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故事終結，檀明和阿妤早已將東啟忘到了九霄之外。

　　是一個悲劇，故事里的倆人第一世被迫墜崖而亡，第二世化作荼蘼花精，卻還是落了個天人永隔，此生不復相見。眾人只知道，兩個人在九龍塔重新記起對方，卻不知道，這并不是故事的結尾，結尾之處，女子在九龍塔化作一縷煙霧，只留下男子無盡的悔痛。

　　實話講，檀明現在心中有一絲可謂是憂傷的東西縈繞心間，甚至他自己都覺得十分驚奇，他竟被一個故事，一個向來被他歸為無聊之事的故事牽出了一絲哀愁。那女子的眼睛久久不曾從檀明的腦海中散去，他覺得有些熟悉之感，他轉頭看向阿妤，心中搞不清楚，是對那女子本身有些熟悉，還是因為那女子與阿妤給人的感覺有些相像，就像他從阿妤眼中看到的一般，堅韌、溫和。

　　他與阿妤走下九龍塔，向前邊暗處的小坡走去。

　　“去走走吧。”檀明這么道。

　　兩人迎著月光向前走去，阿妤從側面瞧了瞧檀明，她覺得檀明有些不一樣，看起來有些失落，有些失意。

　　阿妤沒有開口，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檀明。

　　前方花叢處傳來哭聲，兩人走近，見是一七歲幼童在擦眼抹淚，阿妤上前問道“發生什么事了，你為什么在這里哭？”

　　幼童抽噎回道“他們都不帶我玩……他們說……我是個書呆子，跟我在一起會變笨的……”

　　阿妤揉了揉幼童的頭，笑的溫柔“你很愛讀書？”

　　男童點頭，聲音依舊嗚咽“是，我喜歡讀書，可是他們都跟我講，這是沒用的事情，我得要學會跟小朋友們一起玩才行，可是，可是大家都不愿意……我……我太笨了……”男童說著，泫然淚下，哭的傷心極了。

　　阿妤安慰道“其實大家說的也并非就是對的，讀書是件好事，只是他們不喜歡這件事情，然而這并不是你的問題啊，或許，只是因為這里不那么適合你罷了。”

　　男童停下哭泣“適合我？”

　　“我小時候也跟大家不太一樣，可是我阿爹跟我講，這并不意味著我是錯的，只是我還沒有找到一個適合我的地方。”

　　“那……那你找到了嗎？”

　　“我想……我應該找到了。”阿妤道“這個世界那么大，總會找到的，對嗎？”

　　“是，我看書上講，西洲之外的地方很大很大，只是我還沒有去過，大姐姐，你說我能找到適合我的地方嗎？我喜歡讀書，我想做一個能給后世之人著書立說的人！”男童興奮起來。

　　“你一定可以的，只是要記得堅持外加一點耐心。”阿妤笑道。

　　男童止住哭泣，開心的告別檀明阿妤。

　　二人繼續向前走，檀明輕笑“你父親是個很好的父親。”

　　“是，阿爹對我，恩深似海，是我一輩子都會感謝的人。”

　　“一輩子……”檀明自語。

　　“檀明師兄，有什么是讓你忘不掉的東西嗎？”阿妤問。

　　檀明想了想，在天虞山上的幾百年間，他醉心鉆研，不理世事，所求似乎只是為了能以自己之力，為一方安寧做些什么，可這些是責任，或許也可以是忘不掉的責任吧，“忘不掉的……我自幼便被山主收養，聽說我的父母，死在一場海嘯當中，他們為救海上居民，便與那一場潑天巨浪融在一起，從此長眠海底，幾百年間，我見過太多凡人精怪死于無妄天災，或許，若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就是我所忘不掉的一份心情吧。”

　　二人尋了處坡地，靜靜坐著。

　　“在笑什么？”檀明轉頭，看阿妤臉上掛著笑意，看起來高興愜意極了，他覺得好奇，便這么問道。

　　“笑這世間真美好。”阿妤輕道。

　　“為什么？”檀明道。

　　“可能因為，春天來了，春風太過沁人心脾，讓人想要跟它融在一起，游遍大江南北。”阿妤將胳膊撐在草地，微微仰著脖子，呼吸了一大口空氣。

　　檀明笑了，“這世間這么好，是該多看看。”

　　阿妤笑了一笑，心里有很多話想說，匯集起來，卻也只是一句“檀明師兄，謝謝你。”

　　檀明淡淡的問“怎么，為什么突然謝我？”

　　阿妤道“就是覺得，有你在身邊，我覺得很安心，檀明師兄，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會向老天祈禱，希望你無病無災，永遠開心。”

