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冬日，陽光似乎有意將寒氣驅趕進了一幢五層的小樓內。沿著樓內的階梯拾階而上走到五層，北側有一間長方形的房子，房子里沒有什么家具，只有四面已經有些泛黃的白墻，墻壁一側掛著幾幅已經裝裱過的油畫。另一側貼著墻邊擺放著一張上堆滿了顏料和畫筆的桌子，這是一間頗為簡陋的民房。剛從美院畢業不久的黃裳只是單純的覺著這里的房租便宜，便把它租下來當作畫室。

　　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中年男人從虛掩著的房門走了進來，這是上午約過的一個以賣畫為營生的畫商名叫林楓，一個行走在藝術邊緣的人。站在畫架前的黃裳此刻正在思考著什么，忽然聽到開門聲便轉過身，見到林楓進來便招呼他坐在靠墻邊的一張方桌旁，然后他拉過電暖氣也坐了過來。林楓看了一眼眼前的黃裳，蓬松的頭發，身上裹著一件深藍色的大衣，仿佛上次見他時就是這身打扮。他又用目光掃視了一圈畫室內的光景，還是以往的樣子，看似雜亂無章暗中卻有著某種特別的秩序，這里的一切林楓再熟悉不過，只是畫架上的這副畫……在觀察了這間局促的畫室里的每一個角落后，林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窗前木制四角畫架上的一幅剛剛創作好的油畫上。畫面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擁在床前，女人長裙一側的肩帶稍稍有些滑落。這幅畫勾起了林楓的興致，他仔細的看了又看，覺得比起其他的畫，這幅挺有意思。

　　“既然都到床前了，為什么沒有相擁在床上？”林楓笑著帶著一種遺憾的口氣問。看完這幅畫林楓感覺意猶未盡，他忽然發現這幅畫的缺憾在于尺度控制的過于死板，或許是作者太年輕導致了他在心里上放不開。

　　“為什么要在床上？”黃裳不以為然的反問道。

　　“他們應該相擁在床上才更合乎情理。”林楓按照自己固有的邏輯，不假思索的解釋說，“也符合大眾的審美。”

　　“說說看。”黃裳還想聽聽一些能從不同角度對自己畫作的解讀或是啟發性的建議。他有時候想單純的墜入自我的思想里，是不利于創作生命的延續的。他需要從外在的世界，甚至世俗的感官里來反視自我對于創作的把握，畢竟藝術的給養源自生活，而生活本就是世俗世界里的全部活動。藝術在于它提取了世俗生活中一部分，通過思想的熔爐精煉了它，把它升華到了一種境界。但骨子里他擺脫不了對于世俗世界的透視。

　　“現代人對于情感的表達應該是直白炙熱的。”一個畫家想聽畫商的建議，這對林楓來說，這或許是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商業思維來改造一個畫家的契機，確切的說他需要的是商業作品，商業作品需要的不是鑒賞，而是流通。

　　“表達在心靈上，還是肉體上？”

　　“這個怎么區分？”

　　“總之不應該在床上。”

　　“所有情感的糾結最終不都是在床上找到的答案嗎？”

　　“如果沒有一道題和這道題的解題的過程，一個僅僅寫在紙片上的孤零零的答案能說明什么？它有存在的意義嗎？”

　　“問題是有些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所以床只是提供休息的臥具，過分的延伸本身就是一種意淫。”

　　林楓無奈的笑了。黃裳打開一個白瓷茶罐，伸手捏了一些茶葉放進一個做工細膩的紫砂茶壺里，然后將煮沸的純凈水沖入茶壺。霎時，熱氣升騰，尤其在寒冷的空氣中這股白色的氣體顯得愈加的明顯。茶葉在壺內狹小的空間里上下游蕩，然后一片片慢慢的舒展。洗過茶后，黃裳給林楓倒了一杯遞了過去。林楓伸手接過茶杯，品了一口，點了點頭，感覺不錯。

　　“繪畫是一種表達，而不是為了迎合誰的需求。”黃裳端起茶杯輕輕的喝了一口，其中淡然的清香在口中回蕩著綿長的悠韻，放下茶杯他開始訴說著自己對于創作的思考，“開始你是想表達你自己的想法。當你把自己的想法訴諸筆端，開始創作的時候，尚能把握一切。但隨著創作的深入，你發現你愈來愈不能左右作品的走向，你所能做的僅僅是幫它找到它本來的樣子，卻不能改變它。畫作本身自有它要表達的意境，你僅僅是在幫助它完成這種表達，卻不能干擾這種表達。所以畫面上的每一筆、每一抹色彩都是這副畫本身的需要而已，而不是你的需要，更不會是別人的需要。別人需要的是從這副畫里看到了他不曾想需要而恰恰需要的東西，一下子他的思想被打開，他才知道這是他想要的。”

