,也只有那樣毫無(wú)(wú)瑕疵的圣境才是配得上她的地方。望著倚欄眺望遠(yuǎn)(yuǎn)處的圣主,他想。
高樓的紅漆外廊上,她倚欄遠(yuǎn)(yuǎn)眺,望著已經(jīng)(jīng)步入清晨的中京,嘴角邊掛著一抹清清淡淡的笑意。
馮無(wú)(wú)病不敢貿(mào)(mào)然湊近,怕打攪她的興致,他知道她曾在這個(gè)(gè)地方受過(guò)(guò)重傷,對(duì)(duì)這里恨大過(guò)(guò)喜,他怕萬(wàn)(wàn)一自己湊得太接近,身上的男子氣息太重,會(huì)(huì)勾起她那些絕望的回憶,所以他只敢在一丈之遙處安靜跪下,并且一語(yǔ)(yǔ)不發(fā)(fā)地低著頭,只等她主動(dòng)(dòng)發(fā)(fā)現(xiàn)(xiàn)他了,才向她回稟這些日子打聽(tīng)到消息。
“起來(lái)(lái)?!?p> 他剛剛跪下便聽(tīng)見(jiàn)圣主說(shuō)(shuō)。
一抬頭,一抹淡雅的笑意正掛在她嘴角邊,他望著,不知不覺(jué)(jué)心神一顫。
“還是吵到你了?!筆ブ髡f(shuō)(shuō)。
他立馬否認(rèn)(rèn):“沒(méi)(méi)有,是聞到香味了?!?p> 圣主笑了笑。
幸好。
沒(méi)(méi)有從那雙眼里讀到難過(guò)(guò)。
半晌,風(fēng)(fēng)里傳來(lái)(lái)圣主的詢問(wèn)(wèn),“有線索了嗎?”
聲音低沉,沒(méi)(méi)有任何的寄望。
他搖搖頭,黯然地說(shuō)(shuō)道:“沒(méi)(méi)有?!?p> “還是沒(méi)(méi)有嗎?”她轉(zhuǎn)(zhuǎn)過(guò)(guò)臉,風(fēng)(fēng)吹過(guò)(guò)她的鬢邊,送來(lái)(lái)香氣中帶著冷冷的難過(guò)(guò)。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承受不住那份寂寥。
“這么多年了,還是沒(méi)(méi)有半點(diǎn)(diǎn)線索,他現(xiàn)(xiàn)在究竟在哪兒……”習(xí)(xí)習(xí)(xí)的風(fēng)(fēng)里,圣主喃喃自語(yǔ)(yǔ)。
將臉低下,慚愧道:“是屬下辦事不利。”
圣主卻搖搖頭,“是他藏得太好了,不能怪你。他那人,只要下定決心,便沒(méi)(méi)有辦不到的事?!?p> “圣、圣主,屬下等苦尋多年,仍無(wú)(wú)半點(diǎn)(diǎn)線索,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他,他已經(jīng)(jīng)……”
圣主打斷他道:“不會(huì)(huì),只要我還活著,他便不會(huì)(huì)死。”
他無(wú)(wú)言以對(duì)(duì),臉龐沉沉地低著,仍舊不肯看她的雙眼。
俄而,圣主帶著一股很淡的軟櫞的香氣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個(gè)(gè)銀龜盒,這本是喝茶人用來(lái)(lái)放置篩好的茶末的,他本身并不好茶,卻喜歡收集這些小巧玲瓏的手工物件,難為圣主這些年來(lái)(lái)一直記得這一點(diǎn)(diǎn),每回收到稀罕的玩意,總會(huì)(huì)給他捎來(lái)(lái)。
東西只掌大,一個(gè)(gè)梨子重,卻是工法細(xì)(xì)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多謝圣主?!?p> 圣主笑了一下,“我們一樣,都中意些小玩意。”
他愉悅的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
一打開(kāi),盒子里躺著四枚橙色藥丸。
“昨夜興夢(mèng)(mèng),見(jiàn)你一頭華發(fā)(fā),與四頭白虎惡斗,醒來(lái)(lái)后總是惴惴難安?!?p> 所以就送了他四顆傷藥?
他安安心心地將東西收好,欠身作禮,“多謝圣主?!?p> 已經(jīng)(jīng)許久不見(jiàn)圣主了。
見(jiàn)也是他穿越幻境去謁拜,似今朝這般,她不但主動(dòng)(dòng)現(xiàn)(xiàn)身,還出現(xiàn)(xiàn)在了中京城的地界上,總歸是樁奇事,引人不得不深想。
據(jù)(jù)說(shuō)(shuō)圣主自幼便可預(yù)(yù)知未來(lái)(lái)之事,而且從無(wú)(wú)錯(cuò)(cuò)漏,想來(lái)(lái)她定是預(yù)(yù)見(jiàn)到了什么大事將要發(fā)(fā)生,才會(huì)(huì)特意前來(lái)(lái)的吧?
四頭白虎,即是四個(gè)(gè)劫難,總的來(lái)(lái)說(shuō)(shuō),最近得更加謹(jǐn)(jǐn)慎些了,他想。
四海酒肆開(kāi)在偏僻之處,白日不算繁榮,到了夜間卻是賓客如云,當(dāng)(dāng)中有些拿不出酒錢的,便以相應(yīng)(yīng)的“秘密”交換,這是這兒特殊的規(guī)(guī)矩,沒(méi)(méi)人會(huì)(huì)笑話。
這些秘密可是大人物之間掩人耳目的來(lái)(lái)往,可以是張三李四身邊發(fā)(fā)生的怪事,可以是市井之間的空穴來(lái)(lái)風(fēng)(fēng),只要不是胡編亂造的,都能和他達(dá)(dá)成交易。
坐鎮(zhèn)(zhèn)酒肆,足不出戶,便可知曉許多事,卻還不滿足,城中各處都安插著他培植的線人。
收集秘密,疏理秘密,才是他的要緊正事,是圣主留他駐守中京城的意義。
這些年,圣主一直在暗中尋找一個(gè)(gè)人,可這個(gè)(gè)人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jīng)死了,死于眾目睽睽,死于一片唏噓。
可只要圣主不放棄,他就不會(huì)(huì)放棄,只要圣主一日用得著他,他就是有用的,他就是知足的。
他的命,以及五萬(wàn)(wàn)、六萬(wàn)(wàn)的命,還有許多人的命,都是圣主救下的,欠她的恩情,慢說(shuō)(shuō)十年二十年,饒是一生一世,他也還不完。
“好個(gè)(gè)惡婆娘,兔急咬人,犬急翻墻,一再相逼,是自尋死路!
后面的惡婆娘沒(méi)(méi)回應(yīng)(yīng)。
兩道身影一高一矮自長(zhǎng)(zhǎng)街中心奔過(guò)(guò),奔斷了他的心緒。
馮無(wú)(wú)病欠身一望,微微一笑。
好戲。
前頭那人被逼急,再度口不擇言:“為人太苛,提防報(bào)(bào)應(yīng)(yīng)!”
