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這段往事，雖說不是甚刻骨銘心的大事，卻在這時(shí)(shí)突然如風(fēng)(fēng)無形迎面，撞入胸懷，更覺枯等難挨，我將那蝴蝶放在草叢上，它試探地扇了幾下翅膀，見不似先前那樣有人擒它，便急急地飛走了。
我站起身來，覺得有些眼前有些發(fā)(fā)昏，伸手扶住樹干緩了緩，阿三擔(dān)(dān)憂的看著我，我站了一會(huì)(huì)覺著好受些了，兀自往馬車走過去，解下了系在茶棚外的馬繩，利索地坐在了車廂前，拉起韁繩便要往京都方向趕。
我等不了了，也不想等了。
一刻都不想等了。
阿三幾個(gè)(gè)箭步上來擋住我的去路，我拉住韁繩，馬兒嘶鳴，而我歸心似箭，聲音便帶了幾分焦急與不耐煩:“你讓開！”
阿三自然不肯，作為一個(gè)(gè)死士，他其實(shí)(shí)很盡職了，可眼下我卻巴不得他能玩忽職守些，他固執(zhí)(zhí)地?fù)踉諛搶?“大人說過，讓您在此等他。”
“九年前，他也曾說過，讓我等他，可他一去就是八年，再回來時(shí)(shí)我卻沒有認(rèn)(rèn)出他，后來我等了公子又一年，雖說那時(shí)(shí)他身不由己，倒不如說是他在等著我，可我已經(jīng)(jīng)厭煩了這種等人的滋味，我已經(jīng)(jīng)等過太多人了，等我父母來找我，等母親父親毫無理由的偏愛，等阿弟回來，等公子得救，到如今……到如今，我不想等了。”眼淚如此不爭(zhēng)氣，不覺竟讓它爬上了眼眶。
阿三猶豫著，卻仍舊不肯讓開，我將頭上的素釵抽下抵住脖子，他果然慌了。
“我只是想去接一接他，哪怕只是在城門外遙望他一眼，我無意給他添麻煩，只是不希望他有什么事而我卻不在跟前。”有了公子的前車之鑒，我此刻只想快些，再快些見到蘇君言，看他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才能心安。
阿三終于被我動(dòng)(dòng)搖，跳上車替過我，我彎腰低頭進(jìn)(jìn)了車廂坐下，馬車開始急急地跑起來，我心中終于不像方才那樣燥熱難安。
誰料進(jìn)(jìn)城時(shí)(shí)卻遇見了阻礙，城門防守不知幾時(shí)(shí)加嚴(yán)(yán)了許多，城門外的告示欄上張貼著我的一幅畫像，也不知是誰在何時(shí)(shí)畫的，打眼瞧去竟然與我有六七分相像，我坐在車?yán)锫牥⑷c我說著外頭的情況，我自己也透過車門縫觀望了城下的狀況，心道這城只怕是不好進(jìn)(jìn)了。
但轉(zhuǎn)(zhuǎn)而又想到，我為何會(huì)(huì)被人掛了畫像在告示欄里？莫非我的身份被披露出來了？朝廷里要抓我這個(gè)(gè)逃犯？
可這江山初定之際，蕭齊衍怎么會(huì)(huì)來管我這樣一個(gè)(gè)微不足道的人，再則，蘇君言為了護(hù)(hù)著我做了這許多事，他多少有些耳聞，不然，他一個(gè)(gè)能夠做出謀權(quán)(quán)奪位之事的王爺，未免也太過于膿包了些。
我心中思忱覺得蕭齊衍不會(huì)(huì)是個(gè)(gè)閉目塞聽之人，要遣人抓我這事兒不會(huì)(huì)是他做的，蘇君言也不會(huì)(huì)讓他這么做的。
但這只能是現(xiàn)(xiàn)如今朝廷里能主事的人做的，不然要張貼出這神軍營(yíng)里批印的的畫像還是不大可能的。
但以蘇君言的性子都要躲開的人，除了蕭齊衍，還會(huì)(huì)有誰呢？
我在心里得不到答案，糾結(jié)(jié)許久，但一輛馬車停在城門前久不入城也是十分惹人懷疑地，我便只好令阿三調(diào)(diào)轉(zhuǎn)(zhuǎn)馬頭，可還不等他將車身掉個(gè)(gè)方向，便有一隊(duì)(duì)人馬叮叮當(dāng)(dāng)當(dāng)(dāng)攔住了去路，馬車停滯不前，阿三在外面嚴(yán)(yán)陣以待，我打開車門探出半個(gè)(gè)身子，雖然因著略有顯懷的身子探有些吃力，但扶著車框也能支持。
