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萬象境中無法無天,殺戮當道,若無大邪護持,能在中境之中獨自存活下來的,便只有兩類邪物——一是修為高深的邪物,不靠不倚,只憑自己的本事便能立得住;二是修為極低的邪物,便如人世間的螻蟻一般,弱小得等閑邪物都提不起興趣去殺他,只將其當成個境中的擺設,倒也能茍延殘喘些時日。
除去中境無主,可隨意出入外,其余三境均各有地界,亦各有大邪為尊,非經本境大邪應允,外境邪物一概不得入界,簡單來說,也便是各有地盤,各有主子。妖境至尊便是妖王,位正墮天都;鬼境至尊鬼王,位正玄冥野;尸境至尊尸王,位正不盡界。三界所修之道各異,向來各自為政,不相往來。此次縱手下邪物越境滋事的是妖王,與其余兩境無涉,故竇尋要率眾和談的也是妖王,為公正起見,雙方將和談地點選在了中境的步虛臺。
“如此說來,稱那妖王為萬象妖王倒是抬舉他了?”楚回笑道,“他明明只得四分之一的地盤。”
“是。”季寒道,“本來萬象妖王也不是他自己封的,是外面一些不明內情之人自己瞎喊出來的,人家的正經稱號是生滅主。”
“這妖王為何自號生滅主,師兄可也知道?”謝揚道。
季寒搖搖頭道:“不知。據竇宗主派去傳信的人說,這是妖王自己取的,連境中妖物也不知其出處。”
楚回想了想,道:“季兄,我還有一事想要請教,便是竇宗主對此次集會是個什么盤算?若說和談,當是雙方互提條件,你讓一尺,我退一丈,最后大家取個折衷的法子息事寧人。那各大宗門此次所求為何?讓妖王約束妖物不得越境?讓步的底線又在哪里?總不成是通融對方一年可越境數次罷?”
季寒道:“依竇宗主的意思,妖物不得越境已是底線,要通融數次那是絕無可能,但讓步的底線在哪里,眼下還難說,這得看妖王所求為何了。”
“正是。”謝揚道,“妖王縱妖物越境滋事,當不只是為了擾亂人間這么簡單,這對他也沒好處。依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以此為挾換得些別的。”
“那這妖王求的是什么,便很費思量了。”楚回摸摸下巴,道,“照常理來說,撈好處嘛,自然是越少人參與越好,人少才能湯濃嘛,可這妖王卻愿意讓竇宗主率眾和談,那便是篤定人人都能得利,方才不擔心有人阻撓了,但人人都能照顧到的好處,又能是多大的好處呢?妖王又怎么看得上喲?”
“楚兄弟說得很是有理。”季寒連連點頭道,“這一層我卻未曾想到。那依楚兄弟之見,妖王此舉又是所為何來呢?”
“這我可想不到。”楚回笑笑道,“我與這妖王也不熟,又怎能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照常理推測嘛,最喜歡人多的便是商人了,無論做什么生意,都是希望人越多越好,人多錢才多嘛,說不得這位生滅主是想和各大宗門談買賣呢?哈哈哈哈。”
季寒:“……”
“師兄你別理他,他便是這樣正經不過一時三刻的。”謝揚一把捂住楚回的嘴,“得意忘形了罷你?身上傷才好,又連著趕了這么幾日的路,你不累?還有心思在這里耍嘴皮子。走,滾回你房間去睡。”
他一面說,一面扯著楚回走了,季寒看著兩人的背影,寒冰也似的俊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絲震驚。
接下來便是等待各大宗門聚齊,楚回閑來無事,總愛拉著謝揚出去看熱鬧。鎮上日日都有玄修之人陸續到來,各宗各門,各形各樣,有高的有矮的,有男的有女的,又好看有難看的,還有拿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器的。比如有天清早,楚回剛上街便看到一個人扛著大鼎走進鎮里,起初他以為是賣餅的,還想上去買兩個,后來被謝揚攔下了才知道,那是衡山過雁峰的同道,他們家都拿大鼎做法器。