說(shuō)(shuō)罷,一個(gè)(gè)亮錚錚的流星錘甩將出去,直攻后頭追捕之人的面首。
后頭那人,那張臉,已經(jīng)(jīng)不能看了。
輕輕向左一偏,以毫厘之距,她成功避開(kāi)了錘子上的刺尖,一個(gè)(gè)鷂子翻身,手臂緊緊咬住流星錘的鐵鏈,一下將其制得死死的。
兩人的距離迅快縮短,前面人覺(jué)(jué)察到危機(jī)(jī),立馬松開(kāi)兵器,打了個(gè)(gè)蠻子后飛躥到屋頂上。
身后那人借力打力,右手絞住鏈子,左手一震,將流星錘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正好擊中對(duì)(duì)方背心,痛得他一個(gè)(gè)慘撲,直接跌在某道硬山上面。
看他掖得滿頭是血,估計(jì)(jì)傷勢(shì)(shì)不輕。
道上的行人紛紛躥入鄰近的商家避難,又害怕又好奇,緊著探出腦袋來(lái)(lái)張望。
馮無(wú)(wú)病攤開(kāi)扇子,落在了對(duì)(duì)面商鋪的檐角,像只輕盈的燕子一下,悄無(wú)(wú)聲息又穩(wěn)(wěn)穩(wěn)(wěn)當(dāng)(dāng)當(dāng)(dāng)。
視線里,叵惡幾乎已經(jīng)(jīng)勝了。
被她緝拿的,不知又是哪府哪道的惡人——無(wú)(wú)論姓甚名誰(shuí)(shuí),必是作奸犯科之輩,才會(huì)(huì)被她千里追殺。
這人不光有過(guò)(guò)惡行,而且還相當(dāng)(dāng)狡猾。
一片碎瓦冷不丁地削向叵惡,叵惡腕子一翻,從袖了擲出兵器,一把銀光閃閃的蝴蝶刀凌空翻花,生生將瓦片裁作兩半。
刀能像花一樣突然綻開(kāi),這技法從前馮無(wú)(wú)病從未見(jiàn)過(guò)(guò),不禁眼前一亮。
心生技癢,也學(xué)(xué)著她拋開(kāi)了手中折扇,也凌空翻了幾朵花,也穩(wěn)(wěn)穩(wěn)(wěn)落到手里,卻沒(méi)(méi)有那樣輕快的靈性。
他正惋惜時(shí)(shí),屋檐下方,童玉宸帶人殺至。
很快的,那名逃犯被中京府的捕役押送帶走,人群里傳來(lái)(lái)一片歡呼。
“在下中京府捕頭童玉宸——哎,叵姑娘——姑娘慢走!慢走!”過(guò)(guò)道中間,童大頭按著腰里的刀,分外惋惜地仰著脖子大喊,而早已飛去甚遠(yuǎn)(yuǎn)的叵惡卻連頭都沒(méi)(méi)回一下,難得有人連中京府的賬都不買,實(shí)(shí)在大快人心,不禁馮無(wú)(wú)病會(huì)(huì)心一笑。
“馮三爺,你可真是無(wú)(wú)處不在?。 ?p> 笑未消彌,童玉宸的聲音傳來(lái)(lái)。
馮無(wú)(wú)病撐在扇子擋住半邊臉龐,藏起來(lái)(lái),沈沈一笑。
一個(gè)(gè)睚眥寶刀的主人已經(jīng)(jīng)夠扎眼了,再加一個(gè)(gè)平日不大露面的他,兩人一上一下,引來(lái)(lái)的側(cè)(cè)目太多,他素以低調(diào)(diào)為常,不太習(xí)(xí)慣。
可童玉宸卻是個(gè)(gè)沒(méi)(méi)心沒(méi)(méi)肺的,壓根不管不顧過(guò)(guò)路人的打量,繼續(xù)(xù)纏著他問(wèn)(wèn):“方才那一技小刀使得可真漂亮!憑你的閱歷,一定知道那是誰(shuí)(shuí)吧?”
馮無(wú)(wú)病攏起灑金扇子,心中真是又氣又笑,不免想要拿他取笑一番,“這個(gè)(gè)嘛……若數(shù)(shù)中京城中的光頭女英雄,好像也沒(méi)(méi)幾個(gè)(gè),容我想想?!?p> 童玉宸依舊不顧左右,當(dāng)(dāng)街一陣狂笑,笑罷,表情無(wú)(wú)比舒坦地說(shuō)(shuō)道:“難得也有你不知道的人……那位便是叵惡,素來(lái)(lái)行俠仗義,又疾惡如仇,狠追千里只為緝兇拿犯,在她不過(guò)(guò)家常便飯,江湖中很有些名氣,可多半在外府活動(dòng)(dòng),鮮來(lái)(lái)城中,是以中京城中知道其來(lái)(lái)歷者不勝多也?!?p> 言者諄諄,聽(tīng)者卻藐藐。
但馮無(wú)(wú)病始終沒(méi)(méi)有揭破,也是怕傷了朋友難得的得意。
童玉宸這人,雖不夠光明磊落,卻是不折不扣的正義之師,正是看中了這一點(diǎn)(diǎn),這些年,他才愿與之往來(lái)(lái)相交,并且時(shí)(shí)不時(shí)(shí)出手相助。
而童玉宸以為他不知道的叵惡,他其實(shí)(shí)早就翳翳留心,今日雖是頭一回相見(jiàn),心中卻一點(diǎn)(diǎn)沒(méi)(méi)感到陌生。
知道這位她,乃因她與圣主有過(guò)(guò)交集。
有傳言,她原本姿容清秀,卻因?yàn)檎`殺無(wú)(wú)辜,悔痛中打算自盡,是圣主相救,給了她一個(gè)(gè)償罪的機(jī)(jī)會(huì)(huì)。
自打圣主削去她的頭發(fā)(fā),她便不曾再蓄,一直以光頭模樣示人,擊殺的惡人越積越多,模樣卻越來(lái)(lái)越接近慈悲的沙彌,在他認(rèn)(rèn)識(shí)(shí)的女子中,堪稱第二奇。
另有傳言,銀翼門與庠序宗都曾經(jīng)(jīng)招攬她入麾,她皆未搭理,依舊孤身一人闖蕩四方,見(jiàn)惡即殺,殺得四方惡鬼聞風(fēng)(fēng)喪膽。
這般剛毅烈性的女子,咬著一撮心念,長(zhǎng)(zhǎng)天積月的以正氣不輟澆心中磊塊,秉著我執(zhí)(zhí),光陰都不敢欺,想必模樣外表只是累贅,怎樣都不會(huì)(huì)介意。
真是快哉的人生。
押著逃犯的捕役已經(jīng)(jīng)遠(yuǎn)(yuǎn)去,童玉宸遙遙眺了一眼,又回過(guò)(guò)頭來(lái)(lái)看著與他告辭:“我去了,來(lái)(lái)日再來(lái)(lái)找你喝酒?!?p> 馮無(wú)(wú)病笑著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
目送他快跑而奔遠(yuǎn)(yuǎn),見(jiàn)街上行人復(fù)(fù)多,像一匹狂奔的扁鹿,穿過(guò)(guò)一片茫然然蘆群,身影被滅,逐漸離析……
一回神,“三爺,”六月站在對(duì)(duì)面喊:“貴客來(lái)(lái)羅!”
