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小心!”月明驚叫一聲,急忙迎身再去接鞋子,小山卻輕推他一下,鎮定地一揮大袖。
鞋子早被接入寬大的海慶袖口。
眾人驚愕間,大鞋和尚已經踮腳到了山門臺階下。
小山笑呵呵走下臺階,從袖里掏出鞋子。緊跟在后的月明等人果見鞋前突出一尖利刃,是只鞋鏢。眾人不知小山如何在袖內化解了鏢力,竟使鋒利的鞋鏢沒有穿袖而出,自是贊嘆不已。
月明、月清、宗詩、宗律等人緊緊護定小山,唯恐大鞋和尚再有什么弄險之舉,傷著方丈。
小山走到大鞋和尚跟前,一捏鞋幫,將鞋頭的利刃收回鞋中,遞鞋給他道:“老法兄是來考課老衲的武功嗎?還是另有什么賜教?”
大鞋和尚一揚蓬亂卷曲的眉毛,搖搖頭,接過破鞋,撂在挑起的腳尖上。然后,沒事似地抹一把唇上泛黃的亂須,啪啪一拍胸脯,再攤開手,兩只干枯的小圓眼直盯著小山,揚揚下頦。
小山會意,笑道:“哦!你的意思是也要隨僧兵出征,對嗎?”
大鞋和尚點點頭。
小山從大鞋和尚發鞋鏢、接鞋鏢的身手上,已看出他武功不凡。尋思他若參加僧兵抗倭,應該是員好將。不過,又覺他是個啞巴,來歷不明,而且貪酒好葷,不遵佛規,怕他將來因酒誤事,擾亂軍紀和僧兵修行,所以,又有些猶豫。
大鞋和尚見他拂須沉吟,又用大拇指指指自已胸口,再抬抬下額,頗顯自信。
小山道:“我知道老法兄是員好將!只是你年已老邁,不宜陣前廝殺了;再者,你言語不便,軍令難達啊!”
大鞋和尚卻立刻搖搖頭,拍拍小山的肩,又拍拍自己胸脯,然后,把兩個大拇指并到一起,點點頭,再指指自己的耳朵,豎起一根大拇指。
小山笑了,明白他的意思是:你跟我的年紀差不多,我們一樣頂呱呱,我雖不能言語,耳朵卻好使。
“既然如此,你能答應我三件事嗎?”
大鞋和尚伸出三指,揚揚下頦,示意他說出哪三件事。
“一戒酒,二戒肉,三是不得違我軍紀。”
大鞋和尚聽罷,一撇嘴一皺眉,為難地搖搖頭。
眾僧兵見狀,俱哧哧偷笑。
小山也失望地搖搖頭:“那本帥就不能用你為將了!老法兄還是繼續歸洞參禪吧!”
大鞋和尚卻堅決地搖搖頭,仰面叉腰站著不動。
“喲!看來老法兄是賴在這里不走了!”小山微笑道,“可我們卻要走了!”
大鞋和尚急忙一挪身,面對面擋住他。然后,伸出兩個大拇指,指尖一踫,蜷回左手大拇指,伸出右手手指晃晃。再沖小山揚揚下額。
小山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兩人比武來決定是否遵從三條約定。
“老法兄,你弄錯了!”小山呵呵笑道,“這又不是比武選將,誰贏了誰上,軍法佛規,永遠不會誰強誰說了算。無論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必須與眾人一道守規矩,否則,就只能軍法從事或拒之門外了!”
大鞋和尚點頭聽罷,撅起嘴,唇上干枯的黃須急得亂抖。猶豫好一會兒,才極不情愿地伸出兩指,點點頭。
小山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勉強可以遵從兩條,便問:“那么,老法兄不愿遵守哪一條呢?”