　　檀明輕輕笑了，道“你的祈禱一定會成真，你忘記了，我是神仙，一定會無病無災。”

　　“那……我祝你永遠開心。”阿妤笑道。

　　二人靜坐片刻，身后傳來男童的聲音“大姐姐，大哥哥，我可以一起跟你們在這里發會呆嗎？”

　　檀明無言，微笑著點了點頭。

　　阿妤轉身，伸手將男童拉上山坡。男童坐在阿妤身邊，抱著膝蓋，呆呆看向前方無邊的夜色。

　　前方傳來人們輕松歡悅的歌聲，一陣微風吹過，檀明側頭看了看身旁的阿妤和小童，將披風解下給阿妤披在了身上，阿妤便讓男童躲進披風。

　　圓如銀盤的月亮掛在天上，檀明坐在小坡之上，看人間花燈閃爍，聽遠方笑語連天，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絲煙火之氣，它不似天虞山上那么清冷、與世無爭，這人間的苦樂哀愁，似乎在這一瞬間，洪水一般，湍急的向檀明心中涌去。

　　“救命啊——”

　　檀明心中的寧靜突然間向后急速撤退，他猛然想起了東啟，似乎還隱約聽見了東啟的呼喚。

　　“該去找東啟了。”檀明道。

　　“東啟師兄！”阿妤驚醒。

　　兩人笑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將東啟拋在腦后了！告別小童，檀明施展術法，讓一絲靈氣帶著他們追蹤找尋東啟所在。

　　二人來到一處山洞，浮于空中，聽得雜草掩映的洞內連連傳來東啟“哎哎”之聲，檀明看了看阿妤，阿妤向洞內喊道“東啟師兄，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啊？”

　　片刻后洞口草堆猛地向兩側分開，東啟從里面趔趄鉆了出來，他慌亂整理著拉扯的亂糟糟的衣服，向空中的二人伸手喊道“要要要，再不回去師父可該生氣了！”

　　檀明伸手一橫，將阿妤的眼睛擋了起來，“這些你不能看的。”

　　“檀明，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調侃我！”東啟在下面跳腳。

　　檀明早便看出東啟被封印了術法，此時才淺笑伸手，將東啟拉入空中。

　　三人一同南行，東啟整理著衣服，嘆道“你們再來晚些，我可就要失身了。”

　　檀明笑道“哦？那你是如何保留了你的清白之身？”

　　“我嘛……”東啟方要解釋，意識到檀明不懷好意，便轉了口，看向二人壞笑道“你想聽詳細的？小阿妤可在邊上，就不怕我嚇到她？”

　　阿妤聞言，抬手將耳朵堵了起來，大聲道“東啟師兄，我聽不見了，你可以放心講了！”

　　阿妤講時還搖了搖頭，因為她是真的將耳朵堵了起來。

　　檀明大笑，東啟糗了糗，哼道“小阿妤，我才不見你這么一晚上，就跟檀明學壞了！你可有想過，你親愛的師兄的我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傷？”

　　“東啟師兄，不要悲傷，下次我會晚些再喊你的！”

　　三人呵呵笑笑一路南行返回，回到天虞山，向山主報告情況，阿妤便回到山中學堂繼續聽課。

　　她離開天虞半月有余，西洲一行，對御水之術有了更深幾分的認識，感覺意識也有所進步。除了自身的變化，阿妤驚奇的發現，阿丑近來似乎和大家熟悉了不少，對自己也有了一種朋友的親切。

　　她為阿丑感到高興。

　　熠輝堂外桃花樹下，阿妤和阿丑正在對弈品茶，桃花已經落了大半，留下一樹的蔥蘢。一局未完，前頭有人來喊，阿妤和阿丑便趕緊起身，向來人走去。

　　不久之后，東啟檀明從此處經過，閑談之間看到桌上棋局，東啟便道“手談一局如何？”他素來愛棋，閑時所編寫的棋譜，以“蒼梧君子”之名散到人間，也是廣為流傳。

　　檀明知東啟棋癢，進來二人忙于鑄造金塔，東啟已有半月不曾好好下過一盤了。

　　檀明點頭順勢坐下，二人不急著分子，反是對未完的棋局品味了一番。

　　盯著棋局，東啟突然抬頭看向檀明，只道“這黑子，不一般啊……”

　　檀明同樣盯著棋盤，眉間若蹙，“好重的心思。”

　　“看著不顯鋒芒，略遜一籌，實則步步心機，只待最后，便可一舉吞下白子半壁江山，白子有謀，卻過于敞亮，怕是免不了一敗。”東啟評道，“不若咱們接著繼續，看看你能不能力挽狂瀾？”

　　檀明笑道“力挽狂瀾這事，該是你當仁不讓。”