他飛身一跳,回了四海酒肆。
線人帶來(lái)(lái)消息,皇陵鬧鬼,赫太妃夜不安寢,藥石罔效,已經(jīng)(jīng)病下。
這事乍聽(tīng)之下沒(méi)(méi)看沒(méi)(méi)尾,太妃也遠(yuǎn)(yuǎn)離權(quán)(quán)勢(shì)(shì)爭(zhēng)(zhēng)斗多年,是病是好,皆無(wú)(wú)人關(guān)(guān)懷,可馮無(wú)(wú)病憑著近來(lái)(lái)收集到手的消息,串聯(lián)(lián)種種,預(yù)(yù)感到城中必將要有大事發(fā)(fā)生。
這便是交游甚廣的好處,從一人那里,只能聽(tīng)見(jiàn)片面的消息,可消息一多,卻可預(yù)(yù)測(cè)(cè)風(fēng)(fēng)云變幻。
他如今站在風(fēng)(fēng)暴的中心,卻不能多回干預(yù)(yù)。
“凡所事,只能靜聽(tīng),不可過(guò)(guò)問(wèn)(wèn)?!?p> 這是圣主怕他一旦貿(mào)(mào)然出手多管閑事,必招致禍端臨門,特意留下的囑托。
正因如此,四海酒肆才能存在至今。
隱隱的危機(jī)(jī),像后廚嗆人的煙氣,燒得人心情煩悶,卻又不知何時(shí)(shí)會(huì)(huì)散,只是平添堵悶。
午后,六萬(wàn)(wàn)開(kāi)了一缸新酒,舀來(lái)(lái)一壺先給他品嘗,尋常時(shí)(shí)刻,他總是坐在酒肆臨街的二樓外廊處,一面照看著自家的生意,一面留意著川流而過(guò)(guò)的行人。
無(wú)(wú)論刮風(fēng)(fēng)下雨,寒來(lái)(lái)暑往,天亮后,他總是坐鎮(zhèn)(zhèn)此處,有時(shí)(shí)會(huì)(huì)靜上一日不言不語(yǔ)(yǔ),有時(shí)(shí)會(huì)(huì)閉目養(yǎng)(yǎng)神,如無(wú)(wú)要事,下人們才很少會(huì)(huì)去攪攏他。
因?yàn)槊嫦噫?,引得?lái)往姑娘或婦人仰面瞻望,也不過(guò)(guò)尋常的事,可這么些年過(guò)(guò)去,從未見(jiàn)他對(duì)(duì)誰(shuí)(shuí)留過(guò)(guò)心、在過(guò)(guò)意,于是大家都在傳,云母狐早就心有所屬,女子是誰(shuí)(shuí),卻又無(wú)(wú)從得知了。
門內(nèi)(nèi)門外皆紛紛揚(yáng)(yáng)揚(yáng)(yáng),他啜著新酒,滿意地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正要開(kāi)口,卻被一陣意外的弦聲打聽(tīng)。
他不免低頭一覷,只見(jiàn)到一襲霞粉色的裙裳,一張端正俏麗的臉龐,與一雙忽閃忽閃的亮晶晶的大眼。
琴女坐在酒肆的石階上,面前擺著一只破碗,昂首挺胸地抱著一把已經(jīng)(jīng)有些年頭的奚琴,四海酒肆雖未設(shè)(shè)在繁華的大街上,往來(lái)(lái)的客人依然不少,過(guò)(guò)路人紛紛投來(lái)(lái)稀罕的目光,但琴女卻毫不羞赧,任由大家打量,一派泰然自若,臉上并無(wú)(wú)凄苦神色。
這奚琴聲,悠長(zhǎng)(zhǎng),綿而不絕,凄婉動(dòng)(dòng)人……拉得是一曲時(shí)(shí)下最興的《春江夜》。
所謂曲有誤周郎顧,此曲雖悅耳動(dòng)(dòng)聽(tīng),卻隱隱藏著幾處錯(cuò)(cuò)漏,馮無(wú)(wú)病深諳樂(lè)(lè)理,忍不住多留心了兩眼。
四海酒肆有個(gè)(gè)規(guī)(guī)矩,凡遇乞食者,要飯給飯,要錢給錢,絕不驅(qū)(qū)逐。
沒(méi)(méi)過(guò)(guò)一會(huì)(huì)兒,他手下一名叫五萬(wàn)(wàn)的干瘦家伙走了出來(lái)(lái),拿了一兩銀子遞給琴女。
“姑娘拿好。”
琴女并沒(méi)(méi)接過(guò)(guò),愣了愣,爾后抱琴輕詢:“小女是否打擾貴坊生意?”
五萬(wàn)(wàn)笑了笑,“那倒沒(méi)(méi)有?!?p> 琴女古里古怪沖著邊上一笑,眼睛始終沒(méi)(méi)有正視過(guò)(guò)五萬(wàn)(wàn),“小女是賣藝的,不乞討,多謝兄臺(tái)(tái)好意?!?p> 馮無(wú)(wú)病這會(huì)(huì)兒才看出來(lái)(lái),原來(lái)(lái)這女人是個(gè)(gè)雙目失明的殘疾,自然,五萬(wàn)(wàn)也看了出來(lái)(lái),隨手一扔,錢穩(wěn)(wěn)穩(wěn)(wěn)落進(jìn)(jìn)了碗破里,發(fā)(fā)出一記沉悶的響聲。
“多謝!多謝!”琴女邊拉邊說(shuō)(shuō)。
想想這姑娘漂亮俏麗的長(zhǎng)(zhǎng)相以及一手精彩的琴技,卻偏偏身有缺陷,著實(shí)(shí)令人惋惜。
就隨她去吧。他倚著欄桿靜靜地吹著風(fēng)(fēng)想。
后來(lái)(lái)又有人來(lái)(lái)與這位姑娘搭訕,正是隔壁街肉鋪的老板娘裴三。
裴三原本不叫裴三,可原名到底是什么,已經(jīng)(jīng)沒(méi)(méi)有人記得了,因?yàn)樘焐桓崩做稚?,偏又喜歡隨時(shí)(shí)隨地唱上幾句,唱得幾條街的人都深感厭煩,于是便忘了她的正經(jīng)(jīng)秀名,當(dāng)(dāng)她面叫她裴三姑娘,背過(guò)(guò)身叫她“陪葬婆娘”。
因?yàn)楹途撲劣猩饌鶃?lái),裴三幾乎每日都會(huì)(huì)過(guò)(guò)來(lái)(lái)一趟,她是個(gè)(gè)獨(dú)(dú)臂,但力大無(wú)(wú)窮,五尺出頭的個(gè)(gè)子,常常背著一條比人還長(zhǎng)(zhǎng)的死豬走街躥巷,來(lái)(lái)去自如間,氣不喘臉不紅,比多年有硬底子功夫的人都強(qiáng)(qiáng)勁些。
此刻她正背著一個(gè)(gè)大豬頭,靜靜地佇立在盲女跟前,聽(tīng)她所拉出來(lái)(lái)的琴聲,并跟著曲樂(lè)(lè)不停地?fù)u晃著腦袋,也不敢背后的死豬頭滴滴答答的,嚇跑了多少過(guò)(guò)路的人。
馮無(wú)(wú)病在樓上看見(jiàn)這一幕,心頭真是又驚又怕。
稍事,五萬(wàn)(wàn)從酒肆里走出來(lái)(lái),接走了她背上的豬頭,并好心地打了聲招呼:“姑娘今天來(lái)(lái)得這樣早?!?p> “知道這有同道中人,便過(guò)(guò)來(lái)(lái)看看。”她一邊松著筋骨一邊放緩著聲兒說(shuō)(shuō)。
裴三說(shuō)(shuō)完,五萬(wàn)(wàn)一時(shí)(shí)沒(méi)(méi)有接話,表情像吞了一顆鐵球。
馮無(wú)(wú)病暗中留意著一切,兀自好笑。
裴三又問(wèn)(wèn):“這姑娘哪里來(lái)(lái)的?”
五萬(wàn)(wàn)嘆了口氣,“苦命人的來(lái)(lái)歷,大多都是一樣的。”
“呸!”裴三火氣熾盛地瞪了他一眼,“少跟釀這些臭酒。實(shí)(shí)話實(shí)(shí)說(shuō)(shuō)!”
