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崔清
下面的幾人徹底陷入了癲狂,一下下撞得更狠。終于,一震巨動,石壁中間的擋門轟然倒下。幾個人順勢倒在石門上,還沒等欣喜,抬頭卻發(fā)現(xiàn)前面還有一道石壁。
“怎么回事!”圓袍男子一把抹下滿臉的飛血,回身拎起老店家,臉貼在他的眼前低吼,“怎么回事!”
“是……是雙鎖門!為了保險,這里設(shè)的是兩重門,過了這道門就能出去了!”
“啊——”黑臉匪一聲怒吼,跌跌撞撞地沖向里面的二重門,圓袍男子一把扔下老掌柜,也撲了回去。
“進來!”鐘懷招手。
婦人和老掌柜回過神來,婦人抱起孩子慌忙邁過了第一道石壁,老掌柜拼命拉起伙計,連滾帶爬地跟著跌了進去。
四人精疲力竭,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抵在石壁上。
“我從來沒有這么想活過。”林恭道突然凄笑著說。
“那就再加把力。”鐘懷用橫刀撬在石壁縫中。
“閉嘴。”黑臉匪咧嘴。
“快!這塊搬開!你們沖進去!”這次的喊聲近得好像幾乎已經(jīng)近到了他們身旁,貼著頭皮傳到他們的耳朵里。
“該死……”圓袍漢子瀝著血,中魔般不停沖擊著石壁。又一次被掀回地上,他渾身脫力,掙扎了幾下,卻一時沒有站起。
“不要,不要……求求你……”少婦沖到他面前,一手摟住他血肉模糊的頭,泣不成聲地嘶喊,“求求你……不要……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另一邊,地上的土石堆終于被地上的人挖開了一個小洞,底下的人甚至都看見了一條幽弱的光照了進來。
圓袍漢強撐起身體,仰起頭,眼神卻平靜了下來,“看見了么?天快亮了,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婦人抱著他,面上紅腫,哭得說不出話來。他低頭瞥了一眼,破爛的衣袖中隱約能看見自己青紫不堪的手臂,他想抬卻抬不起來。
“來,給我看看。”他奮力掙扎著,自己站起身來。
婦人將襁褓遞給了他,他忍著劇痛,小心地接過孩子,嘴角抖了抖,臉上不知是哭還是笑。
“顧兒比我們的命重要。”漢子用傷痕累累的手仔細包裹好了孩子,連小手都在被中輕輕地擺正,而后托付千金般鄭重呈給了婦人。
“喏。”少婦眸中霧氣盈動,卻終究沒有滴下來。她叉手頷首,盈盈下拜,然后緩緩而起,決然接過襁褓。
鐘懷聽見了他們的話,但是無暇顧及,只能一刻不停地狠命沖撞。突然臂上的傷口撕裂了,痛得他失足歪倒在側(cè)壁上。他想直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動彈不得,只好靠在墻上緩些力氣。
“跑都跑了,為什么回長安?”
“什么?”鐘懷轉(zhuǎn)頭。
“你的刀是金吾衛(wèi)街使的,但你人卻不是。”圓袍男子望著他笑道。
他也不管鐘懷如何反應(yīng),繼續(xù)說,“潼關(guān)失守,二十萬鐵騎陷于天塹之中,余者非降即逃。你的抹額,是哥舒翰軍的。”
“我們沒有后退,一步也沒有。”
“我知道。若是退了,你們撐不到楊國忠去禍亂。”他的眼中閃著光,“只是你真不應(yīng)該回來。”
“我們已敗過了一次,長安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最后的陣地。不過,這最后一次,我們也敗了。”鐘懷低沉道,他越說越慢,眼中明暗交雜,漲痛的淚不知何時已悄然滑下。
“沒有敗,哪怕朝廷不認,天下不知,但你們是英雄,你們勝了。”
鐘懷的腦中浮現(xiàn)出了那日潼關(guān)上的尸山血海、狼煙殘旗,他閉上了眼睛。兩人傷痕累累,相對而立,片刻無言。
片刻后他恢復(fù)了神色,輕笑,“你看穿了我,那你呢?”
圓袍漢子挑眉。
“你今日都未得誅殺亂賊,一定忍得很辛苦。”
對方沉吟不語。
鐘懷見他不答,轉(zhuǎn)頭望向少婦,“夫人臂上怎么了?”
她匆忙拉輕袖掩住腕口,“在街中被匪人刺傷了。”
“刺傷了?如此之巧。這個‘匪人’是你自己吧。如若我沒猜錯,是你割掉了自己的守宮砂。他不是你的夫君,這更不是你的孩兒。你是誰?”
“我……”婦人向圓袍漢子身后躲去。
圓袍男子從腰間抽出劍,向鐘懷道,“知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一定要救你嗎?”
“不知道。”
他另一手從臂扎間摸出一筒短箭,扔向鐘懷,然后才道:“因為當(dāng)時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兵。你在街上干的事,我都看見了。這孩子剛生下來不久。求你件事,保他們活下來。”
他一手持劍,一手又從臂扎中摸出最后一只短箭筒豎在手里,邊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少婦和孩子。退了兩丈多時,他身后的暗室頂?shù)耐潦纯谕蝗粡氐姿讼氯ィ垡娨粋€賊兵順著洞口跳了進來,他迅疾轉(zhuǎn)身,抬箭射出,“把石門合上!”
喊聲驚動了黑臉匪和林恭道,二人猛然回首,看見賊兵一個接一個地跳下來,圓袍漢子向前幾個快步,迎了上去。
“快!”他聲嘶力竭地大喊。
鐘懷瞬間有了反應(yīng)。他知道別無他法,只能掙扎著向前,咬牙運氣,拼命掀起了剛被推倒的石門。
“你們快來!”他向后大叫。
黑臉匪和林恭道明白了過來,“這群啖狗屎的胡奴!”黑臉匪盯著眼前,驚痛了一瞬,也只能幾步上前,邊哭喊著邊一把抬起了石門的另一邊。
“你說得對,我忍得著實辛苦!”圓袍漢子喊道。
“將軍!”婦人抱著孩子,撕心裂肺地向他哭嚎,被老店家拉住了衣袖。
“我叫崔清!”他向身后的少婦喊道,“記住,活下去!”
一刀砍在他的背上,他趔趄了一下,反身一劍刺了回去。
“不——”少婦凄厲地長嚎。
“快合上!快!”
三人一齊使力,繃得青筋崩裂,痛嘶一聲,門又被抬起拼立了回去,門外的殺聲依舊,只是聽起來渺遠了許多。
少婦跌坐在地上,孩子也開始哭啼,少婦邊流淚邊強斂神色地哄著孩子,她的視線被石門永遠地擋住了,只看見了石門合上前一刻崔清在賊兵之中揮劍斬敵的背影。
少婦用喑啞的嗓子繼續(xù)哼起了童謠,只是字調(diào)破碎,孩子依舊啼哭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