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早早到了公司打了卡,徑直走向領導辦公室。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么原因,總感覺一路上同事們看我的眼光有點怪異。
領導早早就到了辦公室,見我進來就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
“事情是這樣的。”他頓了頓
“昨天呢,有兩個男的來公司找你,啊——那時你不在,啊——”他又停下來,扶了扶眼鏡,繼續抑揚頓挫地說
“你不在嘛,就沒找到你,然后——”
講個話擠蜻蜓點水,就是不跟你說事兒,真是要急死個人。我靜靜坐著,眼睛盯著領導,一副好像聽得很專注的樣子。
“他們對你的個人作風提了些不好的意見,公司——公司也受了一點兒不好的影響。估計他們這幾天還會來找你,這三天你就先在家辦公,別來公司了。”
我一聽就懵了,是誰會來公司找我?我的個人作風怎么了?于是追問到
“他們怎么說的?”
“好像是什么——‘林佳’還是‘尹佳’,你知道是誰嗎?”
我像是被重錘狠狠一擊。兩個男的,而且與尹佳有關,十成十的來者不善。
“謝謝領導關心,那我先回去了。”說著就起身,匆匆走出了領導辦公室。
“等一下。”身后傳來領導的聲音,他突然出聲叫住我
“怎么了?”
“這本是你的私事,但鬧到公司來了,周總不會不知道。而且——我也年輕過,男人嘛——哎”說完還重重嘆一口氣,搖頭晃腦,好像還很惋惜的樣子。
我真是百口莫辯,不用想我也知道尹佳那幫人又來鬧事了。是因為那次尹佳來找我辦事嗎?我那次可是全程錄像,我還怕什么?這樣想著冷哼一聲,再次謝過領導的好意,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
在家辦公,不就相當于放我的假嗎,我還多處時間陪我的妻子和女兒呢。回家的路上我還在外面買了幾個兔頭、幾斤蝦和牛肉,還有女兒喜歡吃的奶酪棒。平時工作繁忙,回到家常常是十點上下,女兒早已沉沉睡去,只有我的周絮還在客廳沙發或是玩手機或是看電視等著我,這次好不容易有時間陪妻女,我感謝尹佳還來不及呢。
“噫?現在可是上班時間,你曠工!”
周絮對我的回家感到十分吃驚,睜大一雙眼睛盯著我,還嚷嚷著要告我曠工。我把頭一揚,十分神氣地說:
“今天我到公司,看到窗外爸爸帶女兒放著風箏,就想到我和我的女兒。去他的工作!不干啦!女兒和你才是最重要的!”
說著抱起一邊正蹣跚學步的女兒,在肉嘟嘟的小臉蛋兒上用力親了一口,但說時遲那時快,女兒的表情突變,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周絮一把搶過女兒,用手在我下巴上捏了一把
“我就知道,你又沒刮胡子!扎到我女兒啦!”
我一聽,也用手摸了摸下巴,果然扎手,于是摸著下巴,尷尬地笑了笑。
“哎,我還給女兒買了奶酪棒呢······”
“我來喂!”
“女兒不小啦,不用喂······”
“要你管!”
我兩手一攤,萬般無奈涌上心頭。這就是我愛的妻子和女兒啊,這就是家吧!
下午六點左右,派出所一個電話打來,不由分說就叫我到派出所一趟,電話那頭冷冰冰的女聲一下子把我從回歸家庭的歡欣中拉出來。
對各種事兒都見過不少的我來說,到派出所還是第一次。我心里有點忐忑,尹佳老公那事不會牽連到我吧?
我只身前往,沒有告訴周絮。因為生怕路上有人認出我或我的車來,從家到派出所幾百米的路程,還專門打了個滴滴。
但那兒的民警卻把我帶到了調解室,沒有一點嚴厲的語氣,和藹可親的樣子反而使我坐立不安。
他彎腰在飲水機上用紙杯接了兩杯水,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我端起來看到里面還三兩飄著茶葉,那紙杯的手感受到一絲水溫,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連我也很意外。
他看著我臉,雖然面無表情,但也沒有警察那慣有的嚴肅神情。
“尹佳是你什么人?”
果然是關于尹佳的事情
“只是我曾經的高中同學。”我謹慎地說
“呵呵。”那個中年警察只笑了笑,繼續用敘述性的平和語氣說
“尹佳八天前已經自殺去世了,使用了過量安眠藥。”
我心里仿佛有什么斷了,發出清脆的一聲。
“我們通過查詢她的通話記錄,發現你是她生前最后一個通話的人。”
“但警官你應該知道的,她的死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沉聲道。但隨即一愣,我在說什么——我得知尹佳的死訊,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撇清自己的嫌疑?