大鞋和尚抓住掛在胸前的酒葫蘆,比了一個灌酒的動作。
原來是酒癮難舍!小山又是微微一笑,他聽過見過太多因酒釀禍的人和事了,尤其在軍中,酒醉必誤軍令,酒醉什么事都敢做。一人醉酒,小則敗壞軍法,大則釀就三軍之災。所以,不守戒酒一條,也就等于不守約定的三條,等于不守佛法三千。那么,此人也就萬萬不可引入僧兵營中。
他斷然搖搖頭。
大鞋和尚脖子一梗,滿臉埋怨的表情。氣惱地轉過身,見山門西側的一棵柏樹上落著一只小灰雀,正嘰嘰喳喳、蹦蹦跳跳,似乎在嘲笑他。于是,他氣乎乎地猛一踢腳,大鞋直飛樹上。
眾人驚顧間,只聽小雀一聲哀鳴,落入枝葉叢中不見了。
大鞋和尚則踮腳飛跑到柏樹另一側,抬腳去接正在落下的鞋子。
月明頓時光火,沖過去朝他吼道:“喂!大鞋子,你再怎么使氣,也不能殺生啊!”
大鞋和尚只作沒聽見,依然高抬一腳,嘴角掛著不屑的神情。
鞋子穩穩落在他的腳面上。
“這一次,你怎么不讓鞋子直接穿在腳上?失手了吧!少林門前,耍拳弄腳,不是班門弄斧嗎?”月明走過去撇嘴笑道。
大鞋和尚扭頭哼了一聲,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架式。
不多時,大鞋和尚腳面的鞋子稍稍一動,鞋口處竟然鉆出一只暈頭暈腦的小灰雀。
小灰雀竟然沒死,它是被大鞋和尚貫到鞋子里了!眾僧兵驚得議論紛紛。
小灰雀在鞋口左右張望張望,撲楞外楞翅膀,飛上了天。
大鞋和尚這才從容地穿上鞋子,歪頭直瞪月明。
月明臉上一熱,不好意思地笑著合什道:“月明錯怪你了!老法兄果然神功絕技!”
大鞋和尚又朝小山一招手,指指小山的帥旗,擺擺頭,又伸出兩個大拇指,做個比武動作。意思是小山掛帥,他不服氣,要比武爭奪帥印。
月明、宗詩、月清、宗律及眾僧兵也都看懂了他的手勢,無不目視小山。
眾人皆知小山會武功,但平時極少見他耍弄拳腳刀搶。功夫要時時練,才能時時進,一日不練,便一日生疏。如今也不知他的武功究竟如何。方才雖見他袖納鞋鏢,衣袖不破不爛,身手尚好。可與大鞋和尚的鞋貫飛鳥相比,便略遜一籌了。畢竟海慶長衫的袖口要大過鞋口十多倍來。何況,接鞋鏢又比貫飛鳥容易。就此比較,二人似乎已分高下。
身材富態、面目白凈的宗律稍稍靠近小山,低聲道:“方丈還是先派一員僧將與他比武,看看他的路數再說!”
小山卻捋須微笑著搖搖頭。
宗律不無擔心道:“那么,您是要直接與他比武?”
宗詩、月清聽到宗律說話,也一齊望著小山,面帶憂色。
月明則朝大鞋和尚道:“老法兄,要與元帥爭奪帥印哪?你得先過我這一關!”當即拉開架式。
大鞋和尚卻無聲一笑,仰面搖搖頭。那神態似乎在說:你哪行!我才懶得跟你比呢!
月明見他如此輕視自己,原本赤紅的臉膛漲得更紅,嘴里卻嘻嘻笑道:“我乃堂堂少林僧兵總教頭,你還看不上我?是不是怕我才不敢跟我比啊?”
聽得“少林僧兵總教頭”幾個字,大鞋和尚正過臉來,仔細打量一番月明,這才懶洋洋擺個“老梅探春”的架式,卻是歪頭弓背、不倫不類。
月明氣得直喘粗氣,刷地收了架式直立道:“你如此漫不經心!我不跟你比,贏了也不光彩。似乎是你不賣力,故意輸給我的!”
大鞋和尚卻依然故我,瞇著眼,將探出的手輕輕擺動兩下,意思是:你不比,就走開!
月明氣呼呼道:“好呀!原來你是想氣走我,直接與我家元帥比武。偏就不成——好好好!我也學你就是了!”一側身,兩手在胸前交叉一搭,雙腿前屈,腰背后弓,做了一個“張果老醉騎毛驢”的架式,假作睡意未醒,一搖三晃著,用有氣無力的腔調道,“我來也——”竟半側半傾著過去。
二人故作怪態,逗得眾僧兵笑聲一陣。
“月明——你且退開”小山忽然叫道。
月明收了架式,回頭道:“元帥,還是我先來吧!唱戲還是元帥最后出場呢!”
