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原本覺著,此事因他而起,不能讓所有人都給自己陪葬,所以一心想要拼了性命,為其他人掙條活路。不料生死剎那,所有人竟然都不約而同地拿定了相同的主意,結果便是,楚回撲上去之后才發現,七個人一個都沒有少不說,甚而連彼此間的位置也無甚變化:之前是沿著石壁站成一行,如今是頂著尸靈傀儡站成一行,人人都沖到了對敵的最前線。
“你們……”楚回急得直跌腳。
“就你會逞英雄?!敝x揚急怒攻心,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我與你一起來的,要死自然也是一起死,誰要你狗舔門簾露尖嘴?還想獨擋尸靈傀儡,我看你是蒼蠅吹喇叭,太沒有自知之明!”
九旋:“哈哈哈哈,蒼蠅吹喇叭?!?p> 她似乎覺得謝揚這句話特別好笑,一面打,一面笑個不停,直笑得前俯后仰,就差沒躺到地上去打滾兒了。其余人原本也想埋怨楚回幾句的,頓時都被她打斷了。
好一場惡戰,七人都使出了全力,神照劍、流光鞭、錦華琴、輕雪刀、藏鋒笛,玄門道統近十年以來聲名最著的五大法器同時亮相,一時間刀鳴劍吟,流光飛舞,炫目極了,相形之下,楚回的扇子便顯得有些平平無奇,但最草率的還是要數九旋——楚回好歹還有件法器,她卻是一如既往地赤手空拳。
只見她一頭扎進了尸群之中,拳打腳踢,狀如瘋癲,與尸靈傀儡貼身肉搏。一只尸靈傀儡伸爪抓在九旋手臂上,痛得她尖聲大叫,聲音直欲刺破人的耳膜。楚回被她叫得心驚,趕緊偷眼一瞥,卻見她臂上連紅痕也沒起一道。
九旋一面叫,一面抓住了那尸靈傀儡的一只手臂,然后用力一撕,頓時便將整條手臂都從肩膀處扯了下來。她還不解恨,撲過去又是“呼呼”兩爪,徑直將那只尸靈傀儡扯成了碎片。
她發起瘋來的威勢,楚回和謝揚已是見慣不怪,姜郁和喬念也隱隱有些了解,唯有季寒和竇瑩卻是首次目睹,頓時只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楚回了解那種震撼,百忙之中還抽空向他們解釋了一句:“這丫頭很有些蹊蹺之處,我們也說不清原因,看習慣就好了?!?p> 尸靈傀儡前赴后繼,殺完一撥又來一撥,直如山風海浪般驅之不盡,眾人廝殺一陣,漸漸都感到有些體力不支,唯獨九旋還在上蹦下跳,仿佛不知疲倦。她對敵的殺傷力不如其余幾人強大,卻勝在戰力持久,幾乎無休無止。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苯舻?,“咱們還得另尋出路?!?p> 喬念道:“出路都被封死了,還上哪兒尋去?”
竇瑩也道:“曲寧直早看準了這里只有一條出路,是以一上來便堵住了門口,尸靈傀儡這么多,咱們根本沖不過去!”