五萬(wàn)(wàn)聳聳肩,望著盲女的方向,“不知道,自己來(lái)(lái)的?!?p> 說(shuō)(shuō)完,五萬(wàn)(wàn)就拎著豬頭進(jìn)(jìn)了堂間,裴三卻沒(méi)(méi)走,又安靜地聽(tīng)了一會(huì)(huì)兒。
后來(lái)(lái),趁著盲女歇?dú)獾目諆?,裴三與之閑聊了幾句,才知道她叫林蕊,來(lái)(lái)自玉曲府——玉曲之地接壤北境,那兒的人大多擅長(zhǎng)(zhǎng)音律,同出產(chǎn)(chǎn)名琴名器的地方。
林蕊自述,小時(shí)(shí)候眼睛還看得見(jiàn)時(shí)(shí),阿爹便將琴技傳授給了她,后來(lái)(lái)天道不仁,阿爹阿娘一又死于戰(zhàn)(zhàn)亂,她雙目漸漸失明,淪落為走街串巷的賣藝之輩。
雖身世愁苦,說(shuō)(shuō)起這些時(shí)(shí),臉上卻并有太多的苦味。
馮無(wú)(wú)病搖著手里的酒盞,淺淺嘆了口氣。
“也是怪苦命的?!迸崛艘話蜒劬?,頗動(dòng)(dòng)容地說(shuō)(shuō)道:“這樣好了,我肉鋪后頭還有三間空房,時(shí)(shí)常借給過(guò)(guò)路有難之人暫避,你若不棄,今晚可以到我那兒去?!?p> 林蕊搖搖頭,臉上光彩熠熠的,拒絕她道:“多謝姐姐好意,可我是隨同鄉(xiāng)(xiāng)一道來(lái)(lái)的,等天色晚些時(shí)(shí),他就會(huì)(huì)來(lái)(lái)領(lǐng)(lǐng)我了?!?p> 裴三又咕噥了一句什么,太小聲,他沒(méi)(méi)聽(tīng)清,只是見(jiàn)她在說(shuō)(shuō)完話后,立馬風(fēng)(fēng)風(fēng)(fēng)火火地笑開(kāi),惹得林蕊也跟著一道笑開(kāi),便知道不是什么壞話。
不久后,裴三戀戀不舍地走了。
到了傍晚時(shí)(shí)分,果然有一位骨瘦如柴、鶴發(fā)(fā)佝僂的老人家前來(lái)(lái)領(lǐng)(lǐng)走了林蕊,兩人邊走邊說(shuō)(shuō)笑,模樣看著十分親熱。
次日,又次日,一連三日,林蕊和她的琴每天都來(lái)(lái),早出而晚歸,五萬(wàn)(wàn)有次遞茶時(shí)(shí),望見(jiàn)他正呆呆地看著林蕊,不禁笑道:“林姑娘來(lái)(lái)后,咱們酒肆都文氣了些?!?p> 馮無(wú)(wú)病偏了一下頭,看向別處,無(wú)(wú)所回應(yīng)(yīng)。
裴三每日都來(lái)(lái),騰些時(shí)(shí)間和林蕊說(shuō)(shuō)說(shuō)(shuō)話,每回都說(shuō)(shuō)到對(duì)(duì)方掩面大笑才肯離去。
久遠(yuǎn)(yuǎn)前,因?yàn)橐粯緞∈攏崛婉T無(wú)(wú)病吵過(guò)(guò)一架,后來(lái)(lái)兩人便再也沒(méi)(méi)有說(shuō)(shuō)過(guò)(guò)話。
雖然裴三日日都要從他眼跟前梭過(guò)(guò),背著一堆礙眼的鮮肉,可卻從來(lái)(lái)只當(dāng)(dāng)沒(méi)(méi)他這個(gè)(gè)人似的,有任何話想要交代的,都只道于五萬(wàn)(wàn)、六萬(wàn)(wàn)兄遞倆,月底對(duì)(duì)賬也從不煩他。
裴三雖是個(gè)(gè)殘疾,但為人相當(dāng)(dāng)豪氣開(kāi)朗,從不見(jiàn)自卑,更未曾怨天尤人(至少依馮無(wú)(wú)病所見(jiàn)是這樣),因?yàn)檳曖資б?,十歲上下便接管了肉鋪的生意,天天舉著一把尖刀殺進(jìn)(jìn)殺出,從幼豬開(kāi)始背起,一起背到身量精壯,練成了仿佛永遠(yuǎn)(yuǎn)也使不完的力氣。
四鄰知道她的經(jīng)(jīng)歷,都相當(dāng)(dāng)佩服,何況她為人慷慨善良,因?yàn)樽約簺](méi)(méi)了依靠,便決定要當(dāng)(dāng)別人的依靠,平日若知誰(shuí)(shuí)家有難,總是沖在面前遞出援手,或接濟(jì)(jì),或出力,總不遺熱情。
這樣一個(gè)(gè)知足豪氣的好姑娘,卻偏偏與自己心結(jié)(jié)難解,馮無(wú)(wú)病每每想到,都要皺一皺眉頭。
這天更晚的時(shí)(shí)候,酒肆里已經(jīng)(jīng)滿座,他正在刻意沐浴,突然六歲推門而入,漲著一張緋紅的臉,滿是歉意地說(shuō)(shuō)道:“東家,有人托我問(wèn)(wèn)你,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大出血?!?p> 馮無(wú)(wú)病眉間一蹙。
隱隱有些生氣,可轉(zhuǎn)(zhuǎn)念想,六萬(wàn)(wàn)這樣急切,肯定不是小事,或許關(guān)(guān)乎人命,若此時(shí)(shí)發(fā)(fā)怒,未免太冷血了些。
他還算鎮(zhèn)(zhèn)定地問(wèn)(wèn):“誰(shuí)(shuí)出事了?”
“裴三姑娘的一個(gè)(gè)朋友,難產(chǎn)(chǎn)半日,孩子平安落地,人卻快要不行了?!繃f(wàn)(wàn)語(yǔ)(yǔ)速飛快地說(shuō)(shuō)道。
就在六萬(wàn)(wàn)說(shuō)(shuō)這些的時(shí)(shí)候,他已經(jīng)(jīng)快速擦干身體,并穿好了里衣。
馮無(wú)(wú)病嘆了口氣,心道,就猜想此事必與她有關(guān)(guān)。
想了一想,答復(fù)(fù)六萬(wàn)(wàn):“婦人生產(chǎn)(chǎn),向來(lái)(lái)十分危險(xiǎn)(xiǎn),遇上大出血者,十有八九不可活,我怕我去了也是白去?!?p> 六萬(wàn)(wàn)又道:“天可憐見(jiàn),眼看臨盆已近,孩子的阿爹突然卻突然跑了,如果阿娘再出去,這孩子……多半……”
多半可就沒(méi)(méi)活路了。
馮無(wú)(wú)病已然裝束完畢,從案上取下銀龜羅子,走出屏風(fēng)(fēng),來(lái)(lái)到六萬(wàn)(wàn)跟前,沖他點(diǎn)(diǎn)頭說(shuō)(shuō)道:“我不敢保證什么,姑且去試試,有命無(wú)(wú)命,但憑那對(duì)(duì)母子自己的造化了。”
門外傳來(lái)(lái)好長(zhǎng)(zhǎng)一個(gè)(gè)吁聲。
他望著門上那條橫粗的暗影,輕輕提起了嘴角一笑。
由裴三帶路,他緊緊相跟在后,轉(zhuǎn)(zhuǎn)眼二人便來(lái)(lái)到了一間破茅屋前,一股生產(chǎn)(chǎn)的腥氣與柴煙燃燒的酸味混雜在一起,濃得不能再濃,頓時(shí)(shí)撲著面頰而來(lái)(lái)。
屋中一共有三道呼吸聲,一者年老但沉穩(wěn)(wěn),就當(dāng)(dāng)是穩(wěn)(wěn)婆的,一者氣若浮絲,當(dāng)(dāng)屬產(chǎn)(chǎn)婦,一者安寧?kù)o謐,必是剛剛出生的小孩。
穩(wěn)(wěn)婆輕輕抽噎著,好像在哭。
“多看一眼吧,是個(gè)(gè)胖小子,稱手著呢……對(duì)(duì)了,我忘了你是個(gè)(gè)聾子……來(lái)(lái)吧,你摸摸這小手,多肉乎,將來(lái)(lái)一定有福。”
“唔……唔……”
裴三一個(gè)(gè)轉(zhuǎn)(zhuǎn)身,突然跪在了他跟前,說(shuō)(shuō)了多年以來(lái)(lái)的第一句話:“行不行你都治治,死馬當(dāng)(dāng)活馬醫(yī)(yī)。街上的郎中誰(shuí)(shuí)也不肯來(lái)(lái)瞧,我沒(méi)(méi)方了,我也知道男人進(jìn)(jìn)產(chǎn)(chǎn)房,是大觸霉頭的事,可我實(shí)(shí)在不忍心——”
“領(lǐng)(lǐng)我進(jìn)(jìn)去?!癟T無(wú)(wú)病打斷了她的話,同時(shí)(shí)從外披的大氅上撕下一截布條,結(jié)(jié)結(jié)(jié)實(shí)(shí)實(shí)(shí)地遮住了眼睛。
“看不見(jiàn)怎么治病?”