宗詩、宗律、月清也齊勸小山,讓月明先比試。
小山卻堅決地搖搖頭,走過去,宗詩、宗律緊跟在后。
月清卻連忙搶到前面,邊走邊道:“元帥既然不同意師兄先比,那我是先鋒官,就讓我先來吧!”
小山又搖搖頭。
月明則轉身回來,擋住他們的去路道:“不行,元帥不能一馬當先來比武!我必須先跟這大鞋子法兄過過招!”說罷,返身就要撲向大鞋和尚。
小山微提聲腔道:“住手!怎么?還沒有出征,你就要違抗本帥的將令嗎?你可是立了軍令狀的——”
月明聞聲站住,不由回頭海嘆一聲。
小山走近大鞋和尚,站住,雙手一合什道:“老衲佩服老法兄武功絕倫,甘拜下風——”
宗律在后輕拉一下他的海慶長衫,低聲道:“方丈怎可不比,就甘拜下風?難道真要讓他奪了帥印?今后少林寺將顏面何存?”
月明、月清、宗詩等人也驚異地互相看看,又一齊看著小山。
大鞋和尚倒是一臉得意,指指臺階上執帥旗、捧帥印的兩個僧兵,擺手要他倆把旗、印送過來。
兩個僧兵自是一動不動。
卻聽小山繼續道:“不過,那帥印卻不能給老法兄:一、你身份不明,帥印乃三軍之命,不可輕托;二、將在謀而不在藝,比武奪帥印,本就是荒唐之舉;何況,老法兄戒不了酒,連自己都管不了,又如何管得了僧兵?所以,還請老法兄歸洞參禪,不要再干擾本帥點兵出征了!否則,你即便能勝我,又能以一人之力勝得了這千名僧兵嗎?”
一席話,竟使大鞋和尚登時面生愧意,他搖搖胸前的酒葫蘆,嘆息一聲,垂下眼簾。忽地,又猿鳴似地一聲長嘯,飛身躍上柏樹,向下一探身,示意小山他們出征。自己則打開酒葫蘆,咕咚咚一氣灌下許多酒,喉嚨里竟鴿子叫似的咕咕怪笑連聲。
月明、月清、宗律、宗詩等人這才長舒一口氣。
小山轉身,再次登上山門前的臺階,朝眾僧兵道:“山外青山樓外樓。我們少林弟子不要以為少林寺名揚天下,武功便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永遠都是迷者的幻相。少林武功之所以能夠成名天下,不是因為天下第一,而是因為天下為師——廣學天下,廣濟天下,才是我少林武學真諦——”
臺下眾僧兵立時雷鳴般高呼:“廣學天下,廣濟天下!”
小山含笑點點頭,又道:“三軍無法,便是烏合之眾。烏合之眾戰則必敗!無法之兵,即是亂兵。亂兵在營必釀三軍之災。故而,武功再高,不守軍規,就不能留在軍營。望諸位銘心牢記!”說罷,下令僧兵出山。
騎在馬上,宗詩左顧右盼,突然覺得少些什么。無意間,執著馬鞭的手觸到馱在鞍前的竹甲包裹。心頭微微顫了一下,暗暗尋思:妙慧說好了還要回浙江的,怎么現在還不見影子?不過也好,她若真來了,自己真還有些不好意思。
因為有火蓮花、虹兒跟僧兵的來往,宗詩已開始覺得妙慧在浙江沒什么不好,畢竟她已有了女伴兒。而且,從火蓮花抗倭到妙慧、虹兒照顧自己療傷,他也感覺到她們照樣可以為抗倭盡力。這樣一想,又為自己過去冷待妙慧感到內疚。
僧眾離寺不久,一個僧兵飛馬趕到小山面前。報道:“元帥,大鞋和尚一直尾隨在后。殿后將軍問您,要不要將他趕開。”
小山開示:任由大鞋和尚行止。人家不是僧兵,自然不能隨便干涉人家舉動。只要他不影響僧兵軍務就不必管他。
僧兵剛行近龜、蝎兩山夾峙的太室山山口,忽見前面橫著兩排道士,擋住去路。
佛、道兩門,本不相干,他們這是要干什么?小山微微皺一下眉頭,讓宗詩過去問問清楚。
自從陶仲文蠱惑嘉靖皇帝采少女經血煉制養生金丹后,鬧得民怨沸騰,道士在民間頗落罵名,佛門更因兩家取道不同,避之唯恐不及。
宗詩拍馬向前,合什道:“各位道兄,少林僧兵出山抗倭,諸位當道相候,可有什么賜教?”