來人將馬車圍得水泄不通，從包圍圈外走進(jìn)(jìn)來一個(gè)(gè)身著玄青色盔甲的男人，大約是個(gè)(gè)什么將軍的部下，他恭敬地拱手，聲音洪亮如鐘:“我家主子請(qǐng)姑娘過府稍坐，還請(qǐng)姑娘賞臉則個(gè)(gè)。”
他雖是一武夫，說起話來卻有一絲文人的客氣，像是讀過些書的，于是我也同樣客氣地回應(yīng)(yīng)他:“將軍折煞小民了，我不過一個(gè)(gè)區(qū)(qū)區(qū)(qū)庶民，怎敢勞駕朝中大人紆尊降貴的請(qǐng)我過府，更何況，小民并不知道將軍的主子是何人，又怎好貿(mào)(mào)然前去叨擾呢？”
他見我推辭，便從懷里摸出一樣?xùn)|西來，我定睛看了，頓覺一驚，驚訝之余又覺有詐，聽他道:“此乃何物姑娘想必應(yīng)(yīng)該識(shí)(shí)得，蘇大人特意差小人在此恭候多時(shí)(shí)，還請(qǐng)姑娘切莫推諉。”
我想起臨走時(shí)(shí)蘇君言曾說過，讓我在望月坡等他兩日，所以他絕不會(huì)(huì)派人在城門等我，是以這是使我心生疑竇的原因之一。
之二便是，那人手中拿的玉冠是我在蘇君言這十七年來唯一送給過他的生辰禮，他絕計(jì)(jì)不會(huì)(huì)拿這個(gè)(gè)來當(dāng)(dāng)做信物。
綜其緣故，左右不過有兩個(gè)(gè)意圖，一是他家主子并不知道我與蘇君言有約在先，忽而從蘇君言那里坑蒙拐騙用了些不正當(dāng)(dāng)?shù)氖侄蔚脕砹訴@玉冠，以此來充當(dāng)(dāng)信物博取我的信任。
二是他知道我與蘇君言的計(jì)(jì)劃，此舉只是在要挾我，言外之意是蘇君言在他家主子手中，逼我就范同他回去。
可抓我究竟有什么用？
我委實(shí)(shí)想不到，真真兒地有些發(fā)(fā)愁。
但我不能回去，更不能和這些人回去，我回來是違背了蘇君言交代的事，可我不能給他添麻煩，讓他又一次為我犯險(xiǎn)(xiǎn)。
我搖頭，“大人這信物送得不巧，蘇大人曾與我說過，這東西，他很喜歡。他喜歡的東西便不會(huì)(huì)輕易落與他人之手，大人如今卻拿著這東西來當(dāng)(dāng)做信物，那小民，便更不能與大人去了。”
“那就只好得罪了。”那將軍冷冷拋出一句話來，眾士兵皆要上前來，大有我不順從便要將我打死再拖回去的勢(shì)頭。
阿三很是爭(zhēng)氣又及時(shí)(shí)地拔出了一把……呃，一把匕首。
我以為他袖中這些日來一直藏著什么暗箭兵器，卻不想，只是一把短刃。這讓我有些擔(dān)(dān)憂，旋即陷入了短暫的沉思，看他沖入人群中廝殺的模樣，我在車?yán)鋨底蘊(yùn)嫠罅稅牙浜埂?p> 眾人見他一刀一個(gè)(gè)的殺過去，都紛紛圍過去想要將他制服，便沒人再注意到我，只有幾個(gè)(gè)拿著長(zhǎng)槍的士兵守在我車旁怕我跑了，但因前面有人正在廝殺，他們也不著急動(dòng)(dòng)手抓我，畢竟他們面對(duì)的只是一個(gè)(gè)人而已，我猜他們大約是覺得制服一個(gè)(gè)人還用不著太久。
我坐在車?yán)鐨碾S著阿三的刀刃一會(huì)(huì)兒替他緊張一會(huì)(huì)兒替他驚呼，我摸了摸肚子安撫安撫里頭不知是不是被嚇壞了正在動(dòng)(dòng)騰的小家伙，一面也是安慰安慰自己忙碌的心肝。
俗話說，一寸長(zhǎng)一寸強(qiáng)(qiáng)，一寸短，一寸險(xiǎn)(xiǎn)。可這俗話也說雙拳難敵四手，我看著阿三，也不知他能撐多久。
我正愁不知該如何解決眼前這個(gè)(gè)困境時(shí)(shí)，打斗聲外卻傳來一聲長(zhǎng)鞭破開木頭的巨響，我頭頂像是突然有個(gè)(gè)煙花炸開一般，嚇了我一跳，且很是一大跳。
我抱著頭等巨響過去，抬頭一看，好家伙！頭頂直接開了個(gè)(gè)天窗！