“號(hào)(hào)脈,一會(huì)(huì)兒你把她的手并給我?!?p> “行吧……當(dāng)(dāng)心,腳下有坎。”
就這么由她牽著,馮無(wú)(wú)病入了這間血味深濃的產(chǎn)(chǎn)房,一出現(xiàn)(xiàn),便把穩(wěn)(wěn)婆給驚得愴惶大叫:“裴姑娘,這可使不得,怎么能把男人領(lǐng)(lǐng)進(jìn)(jìn)來(lái)(lái)呢?”
“他不是男人!”裴三粗聲粗氣道,駁完,頓了一頓,立馬慌說(shuō)(shu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shuō)(shuō),別把他當(dāng)(dāng)成男人,把他當(dāng)(dāng)成郎中!他是個(gè)(gè)煉炁師,天罡地輿,無(wú)(wú)一不知,十分厲害?!庇質(zhì)且活D,再接著補(bǔ)(bǔ)充:“這個(gè)(gè)節(jié)(jié)骨眼上,已經(jīng)(jīng)請(qǐng)(qǐng)不來(lái)(lái)郎中了,便讓他試試吧?!?p> 穩(wěn)(wěn)婆兀自囁嚅了一會(huì)(huì)兒,又是咂嘴,又是嘆氣,又是著急的,反正聽(tīng)著很不鎮(zhèn)(zhèn)靜。
可畢竟攸關(guān)(guān)人命,最后倒也沒(méi)(méi)再阻止。
裴三把他領(lǐng)(lǐng)到床邊后,很快就將一只好像剛剛握過(guò)(guò)冰塊的手放進(jìn)(jìn)了他手心。
把過(guò)(guò)脈,心知已經(jīng)(jīng)沒(méi)(méi)得救了,他只好從茶羅子中取出一枚藥丸,遞給了裴三,“半碗溫水,化開(kāi)灌下,能不能救得活,都是最后的法子了?!?p> 裴三默然接過(guò)(guò),很快忙于化水灌藥,聽(tīng)見(jiàn)她猛使勁的動(dòng)(dòng)靜,兀自猜想產(chǎn)(chǎn)婦只怕已經(jīng)(jīng)閉了口了,才翹不開(kāi)嘴,越發(fā)(fā)覺(jué)(jué)得這條人命已懸,未料二刻鐘后,卻聽(tīng)裴三大喊:“有氣了!有氣了!”
穩(wěn)(wěn)婆抱著孩子,跟著念了一串佛號(hào)(hào),他微微一笑,收起茶羅子,起身而立。
“哎,不知東家這是什么靈丹妙藥,居然能叫瀕死之人起死回生?”穩(wěn)(wěn)婆好奇地打聽(tīng)道:“若肯將藥方相告之,來(lái)(lái)日必救人無(wú)(wú)數(shù)(shù)?!閉Z(yǔ)畢,又緊跟著念了一句佛號(hào)(hào)。
他有些遺憾地?fù)u了搖頭,“此丹非我所煉,既只有四粒,想必來(lái)(lái)之不易,她能活過(guò)(guò)來(lái)(lái),是她運(yùn)(yùn)氣好?!?p> 裴三又謹(jǐn)(jǐn)慎仔細(xì)(xì)地將他扶了出來(lái)(lái),來(lái)(lái)到路上才說(shuō)(shuō):“你可真是活菩薩,這藥如此珍貴,我替文娘多謝你了。”
他搖搖頭,“救人要緊?!畢肓訟?,又接著問(wèn)(wèn):“人雖活了,卻虛弱的很,還帶著一個(gè)(gè)剛剛出世的孩子,你心里可有打算?”
裴三撓撓了耳根,眼睛看向了別處,輕聲喃喃道:“這倒是……實(shí)(shí)在話,我方才光顧著救人了,并沒(méi)(méi)有想那么多?!?p> “最好找個(gè)(gè)細(xì)(xì)心點(diǎn)(diǎn)的婆子,專門侍伺她一陣,直到她身體康復(fù)(fù)些,才另作打算?!彼烈韉?。
“你一個(gè)(gè)大老爺們,慮事還挺周全!”裴三一臉敬佩,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他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沒(méi)(méi)吃過(guò)(guò)豬肉還沒(méi)(méi)見(jiàn)過(guò)(guò)豬跑啊?”——話到口邊,卻又咽了回去,畢竟當(dāng)(dāng)著一個(gè)(gè)屠宰戶的面說(shuō)(shuō)這些,總歸有些不恰當(dāng)(dāng),想了想,不如不回。
兩人間靜謐一時(shí)(shí),稍事,裴三又眨著眼睛說(shuō)(shuō):“我倒認(rèn)(rèn)識(shí)(shí)一位好心的寡婦,只要給夠銀兩,這事兒不難辦,回頭再找郎中拿幾包補(bǔ)(bǔ)氣養(yǎng)(yǎng)血的藥,邊調(diào)(diào)理邊養(yǎng)(yǎng),究竟怎樣,到時(shí)(shí)再合計(jì)(jì)吧?!?p> 馮無(wú)(wú)病點(diǎn)(diǎn)了點(diǎn)(diǎn)頭,同時(shí)(shí)從袖袋里摸出幾兩碎銀子來(lái)(lái),裴三看見(jiàn),卻瞪著大眼大叫起來(lái)(lái):“可別!再折煞我,我就給你嗑一百個(gè)(gè)響頭還敬!”