前排居中一位道士,上前一步道:“僧家掛帥,佛門好不榮耀;不過,我們道家也不乏習武知兵之人。今日,我中岳廟十八師兄弟特來領教小山元帥的武功身手。如果我們兄弟僥幸一勝,不妨就取了帥印,代他掛帥出山,增輝道門。
小山在后聽到,不由微微失笑,側向月清道:“還沒出家門,就遇到兩撥奪帥印的!早知這么麻煩,老衲就不接這帥印,只管披上僧衣出山就是了!”
月清道:“佛、道爭勝,互相攀比,這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歷朝歷代,歷來如此。其它尊榮我們可以不爭,這掛帥抗倭,卻是度人救時的大事,我們還是要當仁不讓的!”
小山點點頭拍馬向前,卻聽宗詩向那些道士解釋道:“……貧僧已再三說過,我家元帥不會與你們比武。你們要帥印,應該向朝廷請命。朝廷之上,帥印多的是!你們完全可以自建一支‘中岳道兵’,或是‘嵩山道軍’,何必非要奪我僧家帥印呢?”
“古來多少比武奪帥印的事!我們也想借此試試身手嘛!”還是那個居中靠前的道士道:“有道是:帥無常位,能者居之!”
說話間,小山已到了跟前,見那道士三十歲上下,身材中等,皮膚稍黑,雙目如鉤,鼻子高挺如削,一臉精強勁銳之氣。跟他身后的師兄弟們一樣,也是一身短打的重藍道衣,白襪及膝,背后斜插寶劍,倒也色調鮮明、風姿英爽。
小山道:“你們就是號稱‘嵩山十八劍’的道兄嗎?”
那道士道:“我們是徒有虛名。想必,您就是僧兵元帥小山公了?”
小山點頭道:“老衲正是。方才聞聽幾位道兄要比武奪帥印,增光道門,老衲以為大可不必——你們道家的邵真人、陶真人,先后得到當今圣寵,爵封三公,官至一品尚書,已使你們道門風光無限,又何必爭這空門元帥呢?”
那道士臉色陡變,怒道:“小山公乃是大德高僧,怎么說話如此刻薄?你以為我們道門都是托身殿閣、胡做非為之徒嗎?一兩個邵元節、陶仲文之流,豈能污盡我們道門?”
小山、宗詩等人聞言,俱是凜然一驚。這道人竟敢對嘉靖朝最紅、最炙手可熱的同門邵、陶二人斥之以鼻,足見他們雖同屬道門,卻是物非一流。小山等人心中不由暗加激賞。
“既如此,便是老衲辨事不明了!”小山下馬,笑著合什道,“請問道兄字號?”
那道士見小山年長自己許多,卻又執禮甚恭,亦斂了傲慢神態,答稱自己叫湛秋水,號空明子。
小山又道:“不知道兄與老衲比武,究竟是想要我這帥印,還是想要抗倭?”
空明子道:“當然是想要抗倭,不抗倭要這帥印做什么?但若取了這帥印再抗倭,豈不更長道門精神、更光道家門庭?”
小山點點頭微笑道:“道兄如此一說,就不如道兄的道號那么空明了——試想,抗倭都要必取帥印,少林僧兵要么都是元帥,要么只剩我一人。都是元帥,還成什么軍營?只剩我一人,又如何抗倭?再說,我這印上刻的是‘天下僧兵元帥之印’,即便道兄勝了我,拿去又有何用?天下僧兵會讓道兄出任元帥嗎?佛門弟子勢必還要爭奪。為了一顆帥印,我們佛道兩家先爭斗起來,又如何抗倭?”
一席話,入情入理。空明子回頭看看師兄弟們,見他們一個個低頭沉思,自己也凝眉沉吟起來。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面帶愧色道:“還是小山公見地深遠!既是僧兵元帥印,我們還爭他干什么?不過,我們十八兄弟卻是真心抗倭,老佛兄能讓我們隨僧兵一同抗倭嗎?”