“難不成咱們今日當真要交待在這里?”姜郁哀嘆道。
喬念推了他一把,嗔道:“你瞎說什么喪氣話,我……”
他話音未落,石室頂上忽然發出了“砰”的一聲巨響,直震得整個地面都隨之顫動起來,有無數沙石從頂上落下,緊接著“咔嚓”一聲,石頂竟然被震裂了,有天光射了進來。
說時遲那時快,季寒大喝一聲:“走?!?p> 眾人聞聲而動,飛身直上,合力一擊撞開了石頂,轉眼間便已來到地面之上。
楚回抬眼一望,此處離他們下去的入口已遠,但仍在禁地之中。之前還空無一人的山坳,如今已被擠得滿滿當當,全是玄門中人,季樸、喬引、竇尋、姜挽……各大宗門中但凡叫得出名號的人物,更是齊齊到場,一個不缺。
“爹?!?p> “師父。”
除了楚回和九旋,其余五人便如久旱逢甘露,他鄉遇親人,早已叫爹的叫爹,喊師父的師父,紛紛撲了過去。
謝揚和喬念跨出一步,忽然想起楚回,同時回頭拉他,卻正好一人拉住了他一只手。
喬念想了想,先放了手,道:“小弟,你先去季宗主那里罷,我和義父待會兒過來看你。”
謝揚朝他感激地一笑,拉著楚回走了。九旋也不待人喊,便自發自覺地跟在了兩人身后。
楚回和謝揚走到季樸面前,正欲躬身下拜,卻被季寒一手一個扶住了。
季樸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陣,發現兩人雖然精神不振,卻好在尚無傷損,頓時不由得老淚縱橫地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p> 念叨了一陣,他又對楚回道:“孩子,我第一次見你便是在這吹雪谷中。只怪師叔無能,沒能護住你,護住你娘。這十八年來你受苦了,師叔對不住你啊。”
“師叔,您別這么說?!背匾沧赃煅剩澳@么多年的苦心,知遙都跟我講了?!?p> “唉,都是亡羊補牢。”季樸搖頭道,“好在你師兄傳訊及時,我才沒有錯過第二次機會。若今日再讓你有所傷損,我便是死了,也無顏去地下面對師姐和姐夫呀。”
“季宗主。”竇尋突然走過來道,“別只顧著敘舊了,還是先商量商量怎么處置吹雪谷這檔子事兒罷。”
石頂被撞破之后,石室中的所有情形早已暴露無遺,眾目睽睽之下,數千具尸靈傀儡鐵證如山,曲寧直便是再有巧舌如簧,亦無可辯駁了。好在曲寧直也沒打算要辯駁,而是十分光棍兒地全都認了。
“不錯,尸靈傀儡是我煉制的,縱尸傷人的也是我?!彼荒槹寥?,雙目慢慢掃視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尸靈傀儡原就是我吹雪谷的心血,我為什么不能煉制?難道只許你們修煉功法,煉制法器,我吹雪谷便不能有自己的戰力?我知道你們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你們眼里,我吹雪谷便只配替你們治病救命,做你們修仙問道的工具,是不是?一旦這工具過于強大,威脅到你們了,你們便要出手將之毀了。我吹雪谷以岐黃之術聞名玄門百年,我師兄律端醫道絕倫,救人無數,但又有什么用?還不是一朝有失,不問青紅皂白便被逼死,吹雪谷上上下下數百弟子,竟無一人有維護之力。沒有戰力,空有無上美譽,終究也只能是別人砧板上的肉罷了。各大宗門表面上對吹雪谷贊譽有加,其實有幾個心里看得起我們?一言不合,一事不妥,便可以殺上門來任意欺凌,十八年前如是,十八年后亦如是。沒錯,我曲寧直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要打造吹雪谷自己的戰力,將吹雪谷發揚光大,成為最有威勢的宗門。今日功敗垂成,是我時運不濟,但我亦無悔。你們要殺便殺,要刮便刮,我自為宗門盡瘁,死而后已。”
“說得好,說得好?!背亍芭九尽惫恼频溃罢媸呛靡环犊愒~啊,我幾乎都要被你感動了。”
“但你別只說這些見得光啊?!背赜值?,“野心不是罪,但為了成就自己的野心不擇手段,甚而不惜栽贓嫁禍,殘害同門,便是大罪。這些見不得光的事兒,你可敢也說出來?”