　　“即使你是對的，可不迎合世俗的感官，你哪來的變現能力。”林楓毫無避諱的說“真正的大師畢竟鳳毛麟角，大多數所謂追逐藝術夢想的人除了甘心歸于沉寂者，大多還是肯為五斗米而折腰的。”

　　“不能成為藝術的獻祭者，藝術僅僅是生活的祭品。”

　　“不然呢？”林楓不以為然的說，“立意高深曲高和寡就有價值了？”

　　“藝術本身就是價值。”

　　“藝術僅僅是一種商品的訴求，不可能是商品本身。它更像是一個華麗的包裝，用來提升商品的層次，掩飾創作者追逐名利的心理需求。”

　　“你看看我這副畫值多少錢？”

　　“繞了這么遠，才說到點上。”林楓笑了，他以為自己的開導起了作用，黃裳終于妥協了，林楓開始露出了商人的本性，“不過說實話你這幅畫也不值多少錢？”

　　“那什么畫值錢？”

　　“那要看你的低俗程度和大眾的消費心理。”林楓說著臉上泛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你是說大眾沒有藝術審美嗎？”

　　“不不不”林楓聽了緊忙解釋說，“大眾不虛偽，他們知道這不是藝術，他們想看的也不是藝術。相反創作者需要承認它是一種起碼的藝術，因為這對于他們是一種光環的加持，否則便跟藝妓無異，如何成名成腕呢？”

　　“都這樣了，成名又如何？”黃裳不屑的說。

　　“趁機撈金了”林楓看了一眼黃裳不屑的表情點撥道。

　　“我勸你不要去做藝術家的夢，古今學畫者多如牛毛，成大家者又有幾人？大多歸于沉寂。不如趁早流于世俗變現為上。如果你賣畫賺了錢，不為生計發愁，不就可以安心創作了。”

　　“如果我賺了錢，我還會安心創作嗎？真正的藝術是在生活歷練中的悟道。生活的波折會激揚起熱情也會沉淀心性，這時你會理解死亡，一如你會理解生命一樣，然后你知道生命要怎樣活。你找到了你思想的根，你才找到了你作品的魂。古來的大家莫不是因身世坎凜而成就了作品，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你要有所成就就要成為獻祭者，你要拿出你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作為犧牲來祭奠。你所得者即你所失者。而如今的追夢者，無有犧牲，不愿獻祭，不甘于沉淀，總以世俗的快感為夢想所在。所以變現能力成了衡量一切職業能力恒定的標準。一個演員既然能賺錢，誰還在乎演技?”

　　“一個畫家販賣情懷可不是你的專業？”林楓說。

　　“一個畫商傳授成功之道也有點牽強附會了。”黃裳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這這副畫到底賣還是不賣？”過了一會林楓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他本想說服黃裳成為一個可以按自己的需求訂制的畫工，好解決畫作供應的問題。林楓雖然不會繪畫，但畢竟在這個行當里浸潤多年，作品的好壞不還是一目了然的。他知道他畫的不錯。不想黃裳骨子里居然有一種傳統文人的孤傲。

　　“不賣。”

　　“我可以再加點”

　　“不想賣了。”

　　林楓站起身，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這時他才感覺到這間畫室里真的寒冷。他看著黃裳身邊的電暖氣，它用力散發的溫度無法點燃他對金錢的欲望，一如冬季的寒冷無法熄滅他對藝術的熱忱一樣。他覺得有時候自己是在幫他，因為作為一個過來人，他一眼就能看到他人生窮困潦倒的結局。他的固執會毀了他，再怎么講，錢依然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種充滿了魔力的東西，所有的一切如果得不到它的度量將會失去存在的價值。正因為如此他卻打心里的敬佩這個天真的少年，真正藐視世俗功利，敢為藝術的獻祭者，即使是真的有一天他窮困潦倒一無所有，他依然有藐視這個世界的權利，想到這林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自卑。

　　二0二一年五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