小山快意道:“各位道兄但能守得僧兵規矩,老衲亦是求之不得!”
空明子愣了一下,遲疑道:“老佛兄是要我們也隨僧規嗎?”
小山見他誤解,解釋道:“哪里哪里!依然是僧循僧規,道循道俗,只不過要同守軍紀、共遵軍法,各位道兄以為如何?”
空明子等人這才盡綻笑臉,齊稱愿受小山元帥軍令節制。
小山大喜,即將左營專門編為道營。然后,興沖沖率眾繼續趕路。
宗詩見小山片言解開兩起紛爭,又收道門的“嵩山十八劍”加入僧兵,共同抗倭,暗自佩服他佛量深闊、佛慧超群。
月清卻頗有些不解,悶悶深思一會兒朝小山道:“元帥,大鞋法兄乃是佛門弟子,你不納入僧兵,卻將道門弟子收入營中,將來,恐惹五臺、桐柏僧兵不悅吧?他們會不會埋怨你胳膊肘往外扭,屈了自家向外家呀?”
小山笑笑解釋道:“你料的極是,佛門議論是免不了的。可是,在軍言軍,無論佛、道,但能守我軍紀遵我軍法,有助抗倭的,我們都該海納百川。但若不守軍紀,有礙我治軍抗倭的,即便是同門弟子、一家父子,也是留不得的。俗世戲中《轅門斬子》唱的就是這個意思。再者,不留大鞋老法兄,也是念我佛慈悲嘛!留下他,他將來觸了軍法,豈不等于殺他?”
宗詩、月清聽得頻頻點頭。
一會兒,月清又道:“道門弟子加入僧兵,固然使僧兵又得一助力,可是,我們少林僧兵就不是僧兵了。你也成了僧兵、道兵兩家之帥了。恐怕要被天下佛門子弟猜疑的!”
小山呵呵笑道:“俗世尚不拘名相,我們佛門弟子又怎能自拘名字、色相呢?唐高祖的平陽公主曾建一支‘娘子軍’,軍中不僅有馬三寶等一批男將,就連軍兵也盡是男兒,哪里就全是女將娘子兵呢?還有宋朝名將岳飛的‘岳家軍’,又何曾全是岳氏子弟?所謂少林僧兵,不過是以少林武僧為主罷了。但能趕走倭寇,救民于水火,即便我們不叫少林僧兵又有何妨?茍利大計,不避小疑。世事從來如此:超常者必遭疑,反俗者必被議。而凡俗之行,往往畏于議而止于疑,終究不脫凡俗;英雄之舉,則往往不畏議而勇行疑,故能脫俗成功!”
宗詩、月清一左一右聆聽著,又同時驚奇地看著他,覺得他雖言俗事,卻如同說法;出世入世,修行創業,俱可受用。不由暗嘆他胸襟似海,高瞻天外。
桐柏山下,少林僧兵與行毅率領的二百名桐柏僧兵會合。小山將他們編入僧兵右營,繼續前行。數日后,行至杭州北新關。僧兵駐兵關內,小山令月清獨往海鹽,調回駐守那里的僧兵,準備同往杭州待命。誰知,月清出關不久,總督張經的傳令兵即飛馬入關,令少林僧兵火速南下臺州,與知府譚綸協力抗擊進犯海門衛的倭寇。
救兵如救火,一緩生百險。小山當即調月明為先鋒,率兵出關,直趨臺州。
行近臺州,又聞倭寇轉攻桃渚千戶所。而先前來臺州練鄉兵的宗畫、月滿,就與官軍、鄉兵堅守在桃渚千戶所城內。小山便揮兵東進。一路山重水疊、煙雨如織。小山嘆道:“如此大好河山,卻是外侮不止,屢加蹂躪,炎黃子孫實在愧對天地恩賜,直使煙雨茫茫、天地同憂啊!我佛宏旨,便是濟世度人。而佛徒一生吃齋念佛、閉門參禪,端底是空門空愿。只有出山入世,救得眾生脫離苦難,快活在這山水詩畫之中,又與生身天堂何異?那時,我輩佛門弟子才算是自度度人、功德無量啊!”感嘆一番,竟又朝宗詩道:“你是畫僧,這回可派上用場了!”
