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嶺的風(fēng)(fēng),像刀子,一年四季刮不完。公社書記李為民,在這山溝溝里扎了快十年根。他有個(gè)(gè)標(biāo)(biāo)志性的物件——一頂洗得發(fā)(fā)白、邊角磨出毛茬的舊軍帽,無(wú)論刮風(fēng)(fēng)下雨,總是端正地扣在他花白的寸頭上。辦公室?那更像是社員們的“會(huì)(huì)客廳”。土坯房里,長(zhǎng)條凳上常坐著穿補(bǔ)(bǔ)丁褂子的老漢,鞋上沾著泥巴的后生,圍著李為民,或愁眉苦臉地訴說(shuō)旱情,或激動(dòng)(dòng)地比劃著新修梯田的點(diǎn)(diǎn)子。他總耐心聽(tīng)著,不時(shí)(shí)在本子上記幾筆,那本子的硬殼也磨得油亮。
李書記有個(gè)(gè)雷打不動(dòng)(dòng)的習(xí)(xí)慣:“同吃、同住,同勞動(dòng)(dòng)”。他扛著公社唯一一臺(tái)半舊的鐵皮喇叭,卷起打著補(bǔ)(bǔ)丁的褲腿,身影不是在修水渠的工地上喊號(hào)子,就是在搶收麥子的田壟里揮鐮刀。他身上那股子泥土味和汗味,比任何身份標(biāo)(biāo)識(shí)都更讓社員們覺(jué)得親切。
那是初秋的一個(gè)(gè)傍晚,暴雨毫無(wú)征兆地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diǎn)(diǎn)砸在黃土路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李為民剛從最偏遠(yuǎn)(yuǎn)的柳樹溝大隊(duì)(duì)查看完梯田回來(lái),渾身濕透,正坐在公社食堂角落,就著一碟咸菜疙瘩,啃著冰涼的黑面窩頭。
突然,食堂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猛地撞開(kāi)!一個(gè)(gè)渾身泥水、幾乎看不清面目的人影闖了進(jìn)(jìn)來(lái),帶著哭腔嘶喊:“李書記!李書記救命啊——!”
食堂里的人都驚住了。來(lái)人抹了把臉上的泥水,露出柳樹溝生產(chǎn)(chǎn)隊(duì)(duì)長(zhǎng)趙老蔫那張因極度焦急而扭曲的臉:“書記!俺……俺家兒媳婦,秀蘭!難產(chǎn)(chǎn)!疼了一天一夜了!赤腳醫(yī)(yī)生劉麻子說(shuō)……說(shuō)胎位不正,他……他弄不了?。≡俚R,怕是要……要兩條命?。 壁w老蔫的聲音抖得像風(fēng)(fēng)中的枯葉,絕望幾乎將他擊垮。
李為民“嚯”地站起來(lái),手里的窩頭掉在地上也顧不上了。“別慌!老蔫!”他聲音沉穩(wěn)(wěn),像定海神針,“現(xiàn)(xiàn)在人在哪?”
“在……在溝底俺家土窯里!雨太大,路沖毀了半截,根本……根本抬不出來(lái)!”趙老蔫捶胸頓足。
“走!”李為民一把抓起那頂舊軍帽扣在頭上,抄起門后掛著的破蓑衣就往身上披,同時(shí)(shí)對(duì)聞聲趕來(lái)的公社文書小王吼道:“小王!立刻去衛(wèi)(wèi)生所!叫上老趙大夫(公社唯一有接生經(jīng)(jīng)驗(yàn)(yàn)的‘土專家’),帶上她能帶的藥!快!我們?cè)諏鴺錅蠝峽趨R合!”他又對(duì)食堂大師傅喊:“老張!找?guī)讉€(gè)(gè)身強(qiáng)(qiáng)力壯的后生,帶上繩子、扁擔(dān)(dān)、門板!快!”