他一頓,只好又將銀子放了回去。
“你先回去吧,酒肆正忙,這我知道,今日一切都太倉(cāng)(cāng)促了,這份大恩,我來(lái)(lái)日再登門親謝?!迸崛趾浪卣f(shuō)(shuō)道。
他望著她,靜靜地一笑,“好說(shuō)(shuō),恭候大駕?!蔽⑽⑵鵒艘稽c(diǎn)(diǎn)促狹心。
裴三撓掃了他一眼,轉(zhuǎn)(zhuǎn)身竟自去了。
他亦不做逗留,欲折返海肆,但此時(shí)(shí)已過(guò)(guò)宵禁,為避免麻煩,便直接躍上旁的一處屋頂,自如地使出了提縱術(shù)(shù)。
路程不遠(yuǎn)(yuǎn),只三兩下,便回了酒肆,眼前歘然躥過(guò)(guò)一道黑影,有如夜里的流星,轉(zhuǎn)(zhuǎn)瞬即過(guò)(guò),暗暗使他吃了一驚,凝視一望,那道背影又黑又瘦又小,而且相當(dāng)(dāng)陌生。
他輕輕抽了口氣,縱身一跳,沒(méi)(méi)入天井的樹(shù)影中,一邊喃喃“好俊的身手”,一邊揭開(kāi)布幔,邁進(jìn)(jìn)堂間。
六萬(wàn)(wàn)撞見(jiàn)他時(shí)(shí),沖他遞了個(gè)(gè)問(wèn)(wèn)詢的目光,他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六萬(wàn)(wàn)立馬拍了拍胸脯,以表萬(wàn)(wàn)幸。
這家伙雖一副虎背熊腰,其實(shí)(shí)心思細(xì)(xì)膩,眼入微塵,而且是個(gè)(gè)頂有良心之輩。
眼睛在堂間環(huán)(huán)了環(huán)(huán),見(jiàn)一片太平光景,沒(méi)(méi)任何異常,就摸回樓上,又洗了個(gè)(gè)澡,身子和心里總算舒坦起來(lái)(lái)。
第二天時(shí)(shí),不見(jiàn)盲女。
不僅盲女不見(jiàn)了,街上還有許些殘疾之人皆一夜消失,不知去向。
早上光景,他如往常一般坐鎮(zhèn)(zhèn)二樓,光是收集到的線報(bào)(bào),就已經(jīng)(jīng)有十四起之多(算上盲女,一共十五起),到下午時(shí)(shí),才聽(tīng)人說(shuō)(shuō),原來(lái)(lái)他昨夜搭救的那個(gè)(gè)聾子文娘,其丈夫是個(gè)(gè)啞巴,叫韋九,之前一直謀生于某間飯肆,是位兢兢業(yè)(yè)業(yè)(yè)的堂倌,也是突然一夜不見(jiàn)蹤影,離開(kāi)時(shí)(shí)還卷走了數(shù)(shù)十兩的柜銀,現(xiàn)(xiàn)在掌柜的為了討債,已經(jīng)(jīng)鬧到裴三跟前去了,兩拔人馬大動(dòng)(dòng)肝火,吵得實(shí)(shí)在不可開(kāi)交。
他一聽(tīng)說(shuō)(shuō),便飛身下樓,奔到了鄰街,只怕裴三會(huì)(huì)遇見(jiàn)什么麻煩。
可到了鄰街,卻怳然自己這回真是多慮了,就裴三那等烈性女子,哪里有人欺負(fù)(fù)得了她?
當(dāng)(dāng)他趕到時(shí)(shí),四個(gè)(gè)精壯男子正坐在路邊呻吟,個(gè)(gè)個(gè)(gè)鼻青臉腫,屋里還在拳腳相接,并充斥著不堪入耳的謾罵。
門是開(kāi)著的,里頭各們家俱物什全都亂作一團(tuán)(tuán),長(zhǎng)(zhǎng)年不散的血腥味沖得他腦仁發(fā)(fā)疼,他抖開(kāi)扇子,遮住臉龐,抽了口氣,徐徐步了進(jìn)(jìn)去。
剛進(jìn)(jìn)門,一條迅快的身影便閃到了他跟前,正是裴三。
“噫?你怎么來(lái)(lái)了?”
“來(lái)(lái)稱點(diǎn)(diǎn)肉?!彼a道。
裴三看似也傷得不輕,平日一直遮掩在大袖子下的鐵爪,此刻亦明晃晃地顯露了出來(lái)(lái)。她小時(shí)(shí)候受過(guò)(guò)傷,沒(méi)(méi)了左手,為了方便做生意,就讓人打了一副結(jié)(jié)實(shí)(shí)的鐵爪,便于鉤肉,打架時(shí)(shí)也是很好的利器,便她一般不打,像今天這樣衰鬼上門的日子,不得不用來(lái)(lái)保衛(wèi)(wèi)自己時(shí)(shí),才會(huì)(huì)風(fēng)(fēng)風(fēng)(fēng)光光地亮出來(lái)(lái),街鄰傳說(shuō)(shuō),她這只鐵手,有一條豬崽那么重。
甫經(jīng)(jīng)一番大斗的她,發(fā)(fā)髻已被人扯得稀爛,左眼被捶中,已然腫如雞蛋,明日必發(fā)(fā)青發(fā)(fā)紫不可,右手臂很不自然地垂著,估計(jì)(jì)是被什么東西砸中了,可傷在里頭,暫時(shí)(shí)看不分明。
與她相斗之人,是個(gè)(gè)滿身橫肉的大糙汗,身型魁巨,幾乎都快要胖若如熊的六萬(wàn)(wàn)了,一把絡(luò)(luò)腮胡像鐵刷一樣叫又硬又卷,教他更顯得血?dú)夥絼偂?p> 憑對(duì)(duì)方靜候時(shí)(shí)的站姿與喘氣的聲音,馮無(wú)(wú)病判斷,這人雖然練過(guò)(guò)幾年,卻是外行中的外道,只是空仗著有幾分力氣,是才橫行無(wú)(wú)忌罷了。
那人臉上身上也有好幾處紅腫,脖子上的肥肉還被抓破了。
看來(lái)(lái)裴三也沒(méi)(méi)讓對(duì)(duì)方討到太多的好處。
連女人都打。不禁馮無(wú)(wú)病冷漠的一哂。
裴三聽(tīng)了他的瞎話,皺著眉頭說(shuō)(shuō):“早就收攤了,哪來(lái)(lái)的肉?”
“眼前分明還是一頭活豬,怎么,不做生意了?”
聽(tīng)出話里有話,裴三登時(shí)(shí)笑了,順勢(shì)(shì)壓了壓亂蓬蓬的頭發(fā)(fā),“這么肥的我可宰不動(dòng)(dòng),要不你搭把手?!?p> 馮無(wú)(wú)病攏好扇子,插進(jìn)(jìn)腰畔,像模像樣的在屋里環(huán)(huán)視一圈,直到看見(jiàn)一把屠刀正插在案板上,伸手一召,那刀自己飛起,最后落到他心。
露完這一手,對(duì)(duì)面那個(gè)(gè)胖子登時(shí)(shí)跪倒在地。
“原來(lái)(lái)是三爺!還請(qǐng)(qǐng)三爺恕罪,小的不過(guò)(guò)受顧于人,并非成心鬧事之徒?!?p> 馮無(wú)(wú)病掂了掂手里的砍刀,像沒(méi)(méi)聽(tīng)到似的,兀自搖了搖頭,嘆息道,“這也太重了,殺豬該用尖刀?!?p> 裴三微笑著點(diǎn)(diǎn)頭,“你說(shuō)(shuō)得不錯(cuò)(cuò),這是砍骨頭的重刀?!?p> 馮無(wú)(wú)病順手一扔,砍刀橫著飛出,削過(guò)(guò)那胖子的發(fā)(fā)頂,直挺挺地插入壁中。
胖子捧住胸口,又開(kāi)始哇哇大叫。
換馮無(wú)(wú)病一笑。
頓了一頓,問(wèn)(wèn)裴三:“欠了多少?”
裴三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嘴角,低頭喃道:“八十七兩……真是好大的膽子!”
