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土嶺上架了梯子,爬上了山頭,這時在嶺上看整個土嶺村,朦朦朧朧的,看不太清楚。
以前的這個時候,吳小有總是從土嶺下走過,他穿著一雙大的塑料拖鞋,將道路在啪嗒聲中弄得塵土飛揚,使村莊變得更加模糊。
吳小有和其他人一樣,早上上地,晚上打著哈欠回家,只不過他比別人走得更直,腳步邁得更大。
吳小有在地里干活時總要看看天,沒人知道他在看啥,因為所有人都像把村莊馱在背上一樣將臉沉重的朝向土地。
“吳家三有沒家底,祖孫三輩吹牛皮?!?p> 一群早就會罵人的村里孩子遠遠的大聲喊著。勞作的大人們不制止他們,大人們也在心里罵著吳小有。
吳小有在罵聲中犁地播種澆糞,似乎他不叫吳小有,或者他們罵的是另一個吳小有。
土嶺村沒人不知道吳家三有爺爺輩兒的吳富有,揚言要比地主還有錢,結果因為偷地主家的東西被活活打死了,老一點兒的人都說,吳富有被打時死不認罪,胸前緊抱著那袋偷來的大米。
那袋大米救活了吳富有的兒子吳滿有。
吳滿有發誓要去參軍,混個一官半職回來,把地主家滿門抄斬,他當了國軍,可因為怕死,當了逃兵,半夜逃跑,被槍斃了。
吳小有的爹死了,卻什么也沒給他留下,哪怕一把米。
但后來,吳小有的爺爺和爹的話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印證,先是地主的200畝地被沒收,分給了農民們,又是地主本人因罪大惡極、拒不坦白錯誤,被當兵的斃掉了。
樹倒猢猻散,地主家的大宅子成了人民公社,家人們到別處謀生去了。
可沒人管這些,即使風在吹過田埂時,帶走了土嶺村許多記憶,仍帶不走吳家三有的在他們看來是恥辱可笑的往事。
吳小有命中注定了一輩子要和土地和莊稼打交道,他自己明白的很,但是他總感覺心中有一把火在悶著,像被鍋蓋兒壓了很久的水汽一樣。只等待一個時機,它就要一氣沖天,就要一雪前恥,就要一把火點燃一切。
吳小有有蹲在一排參差不齊的土墻下,隔著墻蹲著另外一個,另一個人顯然在抽煙,吳小有看見有煙氣從隔壁傳來,兩人都在解著大手,過了一會兒,那人的煙抽完了,之后是翻找口袋的聲音,一句罵人的話恨恨地從那人嘴里出來。吳小有知道那人沒有帶紙。
隔壁的,給我張草紙。
白要嗎。
一張草紙有什么?
這樣吧,三根煙,一張紙。
什么,你這是明搶。
不換嗎?那算了。
說罷,吳小有提了褲子要走,故意弄出許多響動。
你是不知道我是誰,劉隊長認識嗎?我是他哥們。
就算玉皇大帝玉隊長太上老君太隊長也是三根煙。
你他娘——
隔壁有幾秒停了聲,然后聲音軟了下來。
好好好,三根就三根。他把煙遞了過去,但他感到手指尖只是略微一動,又有一片柔軟的東西落在手掌上。
那人收手一看,吳小友給了他草紙,卻只拿了一根煙。
哪有溪水能長流,誰逢難處不低頭。
吳小有晃悠著走上了田埂,把話撂在了地頭的茅坑。
事情的轉變是在一天的中午,當勞累的人們走向樹的陰涼處吃飯歇息時,吳小有最后使勁的除了下地,他試到鋤頭碰到了什么東西?輕微的碰撞在他的體內激起了陣陣波瀾,吳小有伏下身子,用手扒開土,然后把那個東西用指尖拎了出來。
一把漆黑反著光的手槍有點兒像軍官用的毛瑟,外表看起來令人心生畏懼,吳小有擺弄一番后發現是把假槍。
雖然是把假槍也足可以以假亂真,畢竟除了他,沒人知道這是把假槍,吳小有不去想假槍是從哪兒來的,現在假槍是他的了,就如同村子里拴過很多牛的樹樁子,仿佛牛不屬于某個人而被村莊所擁有著。
吳小有把槍別進褲腰,徑直走到那片樹蔭下,眼尖的村民發覺到異常神氣的吳小有也看見那把使他神氣的匣子槍,于是眾人主動給吳小有騰出一塊兒地來,他就在最有陰涼的地方和最多人的目光中不緊不慢地啃著煎餅。