謝揚原是個怕熱鬧的,開頭幾日還勉強陪著楚回出去,到得后來實在看得眼暈,謝揚便打死都不肯出門了。九旋倒是興致盎然,只恨不得將之前在青蓮會上錯過的熱鬧一下子全都找補回來,日日纏著楚回帶她出去,并且不到天黑絕不肯回來,只弄得楚回是不堪其擾,叫苦連天,連逛街的心思都沒有了。好在姜郁和喬念與九旋相處日久,日益熟稔,對小姑娘倒頗為喜歡,見楚回嫌棄她,有空的時候便主動幫忙帶帶。楚回好容易得了點兒清凈,對二人簡直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有時他獨自出去逛逛,有時便留在房里陪謝揚。
如此這般過了幾日,會期已至,各大宗門也終于聚齊。
是日一早,各大宗門各整人馬,出發前往萬象境,走了不過小半個時辰,便來到了一片荒野之中。楚回舉目一看,這萬象境果然與別處不同——荒野上竟憑空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足足有數十丈寬,猶如一道天塹,將萬象境圈圍其中,塹內黑水翻騰,亂流涌動,大有鵝毛不浮之勢。萬象境外并無遮擋,便是站在天塹之外,也可一眼看入境內,楚回極目望去,見里面雖也有山有樹,卻盡皆漆黑如墨,不聞半點兒聲息。
楚回早聽季寒說過,此塹名為枯榮塹——只因萬象境從此分野,其外生機如常,其內一片死寂,出者榮,入者枯,故此得名。枯榮塹寬廣難越,其中黑水亦有劇毒,觸人即腐,唯有一條通路,便是漩渦遍布,黑水逆流的亂云渡。一過亂云渡,便是萬象境的地界,四下皆有結界封禁,此處亦是結界門戶所在,各大宗門欲開萬象境,也須從此處入手。
各大宗門在亂云渡前列成方陣,依次橫渡枯榮塹。前一日方才趕到的季樸看著楚回和九旋跟著謝揚站到落春山的陣列里,三人皆是一副輕車熟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由得直皺眉。
眾人很快渡過枯榮塹,一腳踩上了萬象境的地盤。竇尋打頭,在境前搗鼓一陣,打開了結界。各大宗門重整隊伍,仍然列成了一個一個的方陣,魚貫開入萬象境,作為此次集會的主事,白玉京走在最前面,落春山則選擇了墊尾的位置。
謝揚雖說成名于萬象境,此番卻還是第一次進來,他一路上左盼右顧,似乎對什么都感興趣,與在外面時那副清冷的模樣截然不同。
楚回看得好笑,忍不住調侃道:“知遙為何看得如此仔細?莫不是想嫁與那妖王做媳婦兒,故此先考察考察未來婆家?”
謝揚斜他一眼,冷冷地道:“行啊,你若能當上妖王,我便嫁與你做媳婦兒,可好不好?”
楚回大喜道:“那自然是千好萬好,今日咱們當著眾人一言為定,將來你可不許反悔。”
“做你的白日夢罷!”謝揚捶了他一拳,冷笑道,“憑你也能當上妖王?我看做個混世魔王還差不多。你也別只顧著占口頭便宜了,還是老老實實學點兒廚藝女紅什么的,說不定我看你可憐,還能收了你做媳婦兒。”
兩人落在隊尾說說笑笑,一路前進,又走了一陣,便來到一個空曠的山谷之中,山谷正中有個石臺,余外皆是平地。這個山谷也與外面的不同,所有土石均呈墨黑色,四周山上也有樹,樹上卻只有枯枝而不見花葉,地下則連半根草莖也無,放眼望去,只覺一片死氣沉沉,再無半毫生機。行進至此,排頭的白玉京方陣停了下來,傳話過來說此處已是中境,那石臺便是步虛臺了。
謝揚只看著都覺得難受,忍不住對楚回道:“怪不得人人都說萬象境是人間魔域,非極邪之物不能存活,你看這山谷,生機盡絕,戾氣沖天,若想在這里殺個尋常人,那都不用刀的,只需將其扔進來呆上幾日,便會枯竭而死了。”
楚回淡淡地道:“正是,尋常人若進了這里,想要活下去,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謝揚詫異道:“什么?尚有一條路可以走?是哪條路?”