宗詩有些奇怪道:“你不會是要我畫這些山水吧?”
小山微笑道:“正是要你畫這些山水!”
宗詩一愣,不知方丈何以在戰事緊迫之際,突然發此雅興。難道他是學東晉謝安在淝水大戰前夕,悠閑博弈的魏晉風度?故示從容,以安人心?但當年的謝安是在后方,且朝中人心惶惶,而現在小山公是在陣前,少林僧兵也士氣高漲,用不著安定軍心。若是太過風雅,反而會影響軍心。于是道:“只是,現在戎馬倥傯,怕是——”
“怕無暇隙嗎?”小山接口道,“你白天行軍,只須留心山水,默記在心就行了。晚上宿營,再把這些山水畫下來!”
宗詩猶豫一下,又委婉道:“我是說,現在忙于抗倭,心中實在沒有做畫的雅興!”
小山瞄他一眼,笑道:“你可以沒有雅興,卻一定要有畫興!讓你做畫,也是為了抗倭嘛!”
“做畫、抗倭?”宗詩一時解不透小山的意思。
小山道:“打仗是不是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久處北方,而倭寇侵我南方沿海已久,在熟悉地形上,我們僧兵便不如倭寇。所以,要想借地利之勢,我們就必須處處留心,牢記山川河流于胸。打起仗來,巧借一地,如得數萬精兵,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即是這個道理!”
宗詩這才恍然大悟,方丈原來用意如此。回想自己出山抗倭一年多來,只知向俞大猷學習兵法,向僧兵學習武功,竟不悟自己的畫技尚有此妙用,可資抗倭大計。而方丈身在山中,心卻在天邊,竟能預備海戰之需,先于枝頭練兵,今日又讓自己記畫山水,處處彰顯兵家風范。對照一比,不免有些汗顏,連連贊嘆方丈佛慧無邊。
小山卻搖頭笑道:“哪里有什么佛慧無邊啊!佛又沒打過仗,亦是難傳兵略的。這些東西,都是老衲從佛門外借來的。實不相瞞,自你們出山抗倭,我就開始在武經兵書中參禪啰!”
“在兵書中參禪?”宗詩愈覺新奇。
小山捋須道:“佛不是講究度世要各以方便嗎?度山知山道,度水知水脈。度人知人情,度魔知魔性。不用兵家方便,何以度倭奴早脫魔身、早上西天?又何以度海濱邊民兵燹之苦?”
說話間,僧兵行入一片石林間,半山坡上,奇石林立,竟似走進少林寺的塔林。一個個怪石,或如巨楔楔入青山,或如石筍破土而出,或如筆峰潤著煙雨,各出詭奇……眾僧兵不由嘖嘖稱贊,嘆為鬼斧神功。小山亦連連點頭,稱為天造地設的八卦陣。
行出石林不遠,即有探事僧兵來報,說前面山口處發現倭寇,正據險而守,大約是專門截擊僧兵的。
小山招呼宗詩一起到前面看看。兩人拍馬趕到前隊,與月明等僧兵一起并轡前行不遠,見正東面兩山如翅,斜伸南北,中間一道狹口。正當狹口,修筑一寨,寨后又是山嶺交錯重疊,仿佛波浪層層。寨前面一片不大的開闊地,其中水田塊塊,仿佛一領格子袈裟平鋪在山谷間。水田間一條小道,從開闊地邊直通過來。開闊地及水田兩邊,又是青山兩道,接連來時路過的山嶺。
眺望一會兒,小山讓僧兵召來左營的空明子和右營的行毅,問眾人這山口該怎么攻。月明、空明子、行毅等人都是第一次臨陣,又見此處山拱水衛、地勢奇險,一時都無好計。
小山又向宗詩道:“你在浙江抗倭時日已久,比眾人熟悉倭情,你看我們該怎么辦?”