“我有什么不敢的!”曲寧直挑眉一笑,道,“不錯,你爹是我害的,當年那些尸靈傀儡也是我放出去的,但我的初衷卻并不是想害他,而只是想讓他看清各大宗門的真面目罷了?!?p> 曲寧直與律端師出同門,從小一起長大,律端天賦高絕,曲寧直作為師弟,一直很崇拜這個師兄。但隨著二人漸漸長大,特別是律端繼任宗主,執掌吹雪谷以后,曲寧直卻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想法,他覺得律端整日里只知埋頭醫道,卻從未想過如何光大吹雪谷,是志向太小,眼光太淺。
“師兄天資過人,驚才絕艷,師父生前便常常說,他是最有本事將吹雪谷發揚光大的人?!鼻鷮幹被叵氘斈?,眼中流露出憤懣和不甘,“但我沒想到的是,他空有一身本事,卻毫無志向?!?p> 律端有了尸靈傀儡的設想,第一個便告訴了曲寧直。曲寧直一聽之下大為振奮,他敏銳地感覺到,此想若能成功,其效用絕不止治病救人那么簡單,律端的眼光還是太短淺了,便如一個身懷異寶的孩子,明明有滿滿一匣珍珠,卻只會用來打彈子。但曲寧直沒有表露出來,他只是極力慫恿律端行動起來,還主動攬過了宗門事務,以便律端專心煉制尸靈傀儡。
律端不愧是醫道天才,很快便取得了進展。曲寧直深感振興師門的機會就在眼前,一個沒忍住,便對律端吐露了真實想法,希望他可以把煉制的重點放在加強尸靈傀儡的戰力上。律端萬萬沒想到他竟有這種想法,當即將他呵斥了一頓,師兄弟二人不歡而散。
曲寧直回去以后左思右想,還是不肯死心,他將問題的節癥歸咎于律端太過天真,自以為會幾手醫術,治幾個病人,便能得到各大宗門的敬重,便能將師門發揚光大。他輾轉一夜,最后終于想出一個主意:將尸靈傀儡放出去。只要弄傷幾個人,惹出幾起禍事,律端便能看清吹雪谷在各大宗門中的地位了。
但讓曲寧直沒想到的是,他沒有看錯各大宗門,卻看輕了各大宗門——他看得到尸靈傀儡的無邊威力,各大宗門也看得到,是以他們不僅露出了真面目,也亮出了爪牙,借題發揮,不依不饒,最終為了保全吹雪谷,律端被逼得當眾自盡。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律端死前竟會毀去了一半的《生滅草》,而另一半也被人盜走,連律端的孩子也不見了。
曲寧直雞飛蛋打,悔不當初,卻已經無力回天。他仔細搜檢律端的遺物,發現《生滅草》雖然毀了,律端的一些零散筆記卻還在,這也等于是《生滅草》的草稿了。曲寧直在醫道上的造詣雖然不如律端,卻也是僅次于師兄的一代圣手,如今律端已死,尸靈傀儡尚未成就,他也只能親自上陣了。
若論煉制尸靈傀儡的悟性,曲寧直與喬引之間少說也差了大半個律端,是以十八年來,喬引拿著半冊《生滅草》一無所獲,曲寧直卻借著律端的筆記,煉制出了猶勝當年的尸靈傀儡。
曲寧直躊躇滿志,一面借青蓮會為宗門立名,一面潛心煉制尸靈傀儡,只等萬事齊備,便要一雪前恥,讓各大宗門再不敢相欺。不料這一天尚未到來,青蓮會上便鬧出了僵尸,還出現了九旋。如此一來,便有三道難題一下子同時擺在了曲寧直面前:
第一是僵尸。
僵尸雖然不成氣候,曲寧直卻一眼看出,其煉制方法與尸靈傀儡是一樣的。這也便是說,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其他的人在煉制尸靈傀儡,并且多半便是盜走了半冊《生滅草》之人。
第二是九旋。
九旋是個活人,卻具備了頂級尸靈傀儡的種種特質,可謂不是尸靈傀儡,更勝尸靈傀儡。若世間尚有此等高人,那即便自己將尸靈傀儡煉制成功了,卻又有什么用?九旋再不聰明也是個活人,也比尸靈傀儡多了一個腦子。
第三是暴露的風險。
僵尸的出現,讓已在各大宗門心中潛藏了十八年的隱憂再次浮出水面,吹雪谷也再次被推上了風口浪尖。這個嫌疑若不甩掉,被各大宗門順藤摸瓜地查下去,尸靈傀儡的秘密很可能便藏不住了。
一念及此,曲寧直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他急中生智,利用九旋來歷不明的疑點,硬將她和尸靈傀儡扯在了一起,既轉移了各大宗門的視線,又逼得楚回和謝揚不得不承諾查明她的來歷。更妙的是,緊接著竇尋又帶來了萬象妖王和生滅主的消息。如此一來,不但再沒人留意吹雪谷,更連剩下的半冊《生滅草》也有人去查了。
從那一刻起,曲寧直便已打定了扮豬吃虎的主意:凡事自己不出頭,只等各大宗門找出九旋背后的高人和半冊《生滅草》的持有者,他再見機行事,坐收漁人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