那警察靠過來,用手拍了拍我背,依然笑容可掬地說
“我當然知道,不然找你的就該是刑偵隊了。你等我一下。”
那警察說著站了起來,離開了調解室。這里的設計就是為了有矛盾的雙方能坐下來好好說話,因此十分大而空。我打量著這里,空間越大越顯得我孤獨。
對于尹佳的死,我好像應該表現出來什么,但有些事不親身經歷永遠不會體會到。尹佳死了就是死了,從一個與我無關的世界去到了另一個與我無關的世界。對于她的死我既不會感到十分的惋惜,也不會為我以前的什么行為感到追悔莫及。
她可能只是為了出現而出現,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唯一的作用可能只是為了讓我這邊關于青春的故事書加厚了幾頁。對于她來說,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而已,而對我來說她也是一樣。
我還在怔怔出神,警察就回來了,提著一個透明密封袋,里面裝著一本書,或是一本冊子之類的。
他脫了白手套拍了拍我的肩,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人家決定離開前,也要聽聽你的聲音呢。”
我斜眼向他瞟去,
“我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他被我的話噎住了,又或許他根本不打算說話。
總之我和他的對話沒有再繼續。
我走出派出所已經是九點了,雙手插兜慢吞吞走在大街,懷里揣著那本承載著尹佳對我沒能說出口的秘密。
路燈照耀著九點半的大街,還未有一點兒昏黃的跡象。我瞥見和我同行的路人們的身影都略帶落寞,我猜我的自己的身影應該也與他們無二致。這一座城昏昏沉沉朦朦朧朧,人間的秘密就這樣分別被藏在夜色里匆匆步行的人們懷里。
川流不息的車輛呼嘯著來往,有的車里年輕的男男女女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悄悄的笑話點燃一片歡鬧,他們就是這樣度過他們一生里最寶貴的時光,有的躁動不安,有的跌落深淵。
我找了一家不知名的咖啡店,落座后后怔怔望著窗外來往的車輛。但沒過多久,沒來由的感覺頭重腳輕,腦袋里也開始脹痛,下顎不受控制地發僵,微微顫動著。
我翻開那個本子,
“致江誠:
展信安。
請原諒我當年的不辭而別,它不是我的本意。我是不是個讓你感到很困擾的女孩兒?真的很抱歉,如果我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兒,我們應該會非常非常幸福吧,像小說里的一樣······如果······如果該是什么味道的果子呢?
我曾經幻想過和你有那么美好的未來,到最后,卻連一個像樣的告別都沒有,你會不會怪我?會的話,就在這個本子上寫下來吧,我會看的。
啊真是,我果然還是說不出口,明明想好在這里告訴你我的秘密,但還說了那么多廢話。
我天生沒有屬于女性的一整套器官,也就是所謂的‘石女’,很意外吧?
我不習慣向別人講述我自己,只有你是個例外。那時的你真的給我帶來很多快樂,我那時是真的喜歡你,我在這短暫的一生蒙受了這么大的恩賜,讓我不得不對未來浮想聯翩。
但故事不總盡如人意,后來的事——再次祈求你的原諒,不辭而別不是我的本意,但離開卻是我自己的主張。
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好多話堵在心里,遲遲下不了筆,但我相信你會懂的吧?
我會一直為你的幸福祈禱。
你的尹佳
2018.10.20”
本子里還夾著一縷頭發,是她的吧。旁邊還加了一句話
“你要好好愛女兒。”
她那時那么堅定地問我,問我有沒有孩子,原來是為了給這絕筆結尾。
這本子從此便一片空白,熟悉的字跡到此也戛然而止。但我還是往后翻了翻,像是在找什么,我說不上來。
尹佳當時肯定沒怎么感覺到痛苦就過去了,她一生都活在苦難里,上天最后再給她什么磨難就太不公平了。
最后再給她什么磨難?
最后那通電話,我······我的后腦一陣酸疼,直傳到頭頂、前額,鼻尖一酸,眼眶酥酥地麻。
我走出店里,周遭空間突然開闊的瞬間,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嘈雜的外部空間有裹挾著灰塵的紊流,一次又一次地擾亂我,唯恐我的思緒冷卻下來。
成都的空氣太壞了,我像個被關在繭里的動物,不能呼吸不能亂動。而那個十七歲的尹佳,就是我這輩子最厚的的繭!
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周絮打來的。我一激靈,渾噩消散了大半,我這到底是怎么了?我也太不爭氣了,周絮一定在擔心我,我該回家了。但兩腿發軟,怎么也使喚不動它,又挪動了幾步,頭重腳輕得更加厲害,索性不管身上衣服會不會弄臟,靠坐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