宗詩說地勢險要,不宜強攻;大片水田,又妨礙僧兵沖鋒,最好還是把倭寇引出來打,才有勝算。
小山點點頭,也覺有理。但又該如何引蛇出洞呢?倭寇占據這樣的險境,能輕易棄利就弊嗎?他一時也覺心里沒底。
沉思許久,他覺得最好還是輕兵挑敵,誘敵出戰,然后再命僧兵貼身跟進。定下方略,他即命月明、空明子、行毅三人各帶百人輪流去攻山口,各隊先后出擊,都不必力戰,直到引出倭寇,再緊緊咬住,貼身跟進,使倭寇弓箭、滾木、擂石無法使用,便可奮力殺進寨中,奪關破隘。
眾人會意,各去準備。
很快,第一通鼓擂響。月明率領百名僧兵首先殺出。他們排成兩個縱隊,沿著水田中間的小路直沖向前。
行過一半路程,山口寨中忽起一聲梆響。箭似疾雨橫飛,齊向僧兵攢射。僧兵幸有藤牌遮身,再加棍棒飛舞,倒也并無大礙。
僧兵即將沖過水田時,寨中忽然沖出一支倭寇,在寨前的一小片開闊地上列成一個形似蝴蝶的戰陣。
宗詩遠遠看見,即向小山道:“那大概就是倭寇的蝴蝶陣,我過去聽俞大猷將軍說過,卻沒有見過。據說這種陣法讓許多官軍吃過苦頭,很是厲害!”
小山點頭道:“是呀!此陣兩翼四角,從哪面打上去,都會兩面受敵。最易在狹小而又平坦的地方用。浙江山多水多,平坦陸地少而小,倭寇正是利用了這種地形,創此陣法,不知月明會怎么打?”
宗詩道:“反正我們是誘敵,只要不被倭寇‘咬’上就行!”
兩人話未說完,月明已與當頭幾個僧兵沖上山口前平地。
小山下令全軍鼓手同時擂鼓。原本單面獨吼的鼓聲,立時變成眾鼓呼應,轟隆隆排山倒海。
月明初次與倭寇對陣,本就鉚足了勁兒,又受鼓聲鼓舞,更是勁頭飆升,猛地一個“飛虎躍澗”,縱身躍起,雙手把定棍尾,棍頭直出向前,人與棍仿佛一支利箭,橫飛出去,棍為箭桿,人為箭尾,直刺倭寇的一個陣角。陣角上的三個倭寇也毫不含糊,當頭一個橫交雙刀上架,兩邊的倭寇則一個從上往下、一個從下往上斜劈月明。
小山、宗詩剛為月明選陣角進攻而暗自稱賞。乍見倭寇接陣就是三人三面圍攻一人,又為月明懸起了心。
月明后面的僧兵緊跟上去,救援主將。倭寇陣角兩側的倭寇也同時殺出,一角化成三角,截住來援的僧兵。傾刻,月明陷在陣中。
好在月明功夫了得、變化奇快,借著正面倭寇雙刀架棍之力,蹬地一個“飛龍揚尾”,身體倒卷而起。棍頭順著架起的雙刀,斜下直搗小倭前額。那小倭仰面栽倒的同時,月明也翻身跳在倒地小倭后面的倭寇頭上。前面陣角上的左右兩個小倭則全都撲了空,欲要轉身去找月明,后面的僧兵已經趕到,只好接住廝殺。
群倭見月明一下子腳踩人頭殺進陣中,驚得紛紛在頭頂揮刀亂舞。
月明見不可能再移腳別處,遂朝腳下倭寇面門猛踢一腳。倭寇立時腦漿飛迸,倒地身亡。他也陷身倭寇陣中。
后面的僧兵見主將被困倭陣,再也顧不得沿路前進,嘩啦一下,跳入兩邊水田,齊往前沖,偏是一腳下去,水泥及膝,一腳一陷,拖泥帶水,反而欲速不達。待到田畔岸邊時,倭眾早已森嚴壁壘,刀叢密集,根本無法上岸。而在路口處,倭寇兩翼似剪,張口以待,專門留出一塊空地。但凡從小路上沖進的僧兵,盡皆陷在倭陣的剪刀口內。即便如此,沖進去的僧兵也不過一、二十人,大多則半陷水田之中,與田畔的倭寇周旋對搏。
小山、宗詩看得明白,不由各起憂色。
鼓聲還在繼續。僧兵卻多困水田,寸步難進。只有陷在倭陣的月明及少數僧兵,鯉魚跳龍門似地騰上躍下,讓倭寇密織的陣網忽松忽緊,一時不能收死。
小山一時犯難。擂鼓,僧兵已不能再進;鳴金,又等于斷送陷在倭陣的月明等二十多個僧兵的性命。原先打算的車輪戰誘敵、再貼身跟進的辦法顯然不好用了。
趕過來準備接替出擊的空明子見狀,急切道:“元帥,情勢緊急,不能猶豫了,得盡快救出月明他們啊!”