馮無(wú)(wú)病眄了一眼胖子,冷冷道:“也不能叫你們白來(lái)(lái)一趟,到四海去,領(lǐng)(lǐng)個(gè)(gè)整數(shù)(shù),多出來(lái)(lái)的,是你們的傷錢。”
胖子一聽(tīng)臉色洞明,十分高興地嗑起頭來(lái)(lái),嘴里直囔:“多謝三爺,多謝三爺!”
馮無(wú)(wú)病擺擺手,“去吧!”
直到人都散了,裴三才道:“是該多謝你出手搭救,可我有言在先,就算花一輩子,文娘也未必能還上這筆錢?!幣賄呎f(shuō)(shuō)著一邊拾掇起堂間一片散亂的物件,動(dòng)(dòng)作奇快,凡物該放哪就放哪,絕無(wú)(wú)遲疑。這當(dāng)(dāng)兒,她那只巨大的左手又被刻意藏了起來(lái)(lái),行動(dòng)(dòng)時(shí)(shí)的姿態(tài)(tài)難免有些別扭。
他微微一笑,道:“那得看她兒子靈不靈光,靈一些,送到我那勞役終身,不靈的話,這些錢全當(dāng)(dāng)積福修善了。”
裴三一回頭,輕輕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說(shuō)(shuō)正事呢,別老胡謅八道?!?p> 他搖搖頭,“正經(jīng)(jīng)話,人不可有理虧之處。他們?cè)諛氵@兒撈不到好處,更不會(huì)(huì)放過(guò)(guò)文娘母子,到時(shí)(shí)場(chǎng)(chǎng)面豈不是更糟?”
裴三嘆了口氣,“這錢去得真是冤枉!”想了一想,“這么著,我一點(diǎn)(diǎn)一點(diǎn)(diǎn)攢起來(lái)(lái)還你?!?p> 馮無(wú)(wú)病不置可否地看向了其他地方。
對(duì)(duì)她這樣的強(qiáng)(qiáng)人,過(guò)(guò)度的客套就是貶低。
到時(shí)(shí)再說(shuō)(shuō)吧。他思。
從紛亂無(wú)(wú)序的外頭回到海肆,人聲如浪潮掃來(lái)(lái),卻叫人格外平靜。
六萬(wàn)(wàn)迎上來(lái)(lái)說(shuō)(shuō),一個(gè)(gè)壯漢方才領(lǐng)(lǐng)走了一百兩銀子,他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順勢(shì)(shì)交代他散出消息,搜尋牛啞巴的下落。
坐下不多時(shí)(shí),五萬(wàn)(wàn)過(guò)(guò)來(lái)(lái)為他換茶,順手在桌上拋下好幾個(gè)(gè)蠟丸,這是那些不便露面的探子們向他報(bào)(bào)信的法子,他一一捏碎看了,其中一條格外引人留意。
遞訊之人,是一位更夫,自稱昨夜曾在恍容里見(jiàn)過(guò)(guò)盲女,不光是她,還有其他身有殘障的人,有如趕集,紛紛涌入此街。
他舉著尺素,靜靜望著街面上的人來(lái)(lái)人去。
五萬(wàn)(wàn)將蠟塊攏在一塊,掃進(jìn)(jìn)了自己手中,一面問(wèn)(wèn):“出什么事了?”
“知道恍容嗎?”他望著遠(yuǎn)(yuǎn)處問(wèn)(wèn),聲音至輕。
“知道,那是條死人街,專賣棺槨、魂番、壽衣、麻布和紙?jiān)塹胤匠鍪鋁???p> 他飲了口茶,搖搖頭,“還沒(méi)(méi)有?!?p> 五萬(wàn)(wàn)抽了口氣,主動(dòng)(dòng)問(wèn)(wèn):“要不小的走一趟?”
他思慮片刻,且道:“先不用,再探探風(fēng)(fēng)。”
言未已,一道幽風(fēng)(fēng)帶著若有似無(wú)(wú)的椽香挹來(lái)(lái),勾得他胸口一緊,立馬警覺(jué)(jué)地立直身子,瞪著大眼四下梭巡,哪里還有平日談笑風(fēng)(fēng)聲的氣度。
少時(shí)(shí),一縷貓毛落到他鼻尖。
一只黑貓,用尾巴勾住長(zhǎng)(zhǎng)梁,倒吊著身子,與之平視。
馨香一點(diǎn)(diǎn)入靈臺(tái)(tái),他心頭一化。
光是聞見(jiàn)味道,便能勾動(dòng)(dòng)思念,遑論日夜漫長(zhǎng)(zhǎng),春秋冬夏,他一個(gè)(gè)人孤守在離她甚而遙遠(yuǎn)(yuǎn)之地。
黑貓閃動(dòng)(dòng)著琥珀色的雙眼望著他,半晌,揚(yáng)(yáng)起嘴角,稀奇古怪的笑了一笑,“許久未見(jiàn)了?!?p> “屬下有失遠(yuǎn)(yuǎn)迎,還望足下恕罪。”
頃之,四下景色陡換,再不見(jiàn)庭臺(tái)(tái)樓閣與許些行人,只有靜悄悄一輪滿月掛在天角,先前的黑貓正坐在一條槐樹(shù)枝上,彎弓著背,伸著懶腰。
這是貓少慣用的幻術(shù)(shù)。
當(dāng)(dāng)他聞見(jiàn)那道熟悉的香味時(shí)(shí),魂識(shí)(shí)便不再受控,全憑貓少隨心擺布。
與貓少已相識(shí)(shí)多年,卻不常見(jiàn),每每見(jiàn),總是五彩爭(zhēng)(zhēng)勝,流漫陸離。
貓少不知來(lái)(lái)歷,跟在圣主身邊最久,是九位墟主中最不受管束的一位,也是最神秘莫測(cè)(cè)的一位。
其他八位墟主的來(lái)(lái)歷,他或多或少皆有耳聞,惟獨(dú)(dú)這位,一貫如謎。
伸罷懶腰,貓少用一種獨(dú)(dú)特的低沉的嗓音倦倦地喃道:“這地方可有好酒?”
“沒(méi)(méi)有,”他想了想,有些慚愧地答道:“沒(méi)(méi)有能配得上足下的酒。”
貓少笑了一笑,“我倒不好這口,是陶忍冬向你討的?!?p> “陶主既要,手下房里有壇陳酒,倒還拿得出手?!?p> “她不白要,托我給你還了點(diǎn)(diǎn)禮?!必埳儆值饋?p> 他將身子折得更低了,十分恭謙地說(shuō)(shuō)道:“不敢,難得陶主賞光,實(shí)(shí)乃手下之幸?!?p> 貓少沉吟少時(shí)(shí),“不,這禮你必須收下,否則折騰的人是我。”
他面有惶惑地悄悄覷了一眼貓少。
貓少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地嘆了口氣,緩緩道:“這老禁婆一時(shí)(shí)興起,為煉糖,足足種下五座山頭的甘蔗,可憐秉拂子足足幫她收了半個(gè)(gè)月才忙完,如今糖煉夠了,又差遣我們把囤積的甘蔗送出去,真是沒(méi)(méi)完沒(méi)(méi)了?!?p> 敢將剝奪墟墟主陶忍冬喚作老禁婆(巫婆)的,普天之下,怕也只有貓少了。
貓少發(fā)(fā)完牢騷,心情似乎愉悅了些,輕笑了兩下,尾巴來(lái)(lái)回悠蕩不停。
換他主動(dòng)(dòng)說(shuō)(shuō)道:“護(hù)(hù)法眼睛復(fù)(fù)明,真是可喜可賀。”
“不過(guò)(guò)幻術(shù)(shù),”貓少卻道:“是黑是白,是長(zhǎng)(zhǎng)是短,是老是幼,一切皆隨心意轉(zhuǎn)(zhuǎn)變。”
他有些羞慚地說(shuō)(shuō)道:“小人真是淺薄。”
貓少搖搖頭,“那人的死,始終是她的心結(jié)(jié),多年來(lái)(lái)你盡忠盡責(zé)(zé),恪守規(guī)(guī)矩,看著一團(tuán)(tuán)注定不會(huì)(huì)復(fù)(fù)燃的死火,也是可憐。倘有一天,你被拘得難受了,只需言語(yǔ)(yǔ)一聲,便可回來(lái)(lái)?!?p> “能為圣主解憂,手下甘之如貽?!?p> “好一句甘之如貽?!?p> 陰風(fēng)(fēng)拂過(guò)(guò)臉頰,四周境界緩緩變淡。
心知時(shí)(shí)間已是不多,馮無(wú)(wú)病立馬追問(wèn)(wèn):“圣主與護(hù)(hù)法接連現(xiàn)(xiàn)身中京城,是不是城中出什么了變故?”
