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無法遏制地回到那個雨夜。

　　風，冷冷拍打在他臉上。他盲目無措地走著，細密的雨絲將他額前長發(fā)濡濕緊密地貼在臉上，夜色浸潤在無聲的靜謐中。踩在草叢的水澤上，他只是兩目空洞，將自己的身軀拖向遠方。

　　長野幽深遠，鳥倦復(fù)歸籠。

　　那曾經(jīng)讓他無比痛恨與排斥的牢籠，如今他只希冀著能夠再次走入。那竟成為他一生中最后的溫暖。澄澈的天空，微風吹拂起的落葉，陽光下那開朗的笑臉。那場回不去的夢。

　　“就算淚水淹沒天地，我不會，放手……”驀然地，悠長哀茫的音樂響起，充塞在天地間。是他的手機鈴聲響了。他整個人忽然都抖動起來，顫顫巍巍從身上摸出手機，湊在眼前惶恐又仔細看了過去。林浩。他不安地接通了電話。

　　“喂?安子啊，在哪？我剛下飛機，出來喝個酒唄。”

　　突兀的話語聲在這寂靜的黑暗中不協(xié)調(diào)地蔓延開來，他不語，只是低沉著頭，眼里的光芒逐漸幽邃。

　　“喂？在么？我說我剛下飛機…”

　　“在哪？我接你。”他低沉的聲音回蕩，手機的微光照亮他滄桑而不掩疲憊的面龐。他掛斷電話，手機便倏地暗了下去。空氣重新靜止下來，寂靜重歸于黑暗。

　　許久，黑暗中再次響起人活動的聲音，就再無波瀾了。

　　他終于找到了點微茫的月光，便踏著夜色大步走去。

　　……

　　夜已深了，雨也漸漸停息下來，而常安正和林浩走在熙攘的街上。喜慶的大紅燈籠掛在街道兩旁的店鋪屋檐下，笑響點亮了四面光，人們在溫煦的燈光下幸福地笑著，說著，遇見和邂逅了生命中的一位又一位過客。但常安只靜默地走著，走著自己的路，低著頭，好像就連身旁的林浩也不存在似的，不言不語。而林浩也只看著他臉上神情的淡漠，好似毫不在意地，赤喇喇甩著膀子邁步走在大街上。

　　常安搶先開口了：“大過年的，怎么跑到我這來了？你的老婆孩子不用陪的嗎？”

　　林浩“嘿嘿”地笑了，有點心虛。“她們都在我岳母家呢，現(xiàn)在可能還不想見到我……”

　　常安只是眼角抖動了一下，長長嘆了口氣。

　　林浩也有點惱了，“那你又是怎么回事？大過年的，還是淋了一身雨來見我。”他語氣里不無責備之意。

　　常安卻并不領(lǐng)情。“你知道的，我喜歡雨淋，并不喜歡撐傘。”他頓了一頓，“而且，這也與你無關(guān)。”

　　林浩馬上擺出一副可憐兮兮、泫然欲泣的小模樣。只是這樣的表情展露在一位身材魁梧，長相粗獷的大漢身上，卻不由讓人毛骨悚然。

　　“嚶嚶嚶，大壞蛋安子，竟然對人家這么冷漠！虧人家過年了還來陪你！”只見林浩極盡做作之能事，粗獷的臉上皺成一團，委屈至極。

　　常安只是幽深地望著林浩，幽深地。

　　林浩投降了。“好好好好，不惡心你了不惡心你了…真是個無趣的男人，一點不懂得欣賞人家的可愛。”林浩撇了撇嘴，目光幽怨地直直看著地面，不由也嘆了口氣。

　　兩人便無話了一段時間，緘默地看著這歡鬧的人群，許久，許久。

　　雨后的地面仍然濕漉漉的，衣著精致、面容歡樂的一群小孩嬉鬧地踩來踩去，濺起的水花映出花火的絢爛。三三兩兩的情侶攜著彼此的手腕，嬉笑打鬧不一而足，眼里泛出光亮，穿行于人群中。家家戶戶的人們在這節(jié)日里走上街面，觀賞那煙火花起花落，于是一齊，融湊成這溫暖的人間。

　　常安孤悄的目光也穿行在這人群里，輾轉(zhuǎn)起落，似在尋找著什么，又好像只是無目的地流連。

　　他又抬起頭凝視著那蒼穹，古默而深邃幽遠，一點一點的煙火點燃著它黑暗的邊際，又很快焚燒殆盡，沒入虛無。他的眼神逐漸虛化，最終直至茫然。

　　他又開口了。“浩子，你說，人存在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燈光打在他清俊的面孔上。

　　林浩找著街邊的路檐坐下。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古怪和幾分戲謔，似本想就這話題調(diào)戲一番，但最終還是沉默和嚴肅下來。

　　常安坐在了他的身邊，繼續(xù)說道：“你知道嗎，她今天和我分手了。”

　　林浩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我艸，為什么？！”

　　常安仍是那淡漠樣子，卻又有些痛苦道：“我也不知道。”他的頭低垂而下，使人看不見他的神色。

　　“明明，明明就愛了這么多年，但她就這樣和我分手了……”

　　“分手的時候，真的，真的，她滿目虛無，無情冷漠，甚至走的時候，連頭也沒回一下……”

　　他猛地將頭埋在膝蓋上，兩只手環(huán)在旁邊，身體，也在微微顫動著。

　　林浩仍舊震驚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功夫沒有緩過來。

　　“這，這……”他囁嚅地說著。

　　常安的頭又猛然抬起了，他的目光重新變得深邃，除了掩著的那縷哀傷。

　　“你知道的，她曾伴我度過怎樣的一段時光。曾經(jīng)，她是我存在的所有意義。”

　　“如今，又是她，把我拖進那曾經(jīng)的深淵里。”

　　他又抬起頭凝視著那亙古蒼穹了。月光，冷冷地撒在他的臉上，又很快被厚重的云層給掩蓋。

　　“那你，還愛她嗎？”林浩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粗獷的臉上也難能地浮現(xiàn)出滄桑。

　　常安只身軀一震，又重新低下頭來。

　　“我想，還是愛著的吧。”

　　他喃喃著。

　　……

　　天空中，云層越積越厚，人群，也隨時間的流逝三兩回到家中。街上空蕩蕩的。

　　林浩已經(jīng)回賓館了，而常安仍兀自在街上走著，神情孤冷。

　　“咔隆——”一道雷炸響在他頭頂，一道白光撕裂了蒼穹。可他只兀自前走著。

　　狂雨緊隨而來。天河的水自蒼穹之痕處傾瀉而下，似是攜來諸神的憤怒，瘋狂地搏擊著大地。天穹萬里，遍是烏云。雷霆不時地咆哮著，那聲波便將雨球震蕩得更加激烈。天空不時浮現(xiàn)出由閃雷組成的古樸陣型。可雨水并不管這些，它只是奮力地將自己傾潑在大地上。城市，飄搖在風雨中。

　　他的全身已由雨水覆蓋，似已和這天地融為一體。他的神色卻未有改變，那極致的淡漠在風雨中愈顯堅定。他在這雨幕中走出一道筆直的路徑，橫貫在這城市。他前走著，這有力的“一”便似鐫入永恒。

　　“天黑星默狂風起，雷驚雨橫（hèng）一窗燈。”

　　他自語著。

　　“可是這城市，卻已沒了這盞等我的燈了啊。”

　　空蕩蕩的城市里，電閃雷鳴，風狂雨橫，光影斑駁間，再無一人。

　　雨水，伴這黑夜入眠了。

　　是夜，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