再看那打斗群早已分散開來，阿三抽身回來連忙來看我，我驚魂初定，扶著他的手下了車，只見一身穿嫁衣的長(zhǎng)發(fā)(fā)女子正立于我們身前兩三尺處，她眉眼清冷，朱唇皓齒，頭上鳳冠身著霞帔，發(fā)(fā)間的步搖因方才的舞動(dòng)(dòng)而搖曳不止。
她此時(shí)(shí)看我，帶著幾分細(xì)(xì)細(xì)(xì)地打量，又帶了幾分地戲弄，我從她微微瞇起的鳳眼中還看出了一絲不屑。我并不認(rèn)(rèn)識(shí)(shí)她，但她手中的長(zhǎng)鞭卻讓我與她在此時(shí)(shí)解下了梁子，我便多看了她一眼，不覺讓人感到她雖生得好看，卻總透漏著一股子邪勁兒，怎么瞧也不像是個(gè)(gè)好惹的主兒。
我又見先前那些人待她極為尊敬，料想這便應(yīng)(yīng)該是他們的主子了，于是拱一拱手，“小民不知犯了什么事，煩勞這位……呃……這位……”
我此前覺得那些人的主子應(yīng)(yīng)該是個(gè)(gè)將軍，但，眼前這個(gè)(gè)姑娘，呃，誠(chéng)然她的確是個(gè)(gè)與我年齡相仿的姑娘，但她應(yīng)(yīng)該不是個(gè)(gè)鐵骨錚錚的漢子吧，大約也不會(huì)(huì)是個(gè)(gè)將軍。是以我頓了又好幾頓，也沒想出該怎么稱呼她。
她將鞭子收卷起來，言語間輕描淡寫:“月琳琳，寒月將軍。”
我才愣了。
回憶追溯到蘇君言在路上帶我見蕭齊曄的那一晚，他說他落難時(shí)(shí)是個(gè)(gè)月將軍救了他，而這個(gè)(gè)月將軍卸下一身鎧甲，卻原來是個(gè)(gè)女紅釵。
我真真兒驚呆了，傻眼了。
“月將軍，小民不知何處得罪了月將軍，竟讓閣下在這樣的好日子里還派出這許多人來，還將我的……”我回頭看了一眼我那可憐的被掀了頭顱的馬車，“……親自給卸了個(gè)(gè)頂。”
她并不在意我說的這些，反而看著我的肚子:“聽說小言在前朝瑟云國(guó)蟄伏幾年看上了一個(gè)(gè)余孽的妻室，我初時(shí)(shí)還不信，今日看來，這話不假，想著瞧瞧能令不可一世的小言也能傾心的姑娘是個(gè)(gè)什么模樣，但聽說他將你藏了起來，這不，我這也是沒法子，才動(dòng)(dòng)用了些軍機(jī)(jī)處的勢(shì)力，怎么著，也得讓我看上一眼吧。”
我聽她說出這些，心中已然隱隱感覺到不對(duì)，果然，在下一刻，身后便多了一個(gè)(gè)人，他將我輕拉入懷，然后一個(gè)(gè)轉(zhuǎn)(zhuǎn)身將我護(hù)(hù)在身后，我輕聲喚他:“阿弟……”。
他微微側(cè)(cè)過頭，問我:“可有傷著？”
“并未。”
月琳琳面帶不悅，手中長(zhǎng)鞭被她卷成一個(gè)(gè)圈握在手里，正在手中輕輕敲著:“我這個(gè)(gè)正要拜堂的夫君，聽聞下人來報(bào)(bào)你的消息就立刻趕過來了，連我這個(gè)(gè)三媒六聘的夫人也丟下了，我可不得過來瞧瞧？你們這樣，可有些過分了。”
她話說得不重，卻叫人感到一陣壓迫。
蘇君言聲音冷冷:“將軍不該如此。”
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如何，站在他身后，只覺他的后背讓人十分踏實(shí)(shí)，想著我此刻遇到這樣的危險(xiǎn)(xiǎn)，而他就站在我身前，替我遮風(fēng)(fēng)擋雨，我心里覺得既溫暖又愧疚。
我果然是個(gè)(gè)累人的負(fù)(fù)擔(dān)(dān)，從前累得他從小便顛沛流離受盡苦難，后來又累得他因我受傷，如今，又枉顧他的安排私自回來，也不知是不是又給他造成了困擾，破壞了什么計(jì)(jì)劃。
我在他身后黯然神傷著，不經(jīng)(jīng)意見注意到他身上的袍子，方才月琳琳說什么來著？
哦是了，她說她與蘇君言成親來著。
蘇君言身上穿著一件與月琳琳同花色的喜袍，卻不知為何，我覺得有些刺眼，也許是這大片的紅色耀得讓人發(fā)(fā)悶，我覺得心口有些出不來氣。
“哦？不該如此？你如今也會(huì)(huì)這樣同我說話了嗎？”她聲聲緊逼。