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他自己已率先沖進(jìn)(jìn)了瓢潑大雨中。
通往柳樹溝的路,平時(shí)(shí)就崎嶇難行,此刻更是成了咆哮的黃泥湯。山洪裹挾著石塊、樹枝,在狹窄的山谷里奔騰嘶吼。被沖毀的路段,形成了一道近兩米寬、齊腰深的湍急濁流。
李為民趕到溝口時(shí)(shí),小王帶著氣喘吁吁的老趙大夫,還有七八個(gè)(gè)被老張喊來(lái)的壯勞力也到了。人人臉上都寫滿了凝重。看著眼前洶涌的“河”,聽(tīng)著溝底隱約傳來(lái)的女人痛苦的呻吟(在風(fēng)(fēng)雨中斷斷續(xù)(xù)續(xù)(xù),更添揪心),幾個(gè)(gè)后生臉上露出了懼色。
“書記,這……這水太急了!咋過(guò)???”一個(gè)(gè)后生看著翻滾的濁浪,聲音發(fā)(fā)顫。
李為民二話不說(shuō),把蓑衣一甩,軍帽往小王手里一塞,露出里面同樣打著補(bǔ)(bǔ)丁的舊軍裝。他彎腰撿起一根粗壯的樹枝當(dāng)(dāng)探路棍,第一個(gè)(gè)踏進(jìn)(jìn)了冰冷刺骨、沖擊力巨大的洪流中!
“都跟上!踩著我的腳印!”他的聲音在風(fēng)(fēng)雨中異常清晰有力,“繩子!把繩子拴腰上,連起來(lái)!老趙大夫,您跟緊我!”渾濁的泥水瞬間沒(méi)過(guò)了他的腰。巨大的沖力讓他身形晃了晃,但他用樹枝死死抵住河床,穩(wěn)(wěn)住了!水里的碎石和雜物不斷撞擊著他的腿。
看到書記身先士卒,后面的人血性被激起來(lái)了。“上!”幾個(gè)(gè)后生吼了一聲,紛紛跳入水中,用繩子彼此串聯(lián)(lián),互相扶持著,艱難地向?qū)Π杜矂?dòng)。冰冷的洪水沖擊著每個(gè)(gè)人的身體,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李為民在最前面探路,水深的地方,他幾乎是用身體在給后面的人擋水開(kāi)路。
終于過(guò)了最危險(xiǎn)(xiǎn)的水段!一行人顧不得渾身濕透冰冷,也顧不上被樹枝石頭劃破的傷口,抬著臨時(shí)(shí)扎好的擔(dān)(dān)架(拆下的門板),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山路上狂奔,朝著溝底那點(diǎn)(diǎn)微弱的煤油燈光沖去。
土窯里,昏暗的油燈下,產(chǎn)(chǎn)婦秀蘭臉色慘白,汗水浸透了頭發(fā)(fā),氣息微弱。婆婆在一旁急得直抹淚。老趙大夫顧不上渾身濕透,立刻撲上去檢查。
“書記!情況很不好!必須馬上送縣醫(yī)(yī)院!靠人抬,最快也得三個(gè)(gè)小時(shí)(shí)!”老趙大夫檢查完,臉色比秀蘭還白。
“三個(gè)(gè)小時(shí)(shí)?”趙老蔫眼前一黑,幾乎癱倒。絕望再次籠罩了狹小的土窯。
李為民眉頭緊鎖,臉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抹了把臉,眼神銳利地掃過(guò)眾人,最后落在小王臉上:“小王!我記得公社拖拉機(jī)(jī)今天去縣里拉化肥了?算時(shí)(shí)間該回來(lái)了!你立刻去大路上等!無(wú)論如何,給我攔住它!就說(shuō)我說(shuō)的,人命關(guān)(guān)天,十萬(wàn)火急!”
“是!書記!”小王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等待的每一分鐘都無(wú)比煎熬。秀蘭的呻吟越來(lái)越微弱。李為民蹲在炕沿邊,緊緊握住秀蘭冰冷的手,聲音低沉而堅(jiān)(jiān)定:“秀蘭,堅(jiān)(jiān)持住!娃還在等你!公社的拖拉機(jī)(jī)馬上就來(lái)了!縣里的大夫一定能救你們娘倆!堅(jiān)(jiān)持住!”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奇跡般地讓瀕臨崩潰的秀蘭眼神里恢復(fù)(fù)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窯洞外,暴雨依舊。窯洞里,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油燈燃燒的噼啪聲。李為民身上的濕衣服緊緊貼著,冷得他微微發(fā)(fā)抖,但他握著產(chǎn)(chǎn)婦的手,始終沒(méi)有松開(kāi),像一塊磐石。
仿佛過(guò)了一個(gè)(gè)世紀(jì)(jì),遠(yuǎn)(yuǎn)處終于傳來(lái)了拖拉機(jī)(jī)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突突”聲!而且越來(lái)越近!