關于槍的事,吳小有知道自己無需多說,因為土嶺村有很多比他還能說的人,而他只需要等待幾天,自己和自己的槍就如同春天的柳絮一樣撒滿整個土嶺村。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一群穿警服的人比所有人都知道了的消息,先找到吳小有那天在村下乘涼的許多人中的一個想要掐滅吳小有得意的火花,于是,便托他去鎮上運糧的侄子順路到派出所一趟。
吳小有不慌不急,邁著大步子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那把槍,別在腰間被硬紙板似的老粗布遮著,凸顯出的輪廓如同打谷場上的紅旗般引人注目。
這下他算玩完了土嶺村的老老少少,看著沿土嶺走出村子的吳小有,既像在看一個可憐蟲,又在看一位被俘的將軍。
第二天中午,人們坐在樹下吃飯,遠遠的望見土嶺那兒有個人拐進了村子,這個邊角旮旯有誰會來呢?人們放下手中的碗筷,靜靜的看著遠處的人影,帶他走近些,原來是吳小有。
我當然被放了出來,為什么,因為我上頭有人。
樹下的人都驚住了,他們此時看吳小有褲子上的洞,就像看待深邃的宇宙。
不久,土嶺村又傳出吳小有的爹沒因怕死逃跑,而是幾經波折,在解放后當了官兒了,誰也沒見過吳小有爹的墳墓,這就更有說服力了。
吳小有走在土嶺村的路上,耳朵上夾著三根煙,兜里已經快放不下了,他下地越來越晚,可公社并不催他,反倒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年輕人將它作為尊敬的長輩,而老人則認為他是有膀子氣力的后生。
可是不管人們是否打心眼兒里佩服吳小有,這里的太陽照常從嶺后升起。
但太陽終歸是要下落的,村莊要埋到土里,村里的人撒歡了落在外地,而吳小有的太陽——幾乎是瞬間——降落且不再升起。
那是一天中午,下鄉的知青三三兩兩坐在樹下乘涼,干完活的吳小有一眾來到樹下,兩撥人遇到一起,村民看了看知青們,便掉頭往家里走去,但吳小友不以為然,走進陰涼處,一屁股坐在一個戴眼鏡的知青身邊。
如果不是因為吳小有江糞桶碰到知青身上,他能依舊風光地度過晚年。
戴眼鏡的知青像針扎的一樣竄了起來,嘴里罵罵咧咧,興許是吳小有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一兩句過分的話,他也緊鎖眉頭立在知青對面。
知青將吳小友當成個糟老頭子,以為罵他兩句就解氣了,哪知吳小有不是個善茬,他揚起臉把高高的顴骨抬得更高,兩片嘴皮一動,兩個沙啞的字冒了出來。
田雞。
戴眼鏡的知青暴怒了,一腳踢開倒伏的糞桶,豺狼一樣撲了上去,而吳小有不急不慢地向腰間摸去,抽出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剛好抵住了知青的腦門。
是那把假槍。
在場的人全都嚇住了,從田中吹來的風,晃不動大樹上的葉子。
吳小有有和知青誰也沒有動,他推測知青復雜的面部表情,以為他差不多要后退屈服,可下一秒便覺得眼前的人與村莊模糊了——他被一把推到地上。
哼!一把假槍,也就嚇唬自己。
原來這位知青在部隊做過文書,時間極短,但“刀槍劍戟”一類他是曉得的。
吳小有用胳膊肘撐著地,他的目光離散且無神,聽不見笑聲、嘲諷聲與風聲,他看著天空像看著自己。
吳家三有沒家底,祖孫三輩吹牛皮。
下午垂著頭下地時,耳邊重又想起了這句塵封已久的笑話,他下意識地伸手四處揮動,像趕蒼蠅似的驅趕它。
澆糞時,他恍惚地將糞水澆到鞋上,一口痰在喉嚨中呆了許久,一股灼熱從心底開始燒起。
收工時沿著墻根走路,頭不時抬起,尋找一個旮旯。土嶺村一片空曠,沒有游魂的容身之處。
一天下午,落日依然燦爛,農人依舊忙碌,有人看見吳小有腰間別著那把假槍邁著大步向西邊的土嶺走去,人們干著活計,間或嬉笑咒罵著,直到半遮落日的西嶺后,傳出一聲真實而又虛幻的槍響……
槍聲和落日一齊下降,漸漸隱在土嶺之后,黑夜彳亍到來,索性將朦朧的村莊一股腦兒的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