　　“別恭維我，手下留情這事兒我可不做。”東啟輕點折扇。

　　廣袖一揮，檀明拾子落盤，“誰要你讓。”

　　一局完，竟是檀明險勝半子，東啟驚道“這黑子雖然陰險，卻并不怎樣聰明，若非下到最后，竟是讓人難以預料，真可謂一波三折。”

　　“看來卻不是我力挽狂瀾。”

　　二人相視而笑，拂身離開。

　　阿丑回來時，發現棋局已被人補完，自己卻是輸了半子，心中自有不甘，卻又生出一番詭異信念，她心中不屑，冷笑拂亂棋子，徑行離去。

　　檀明回房，整理儀容，稍后他要去清蓮池與一眾仙人開個小會。臨淵水附近的村落，五月飛雪，可謂不祥，于是眾仙齊聚，要商量個對策出來，看是否要稟告天帝。全因臨淵一事素來由天虞山負責，檀明便是當仁不讓的要出席此會。

　　梳妝鏡前，檀明拿起那把半月形蓮花紋玉梳，晃眼一瞧，仿若梳子上一閃而過映出了半張男人的臉，檀明心中疑惑，又是西洲之行故事鏡頭中初次露出的那張臉，寬檐大帽之下的一雙眼睛讓檀明心中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感覺，但是并不怎樣舒服。他從西洲回來的那日，晚上換衣之時從袖口拿出這把梳子，那時他便從梳子上看見了那一閃而過的半張臉，只是當時并未在意，畢竟他才看過這個故事。檀明盯著玉梳，想再看出些什么，卻又什么都沒看的出來。只是他突然想起了阿妤，若水地震，此次會議完后下去臨淵安置金塔，或許帶上她去，自若水山崩之后，她一直很想回去一趟。

　　檀明差人去通知阿妤，便起身前往清蓮池。回來后與阿妤即刻動身，從下雪的村子開始考察，然后去臨淵安置金塔，最后去到若水。

　　小山被覆蓋上層層積雪，放眼望去，村中一片雪白，飛雪連天，一直不曾停過，二人于山間高地站立，檀明道“此次暴雪，作物受害，山間賊寇下山劫掠，你術法被封，萬不可單獨行事，以免遇到危險。”

　　阿妤點頭“官兵人少力弱難以捕捉所有賊寇，村民們定是艱難，若是有些法子，能讓賊寇知難而退便好了。”

　　“聽聞都護府孟司章親來此地，想必有所打算，若是賊寇聽聞孟司章之名而無所收斂，倒時我們再助他一臂之力。幾處賊寇落腳地點你可還記得？”

　　“都記好了，西南方三處，北面四處，風雪路難走，想必一時半會兒他們也不會大范圍移動。”

　　檀明點頭，“雪小些了，咱們走吧。”

　　二人并排而行，檀明將阿妤拉到身后“跟著我。”

　　阿妤便跟著檀明走，走了幾步，才發現，檀明將步子放的小，每一步都讓阿妤能夠踩在他的腳印之上，免下阿妤踏雪而行的笨重吃力。

　　檀明師兄是個好人，阿妤這么想。她輕輕摁著手上燒傷的地方，這里已經幾乎看不見疤痕，檀明給的藥膏很管用。阿妤心里覺得，如果檀明的心愿是庇佑一方，為天下謀個安寧，那她也要盡力為檀明的心愿做些什么，唯有如此才能報答檀明的恩情。

　　山下賊寇作亂，竟有小妖趁機下山胡作非為，殺傷百姓。檀明去山崖之上采集雪蓮，阿妤站在村后等檀明回來的間隙，轉頭瞧見一赤面小妖正對一幼童婦人層層緊逼，婦人抱著幼童，身后便是山之斷崖。阿妤向前奔去，與小妖打斗片刻，卻終究還是檀明趕來將小妖驅退。婦人連連道謝，二人這才知道，幼童乃是孟司章幼子，因不舍其父離開，便藏在隨行馬車中被帶來了此地。

　　檀明和阿妤護送二人回到驛館，恰好此時孟司章在驛館與部下議事，聽聞此事，對檀明和阿妤連連道謝，并邀請二人在端午之日去到渝州城游玩，阿妤自是高興，檀明也少見的應承了此事。在將賊寇信息告知孟司章之后，二人便告辭離開，前往臨淵。

　　檀明下凡，法力僅能發揮三成，到臨淵無人之地，法力方能恢復九成。阿妤見檀明于空中施法，臨淵深水從中間向兩側拔起萬丈之高，心中甚為驚嘆，恍然想起初次見到檀明，他帶她橫飛渡水，然后飛向河中救她時的身影，也如現在像天神一般。