“來(lái)了!來(lái)了!”守在窯洞口的后生激動(dòng)(dòng)地大喊。
希望瞬間點(diǎn)(diǎn)燃了死寂的窯洞!眾人七手八腳,用最輕柔也最迅捷的動(dòng)(dòng)作,將秀蘭抬上擔(dān)(dān)架,再穩(wěn)(wěn)穩(wěn)(wěn)地送上停在窯洞外高處的拖拉機(jī)(jī)車廂。李為民親自跳上車廂,脫下自己那件濕透的舊軍裝外套,小心地蓋在秀蘭身上擋雨。
“老蔫叔,你跟著去照顧!老趙大夫,您受累了,也一起去!務(wù)(wù)必跟縣醫(yī)(yī)院說(shuō)明情況!”李為民快速安排著,隨即對(duì)拖拉機(jī)(jī)手吼道:“柱子!給我用最快的速度!穩(wěn)(wěn)當(dāng)(dāng)點(diǎn)(diǎn)開(kāi)!直奔縣醫(yī)(yī)院!闖紅燈算我的!”
“放心吧書記!”拖拉機(jī)(jī)手柱子一踩油門,拖拉機(jī)(jī)怒吼著,在泥濘的山路上顛簸著,向著縣城的方向沖去,兩道昏黃的車燈,像刺破絕望黑夜的利劍。
李為民站在暴雨中,目送著拖拉機(jī)(jī)的燈光消失在雨幕里,渾身濕透,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同樣濕透的襯衣,在冷風(fēng)(fēng)中微微顫抖。他那頂舊軍帽,不知何時(shí)(shí)又回到了他花白的頭上,帽檐滴著水。他長(zhǎng)長(zhǎng)地舒了一口氣,疲憊瞬間涌上眉梢,但眼神依然銳利。
“書記,您快回去換身衣裳吧!別凍著了!”旁邊一個(gè)(gè)后生心疼地說(shuō)。
李為民擺擺手,聲音有些沙?。骸安幻?。等信兒?!彼D(zhuǎn)(zhuǎn)身對(duì)剩下的人說(shuō):“走,看看沖毀的路段,明天天亮前,必須搶修出一條能走的路來(lái)!”他的身影,再次融入了搶險(xiǎn)(xiǎn)的人群中。
幾天后,消息傳來(lái):秀蘭在縣醫(yī)(yī)院剖腹產(chǎn)(chǎn)下一個(gè)(gè)男嬰,母子平安!趙老蔫抱著大孫子,哭得像個(gè)(gè)孩子,逢人便說(shuō):“是李書記,是公社,是黨,救了俺家兩條命??!”
而李為民,依舊戴著那頂舊軍帽,穿著打補(bǔ)(bǔ)丁的衣服,扛著鋤頭,出現(xiàn)(xiàn)在了搶修水渠的工地上。那場(chǎng)驚心動(dòng)(dòng)魄的雨夜救援,似乎只是他日常工作中一個(gè)(gè)尋常的片段。只有細(xì)(xì)心的人會(huì)(huì)發(fā)(fā)現(xiàn)(xiàn),他那本隨身攜帶的、磨得油亮的筆記本里,多了一頁(yè)記錄著關(guān)(guān)于“如何在偏遠(yuǎn)(yuǎn)大隊(duì)(duì)建立應(yīng)(yīng)急醫(yī)(yī)療轉(zhuǎn)(zhuǎn)運(yùn)(yùn)機(jī)(jī)制”的思考。
青石嶺的風(fēng)(fēng)還在刮,但人們心里,那個(gè)(gè)在雨夜中第一個(gè)(gè)踏入激流的身影,那個(gè)(gè)握著產(chǎn)(chǎn)婦冰冷雙手傳遞力量的聲音,如同山脊上最堅(jiān)(jiān)實(shí)(shí)的磐石,永遠(yuǎn)(yuǎn)地烙印在了這片土地上。人們知道,有李書記在,再大的風(fēng)(fēng)雨,心里也踏實(shí)(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