一旁的行毅,看看皺眉深思的小山,悶悶接口道:“可這地形眼見是有路難進呀!”
小山依然直盯著倭陣,花眉微蹙,神情凝重,沒有開口。
宗詩對著倭陣面向路頭的陣口,咬牙道:“倭毒如蛇,始終將陣口張開在路頭,看樣子,是直欲將我們全軍吞下呀!”說到這里,忽然心頭一亮,向小道,“元帥,倭奴性貪,我看,我們不妨就來個巨象喂蛇——”
“巨象喂蛇?”空明子與行毅齊看著宗詩,重復一句。
“撐死他!”宗詩道,“倭奴據險而守,必然不會有太多人馬,我們的后援不妨就從水田中的小道上源源不斷殺進去,讓倭寇吞不下為止!”
沉思多時的小山,聞聲花眉忽地抖動一下,抬頭道:“好!就讓倭寇小蛇吞大象!”隨即傳令空明子、行毅二人道,“你們各帶三百人,順小路殺進去,但要記住軍令:聞金而進,聞鼓而退!”
聞金而進?聞鼓而退?這可是與正常的軍令相反啊!空明子、行毅二人以為小山救月明等人心切,情急之中傳錯了將令,便不約而同將他的軍令重述一遍,想提醒他改過來。
小山卻點點頭,又重復一遍:“對!記清了,是聞金而進,聞鼓而退!見到月明,也把此令傳給他!情勢危急,不便多說,你們照此而行就是了。”
空明子、行毅二人確定號令不錯,各帶人馬,匆匆殺出。
空明子等“嵩山十八劍”當頭沖進倭寇陣口中,陣口馬上合住,不過,十八劍卻并不急著往里沖,與月明等人會合,而是很快返身往回殺,重將倭陣撕開一道口子。而后,列成人字陣,讓自己的陣口正對路口,護著后面的僧兵進入陣內,再由僧兵接住人字陣的兩個陣腳,一點點深入,一點點擴大陣口。
后面的僧兵開始迤邐而入,撕開的陣口也越來越大。
路口兩邊的倭寇因被水田的僧兵牽住,無法脫身去增援路口倭寇,只能眼睜睜看著僧兵瀝油入壺一般源源不斷地進入陣中。
月明看見身后有援兵殺進倭陣,精神大振,也不顧深陷重圍之中,竟率十幾名僧兵奮力向山口殺去,想一舉攻下嵌在山口的寨子,豈料從寨中涌出的倭寇越來越多,仿佛山洪奔流洶涌而來,幾乎是賊如林莽、刀似密枝。月明等十幾個僧兵,既要向前沖殺,又要左右遮護,自是舉步維艱。
空明子等“嵩山十八劍”見行毅守住了路口,放下心來,便開始率僧兵拼命殺往月明方向,可見月明又往里沖,不由著急。空明子一邊沖殺,一邊高呼:“月明佛兄,快些回來,快些回來——”偏偏戰陣之上人聲吵雜、刀劍亂鳴,月明竟聽不見。
十八劍正急切無計,又見倭寇從寨上洶涌而下,尋思這樣再殺一陣,怕是他們自己也要陷身難出了。于是,便同聲高呼,要月明等人回撤。
偏是這時,后面竟遠遠傳來急促的鑼聲。
聞金而進!
十八劍聽見號令,再不管前面強敵如何,也不管還能不能退出,竟如逆水之舟,溯流而進。
嘉靖三年,世宗把道士邵元節請進北京……世宗對他很崇拜,賜給他玉帶冠服和玉、金、銀像各一枚。為其建真人府……加授邵元節禮部尚書,一品服俸……
——明天出版社《中國帝王辭典》
大鞋僧,不知其籍貫,也不知其年齡,因穿大鞋,人皆呼為大鞋僧。居住在達摩洞中,不識一字……冬夏只穿一身衣服,每日下山討飯,常到夜里二更獨行歸洞。
——中國旅游出版社《新編少林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