　　阿妤遞上手帕，檀明將濺在額上的水珠擦去。回程路上，恰經過若水小村，他們便于此地落下，向阿妤住處走去。

　　為了避開村民，他們特地從小林中穿行，行至中途，還是被前來打樵的村民發現，那人驚叫一聲，丟下鐮刀便轉身逃奔回村，模樣驚慌，不時回頭，匆急中跌倒又忙爬起身來，倒是把檀明嚇了一嚇，阿妤并沒有解釋，只道“檀明師兄，我們走快些。”

　　檀明心中猜個大概，并未多問，他一直覺得阿妤溫婉恬靜，初次聽阿妤講到內心慌亂之時也并未多想，如今卻突然有幾分體悟。二人繞路向前走去，檀明阿妤心中各有所想，一路上靜默無言。阿妤依舊平靜，心中雖隱隱擔憂，可是面無波瀾。走在阿妤身邊，檀明心里有絲說不出來的感受，他似乎能感受到阿妤的脆弱與強大，他很少發生情緒一類的事情，但是他為阿妤感到動容，他沒有想過，看起來簡單明朗的阿妤曾經經歷過什么樣的苦難。

　　二人前行不遠，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大喊“快來，他們在那里！”

　　話音剛落，便有人已飛奔至近前攔住二人，接著村民們蜂擁而至，將檀明阿妤團團圍了起來，口里喊打喊殺，將若水的天災怪罪到了阿妤頭上。

　　行至人間，檀明無法對凡人施法，便將阿妤護在身后，縱身向后一跳，拉著阿妤從村民的包圍中跳了出來。村民見他二人似要逃走，便將手中器物向二人扔擲過去，檀明雙手一輝，以內力將面前器物打落。卻不料身后不遠有一五歲女童聞聲尋來瞧個熱鬧，鐮刀頭從木棍上脫離而下，直向女童面門飛去，阿妤反應的快，急忙撲向女童，在地上滾了一圈，避開了飛來的鐮刀頭。

　　女童嚇的哇哇大哭起來，人群中鉆出一個婦人，一把從阿妤懷里拉過女童，臉上五味雜陳，倒不再說什么，轉身向人堆走去，走到丟出鐮刀之人的身邊，頓了頓腳步，也不看那人，婦人臉上含著隱隱的怪罪卻不敢言語，最終帶著女童離開了。

　　人群靜了片刻，有人又喊“這果真是個不祥之物，若是任她留在若水，不知要給咱們帶來什么樣的災難，殺了她，永絕后患！”

　　人群騷動起來，附和的聲音越來越多，卻始終無人敢上前行動，眾村民的腳步快速伸出又縮回，向前移動的緩慢，終于有人大著膽子前進。檀明單手一揮，內力一出，于面前地上鑿了個大洞，塵土一起，嚇得眾人齊齊后退。

　　檀明問阿妤“還要回去嗎？”

　　“我想把阿爹阿娘好好安葬。”

　　檀明點頭，他帶著阿妤從眾人眼前走過，沒有人再跟上來。

　　斷裂的墓碑前，阿妤將骨灰盒從土里抱出，看著眼前一片廢墟，破落氣象，道“阿爹為若水村盡心盡力一輩子，我想他們也不愿離開這里，山腳處有一片平地，緊鄰著小湖，那里有阿娘跟阿爹種下的一棵桃花樹，檀明師兄，帶我去那里吧，我想把他們葬在桃花樹下。”

　　檀明帶阿妤往山腳小湖走去，桃花被風吹落，落得滿地都是，檀明好奇“我從來沒問過你若水村的事情，一直都是這樣嗎？”

　　阿妤淡淡笑了笑“或許剛開始不是……但是從頭上的角出來那天，一切就不一樣了。”

　　檀明看著阿妤等她繼續說下去，阿妤便將故事說來。檀明聽完，見阿妤并無怨懟之色，只問阿妤“你不怪他們？”

　　阿妤想了想，輕輕一笑“開始會有，雖然不講，但心里會覺得自己無辜，想不通大家為什么變的這么快，后來……也就理解了，其實我也很難怪罪他們，就像并不認為他們該怪罪我一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古人心便是這樣，他們是害怕，可若我露出一絲兇惡之色，他們便會因懼怕而退縮，只是，我覺得無趣，這樣……或許有用，但我總是不想的，不想辜負阿爹的教導，也不想辜負自己。”

　　“你能想的清楚，這很好。”檀明笑的淡，像春天柳枝上新冒出的柳葉，隨著清風微蕩，落在水面，泛出微微的漣漪。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樹下，看湖面映出半輪殘陽，天空一片粉色旖旎，一池春水泛著紅光。許久之后，才動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