蘇君言回應(yīng)(yīng)她:“你放了依依，我們回去。”
月琳琳譏笑道:“回去？回去繼續(xù)(xù)拜堂？這是必然的，眼下我要的，是她。”
“不行。”蘇君言斬釘截鐵。
月琳琳一步一步向他迫近，“不行？我記得初遇你時(shí)(shí)，你被人打個(gè)(gè)半死，也沒曾說過一個(gè)(gè)不字，后來我把你帶回去，你除了學(xué)(xué)會(huì)(huì)殺人以外，也沒曾對(duì)我說過半個(gè)(gè)不字，而今是怎么了？看來，她對(duì)你確實(shí)(shí)影響不小呢。”
蘇君言伸手橫劫住月琳琳探過來的手，語氣帶了些凌厲:“將軍既知此女對(duì)我的重要，那便最好還是莫?jiǎng)癰篩輳駝t誤了月氏一族的大事，你我都擔(dān)(dān)當(dāng)(dāng)不起。”
月琳琳收起手，轉(zhuǎn)(zhuǎn)身背過去，“既然還沒忘記月氏的要事，我勸你最好還是把她送到城里，別想著給她安排后路，月氏若成，你活，她便活，月氏若敗，你也別想著讓她活。”
我心下明了，這是在用我威脅蘇君言。
蘇君言正要出聲，我拉住他:“既要謀事，我留在城中也不妨，你不必?fù)?dān)心我，我原本就沒想著要一個(gè)(gè)人走，此番回來雖然害了你，可我信你不會(huì)(huì)讓我有事，等你的這一日一夜，我心中始終不能平靜，如今見了你，心安了許多。縱是日后有什么不盡人意的事，我愿在這里陪你，不想再像當(dāng)(dāng)年那樣任由你一個(gè)(gè)人承受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眼底是深深的柔情。
“既然她都這樣說了，那便著人將她帶回月府住著吧。”月琳琳揚(yáng)(yáng)起下巴，神氣十足。
蘇君言一口回絕:“不必了。阿三，護(hù)(hù)著蘇依依，她若傷了分毫我拿你是問。”
阿三抱拳應(yīng)(yīng)是。
我在月府獨(dú)(dú)坐，門外絲竹管弦奏樂吵的人心煩意亂，阿三守在門外，我看著外面愈漸消逝的日光，心也仿佛一同愈漸沉進(jìn)(jìn)了陰暗之中。
月府的侍婢忽然端著托盤，托盤中儼然放著幾道精致的小菜，她們將飯菜布好，福了福身子向我行禮然后一聲不響地退下去了。
阿三見她們走遠(yuǎn)(yuǎn)了抬手關(guān)(guān)了門，門外隱隱地傳來賓客笑談，觥籌交錯(cuò)(cuò)的聲音，喜宴大約一直持續(xù)(xù)到入夜時(shí)(shí)分，府里各處都燃起了燭火，我打開房門出來意欲在外面透透氣。阿三看著我身后屋子里未動(dòng)(dòng)的飯菜，略帶憂心地道:“姑娘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日后才有機(jī)(jī)會(huì)(huì)與主子相聚。”
我笑笑搖頭:“無礙的，這樣的飯菜我吃不下。”
他遲疑著，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便不再多言了。
蘇君言的喜宴，我怎么能吃得下，更何況他如今不知正做著什么謀劃，也不知我這一鬧他如今怎樣了。
心中憂慮得緊，連帶著看著回廊下的燈籠也覺得愁苦不已，夜間不知何時(shí)(shí)起了風(fēng)(fēng)雨，只知道我感覺到一陣清涼之意時(shí)(shí)身上已經(jīng)(jīng)濕了大片。
好在阿三在府里找侍婢要來了一身干凈衣裳，我回到房中換下來，再出房門時(shí)(shí)阿三一臉警惕地握緊了袖子，見我出來忙輕推我進(jìn)(jìn)門:“府中有變，姑娘在房?jī)?nèi)別出來。”
果然，只聽得大約是前院的方向傳來刀刃劃破布革的聲音，繼而一陣凌亂的廝殺喊叫聲，桌椅板凳酒壇碗碟全都噼里啪啦地尖叫著四處亂撞，只這一處庭院里久不見有人來騷擾，是以我坐在房中隔岸觀火觀得很是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