琥珀色的雙眼微微睨起,貓少揚(yáng)(yáng)起嘴角,在完全消失前,留下一抹有如游絲的聲音:“唔,一筆交易而已,無(wú)(wú)需掛心。”
“東家?東家?”耳邊傳來(lái)(lái)六萬(wàn)(wàn)的呼喚,聲音存疑。
雙眼一睜,他還坐在二樓的小桌前,茶一盅,人影一條,耳畔還是那條夕陽(yáng)(yáng)灌酒的街道。
香味已經(jīng)(jīng)不復(fù)(fù),就連貓毛也不見(jiàn)一根,只有六萬(wàn)(wàn)肥大的身影投在桌上,而他好像剛從睡夢(mèng)(mèng)中醒來(lái)(lái),骨頭與骨頭之間還帶著粘連的倦意,雙眼發(fā)(fā)沉。
“有事嗎?”他撫著眉心問(wèn)(wèn)。
“的確出了樁怪事,后邊的柴房突了多了一大堆甘蔗,問(wèn)(wèn)了一圈,也不知是誰(shuí)(shuí)搬來(lái)(lái)的。如今本不是吃這東西的時(shí)(shí)節(jié)(jié),大家伙全都嚇了一跳,我上來(lái)(lái)問(wèn)(wèn)問(wèn)(wèn)?!?p> “護(hù)(hù)法送來(lái)(lái)的?!彼墮_(kāi)灑金扇子,想煽下頰邊的余熱。
六萬(wàn)(wàn)欻然瞪大眼睛:“護(hù)(hù)法來(lái)(lái)過(guò)(guò)?”
他點(diǎn)(diǎn)頭“嗯”了一聲。
六萬(wàn)(wàn)目光沈沈,“這就怪不得了……什么樣的事兒,只要和護(hù)(hù)法挨邊,就都不離奇,那位足下就喜歡離經(jīng)(jīng)叛道?!?p> 他正想說(shuō)(shuō),這回離經(jīng)(jīng)叛道的還真是他,話到嘴邊,卻又于猶豫間吞了回去。
且罷,多說(shuō)(shuō)何益?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么些甘蔗呢!該怎么處置?”六萬(wàn)(wàn)又請(qǐng)(qǐng)示。
“吃還不會(huì)(huì)嗎?要么榨汁,要么釀酒。每天消耗幾根,慢慢的也就沒(méi)(méi)了。”
六萬(wàn)(wàn)撓撓頭,似乎還在發(fā)(fā)難。
他佚失心緒,擱下杯盅,緩緩站了起來(lái)(lái),望了一眼街道,又眺了眺遠(yuǎn)(yuǎn)處,心里發(fā)(fā)沉,轉(zhuǎn)(zhuǎn)身后竟自回房,屋里尚還飄浮著一絲未散的椽香,而原本擺在案上的酒壇業(yè)(yè)已失蹤,撫摸著原本擺放酒壇的位置,他悵然地嘆息了一聲……
翌日更多的蠟丸出現(xiàn)(xiàn)在桌上,失蹤的殘疾之人越來(lái)(lái)越多,而且多數(shù)(shù)都在離開(kāi)前帶走了大輛銀錢。
隱隱覺(jué)(jué)出此事不簡(jiǎn)(jiǎn)單,便來(lái)(lái)五萬(wàn)(wàn)一趟,要他趕去恍里容探探虛實(shí)(shí)。
哪知一直候到傍晚,也不見(jiàn)五萬(wàn)(wàn)轉(zhuǎn)(zhuǎn)回,疑慮重重之間,一只雪白的鸮鵒如落葉一樣悄沒(méi)(méi)聲地落到他桌前,這鳥(niǎo)是一位特別的探子所養(yǎng)(yǎng),平日一般不出沒(méi)(méi),一旦出沒(méi)(méi),必是有大事。
馮無(wú)(wú)病小心翼翼地解開(kāi)綁在鳥(niǎo)腿上面的蠟塊,用力一捏,從粉末找出一張字條,其上寫道:“夜子時(shí)(shí)寒舍恭迎?!?p> 他喂鳥(niǎo)兒吃了些鮮果。
“你回去,告訴他,我必至?!癟T無(wú)(wú)病摸了摸雪鵒蓬松的冠羽,細(xì)(xì)聲細(xì)(xì)氣地說(shuō)(shuō)道。
雪鵒抖了抖翎羽,遂即翩躚而起。
邀他的人叫宋老怪,是個(gè)(gè)制筆翁,而將字條封進(jìn)(jìn)蠟里,在神不知鬼不覺(jué)(jué)間進(jìn)(jìn)行傳遞,也是宋老怪教給他的。
宋老怪的筆行開(kāi)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屋子四周有七根巨木環(huán)(huán)繞,綠蔭掩映,百鳥(niǎo)成群,就連他的屋子里也充滿了鳥(niǎo)的羽毛與氣味,他性情驕傲孤僻,鮮少與外人多說(shuō)(shuō)什么,卻能和漫天滿屋的鳥(niǎo)兒喋喋不休。
他倆初相識(shí)(shí),是馮無(wú)(wú)病知道他制的筆奇佳,便上門訂制了一枝,花了三月才制成,圣主到手后果然稱心不已,一來(lái)(lái)二去,他和制筆翁變成了忘年之交。
到后來(lái)(lái),宋老怪不知從哪打聽(tīng)到馮無(wú)(wú)病專好收集小道消息一事,自說(shuō)(shuō)手里也握著許多不可見(jiàn)天的秘密,隨意吐露過(guò)(guò)幾個(gè)(gè),都令馮無(wú)(wú)病大為驚艷,于是就漸漸變成了四海酒肆最隱秘的探子。
不知為何,當(dāng)(dāng)馮無(wú)(wú)病收到雪鵒送來(lái)(lái)的信函時(shí)(shí),他心心里隱隱生出一種預(yù)(yù)兆,覺(jué)(jué)得今夜之行,所換來(lái)(lái)的消息,必定和恍容里有關(guān)(guān)。
如此思忖著,敲了敲門,門卻自己開(kāi)了,一探身,左右皆不見(jiàn)老怪身影,漂亮的雪鵒落到了他的肩膀上,沖著門幔叫:“貴客一位,上座。”
馮無(wú)(wú)病噗地一樂(lè)(lè)。

唐太平
3萬(wàn)(wàn)多字的粗稿,說(shuō)(shuō)舍也就舍了。我已經(jīng)(jīng)記不得這是我撲的第二十幾本書(shū)了。反正都是撲,以后,我只寫我真正想寫的。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