楚回正要說話,前面竇尋已經登上了石臺,舉手作勢,示意有話要講。
待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竇尋便深吸一口氣,然后吐氣開聲:“竇某不才,蒙諸位同道錯愛,推舉為此次集會的主事。各大宗門今日齊集萬象境,所為何事,相信諸位已有所耳聞,但其中諸多細節,并不是人人都清楚,接下來,竇某便從頭至尾,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
“竇宗主說得是。”下面有人應道,“如今到處都在鬧亂子,各種說法莫衷一是,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還是請竇宗主出來說個明白,也讓大伙兒心里面有個底才好。”
竇尋道:“竇某正有此意,還請諸位聽我道來。”
他雙目緩緩掃過全場,道:“近日以來,萬象境異動頻頻,多有邪物越境滋事,竇某打探得知,原來是萬象境中有妖王出世,此妖王自號生滅主,便是他縱容妖物頻頻越境。數日之前,竇某多方設法,終于與這位妖王搭上了話,問他為何要破壞萬象境一直以來的規矩,縱容妖物越境滋事,不料妖王道,他如此行事,便是想改一改萬象境的規矩。竇某又問他想要如何改,妖王卻道,此事竇某無權自專,他說了也是無用,只想借竇某之手向各大宗門傳信,約玄門同道入境一敘,當面商榷。竇某原是不肯,但這位妖王又道,萬象境原非一宗一門之事,之所以由各大宗門輪值主事,正是為了及時傳信,白玉京既然當值,便當有傳信之責,如何便能擅專決事,斷然拒絕呢?竇某思其所言有理,便即刻傳信給了各大宗門,經各大宗門公議,今日方有此集會。諸位同道今日前來,只需聽那妖王講明所求,至于答不答應,妖物越境之事又當如何處置,之后自有公論。”
“竇宗主,你這話說得恐怕還不夠明白吧?”有人道,“近日各處亂象頻出,可不止萬象境一件。若依竇宗主所言,邪物越境之事如今倒是有著落了,但還有青蓮會僵尸傷人和……”
此人說到此處,不由自主地頓了一頓,似乎對接下來的話有些忌諱,但仍堅持說完了,“尸靈傀儡重新現世,這兩件卻又怎么說?”
“對啊,竇宗主。”有人附和道,“尸靈傀儡不是在十八年前便已被銷毀了嗎?如今又怎會重現?難不成之前所說銷毀是假?”
“自然不假。”竇尋連忙道,“當年那些尸靈傀儡是各大宗門聯手銷毀的,怎會有假?所謂重現,是指出現了一些新的尸靈傀儡。竇某也著人調查過了,不瞞諸位說,雖然時隔十八年,兩批尸靈傀儡卻的確有些相似之處,二者當系出同源無疑,甚而后者還要更勝前者,至于青蓮會上的僵尸,則完全不可與之同日而語了。”
“如此說來,僵尸和尸靈傀儡背后竟有兩撥人了?”又有人道,“那這些人分別是誰,又有何目的,竇宗主可有查出些眉目?”
“竇某汗顏,尚未能查明。”竇尋道,“不過尸靈傀儡最初亦是在萬象境附近現世的,或者與妖王有些關聯,也未可知。”
“好。”下面有人喊道:“竇宗主言之有理,稍后待那妖王來到,咱們便一一向他問個明白,若真是他搗鬼,說得好便罷,若說得不好,咱們便大殺四方,擒了這妖王嚴加懲治。”
他話音剛落,底下便響起了一片叫好聲,人人摩拳擦掌,踴躍爭先,似乎恨不得那妖王便在眼前,好讓他們立時有機會一展身手。楚回看著這群情激憤的場面,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謝揚心中焦急。忍不住悄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