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徐軒卻并不知上午風揚二人的話語爭鋒,只是在申時朝廷衙門散班之時獨自前往林宅拜見林梁。
卻說林梁此人,亦是少年英才,二十歲得中狀元,自從六品翰林編修起平步青云,不到四十便位列部堂,四十一歲天子欽點主持京試,認下了徐軒,沈鉞等一眾門生。四十五歲出督燕遼,興水利,屯良田,練雄兵,御北虜。七年還朝,主戶部,拜宰輔,直至今日。
如今,首相楊溫年事已高難以盡心盡力處理繁雜的公務,退位致仕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待得楊溫退休,林梁便可順位接任首相,主理朝政。
因此現在朝內朝外無數人都在想辦法走通林梁門路,謀求晉身之道。
申時,正是朝廷衙門放衙散班的時候。徐軒見著一架樸素的馬車漸漸靠近,連忙迎了上去,在車前躬身行禮,
“不肖弟子徐軒,拜見師相?!?p> 車中的老人掀開車簾面露喜色:“文良身藏案牘之中十年,可是解開心結了?”
徐軒當即跪下,長揖及地。
“弟子自縛十年,幡然醒悟,方知愧對師相栽培,弟子請罪。”
老者連忙從車上下來,連車夫的攙扶都視若無睹,將徐軒扶起。
“文良能夠過來拜見老夫,便是天大的好事,今晚可要陪老夫好好飲上幾杯?!?p> 夜色稍晚,林相府邸內一隅,林梁高坐上首,徐軒敬陪身側。
林梁放下酒杯,對身旁的徐軒說道:“文良時隔多年拜見老夫,僅是拜訪,還是另有要事?”
徐軒聞言起身拱手
“不敢瞞騙師相,學生前來,確有不情之請?!?p> 林梁笑著讓其坐下
“你我師徒,又非旁人,所為何事,盡管說來!”
“弟子自縛十年,一朝醒悟,愧對師相昔年教導,又苦學生一身學識無用武之地,不得造福大魏子民。特來求見師相,求師相指點。”
林梁皺了皺眉頭,隨即笑道:“文良至情至性,昔年辭了大理寺之職入仕驍騎,本是自縛之舉,今日一見,可喜可賀,只是文良所言,不甚通俗,為師年事已高,日漸糊涂,聽不得這般言語,還請文良再做解釋?!?p> “還請師相恕罪。學生所求確有情弊。前些日子,圣上下詔組建內廷奉御司,監察奉天內外。師相看來此舉是何目的?”
“你這是要考校老夫?”林梁聞言笑笑
“圣上長居宮內,耳目未免有些不明,圣上想要多了解一些民情,無可厚非。”
“但這也是在敲打驍騎司啊。顧瀾固然是天子近臣但終究是外朝臣子,用起來多少還是不如宮內人使著貼心。顧瀾在指揮使任上一待就是十余年,說起來確實是信任有加讓其掌管天子鷹犬,但明眼人都知道顧瀾早已圣眷不再,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昨日議事便是當堂敲打兄長,其收攏右司試圖挽回圣眷之心可見。若是形勢逼迫,他鋌而走險使陰謀詭計也未可知。學生今日前來便是想請求師相,再行仕途,以期明日可以蔽護兄長,還請師相成全。”
徐軒后退長揖及地。
“老夫記得你本是街頭乞兒幸得遇見五位兄長才能夠吃飽穿暖,識字讀書,才有了大業二十八年的金鑾傳名。”
“確實如此,若非兄長們,學生怕是熬不到今日。兄長們供職于驍騎司,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活計。兄長們不愿我跟他們一樣一輩子見不得人里,便讓我去讀書??扇緗?,我們兄弟六個只有兩人還活在這世上了啊。”徐軒眼含淚花說到
“顧瀾此人能夠在驍騎司十幾年,圣眷不可說不重,畢竟是圣上潛邸舊臣,這番信重,得給。但驍騎司畢竟做的是暗中的事,他能坐穩指揮使之位這些年,沒有手段萬萬不行。如今,圣上久居宮中,眼耳不明,那幫閹人又哄騙圣上下旨設了奉御司,圣上下詔給了風聞奏事之權,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削了他顧瀾手中的權力,他能不急?若是急了,他使出什么手段我都不奇怪。不過”
林梁說到這里突然嗤笑一聲。
“他顧瀾的好日子也不多了。顧瀾手底下有一支秘密隊伍你應該有所了解吧,他雖然藏的夠好,但你在檔案房這么多年經手的文書不計其數,理應有所察覺?!?p> “不敢隱瞞師相,學生確有所察覺。在前年左司潛龍營呈報上來的名錄上有一些人員損耗并不附實,學生遍查近十年潛龍營名錄后發現潛龍營或許還有大約三十人為隱藏人員,借用潛龍營的名頭實際上應該就是顧瀾手中的秘密隊伍。”
這時原來在不遠處候著的林府管家突然道罪走了進來在林梁耳邊低語了幾句就恭敬的離開了。
“顧瀾這是沉不住氣了啊。今日傍晚有人持兵部過所從北安門離開前往遼東。文良啊,你從這里面品出了什么?”
“遼東?顧瀾這是動用手中的秘密隊伍了?”
“顧瀾手底下還有一群手下,老夫能查到,皇帝自然也能查到。但皇帝這么多年無動于衷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顧瀾手下這群人未嘗不是皇帝下令設置,暗地里替皇帝辦事?!?p> 徐軒此時忍不住開口:
“皇帝陛下生性多疑,雖然下令顧瀾組建人馬,但是對那支隊伍的忠誠還是有所顧慮。若是顧瀾能一直把這支隊伍按在手里,或許還能有所轉圜。但是如今,顧瀾無人可用不得已動用了那只隊伍,就是埋下了禍根。顧瀾派出的人必是能力超群,一旦功成回京便可順勢安插進右司分兄長職權,此可謂一石二鳥也。但是,顧瀾對皇帝忠心耿耿手下卻不一定,所以皇帝一定不敢放心用人,若是皇帝最后同意讓人進入右司分權,那么顧瀾也一定會從指揮使任上調離,以皇帝陛下的心思怕是不會讓其再掌重權,多半會以高位虛銜榮養,失勢已是必然!”
對于弟子的打斷,林梁并沒有橫加指責反而在仔細聽過后稱贊道:
“自縛十年倒也不是沒有長進,若是十年之前你怕是識不得這中間的門道。”
徐軒起身行禮,恭敬的說道:
“師相教導的是,學生十年前忝列司憲官之列,不論所遇何事,自是一切以朝廷法度為準。人心鬼域,自然有所欠缺。但我在驍騎司這么多年,雖然沒有親自參與各種陰謀詭計,但平日里見得多了,總算沒有虛度光陰?!?p> 林梁揮手示意徐軒坐下,默然片刻,盯著自己的得意門生說到
“酒喝到這個份上,有些事也就可以敞開說了。文良雖然在驍騎司十年,不理尋常政務,但是對官場里的的一些規矩也是心中有數。師生情義固然重要,但也要對人有所益處才行。你今日過府所求也不只是求官,求仕途那么簡單?!?p> 見徐軒似乎有話要說,林梁揮手制止,繼續說道
“驍騎司的事,老夫無能為力,理由老夫不會說,你若是不明白那也就枉活了這么多時日。不得不說,你來找老夫的時機十分巧妙,奉天官場皆知楊溫即將致仕,老夫也將要繼任左相??衫戲蜻@么多年不朋不黨,繼任之后手中無人可以填補楊溫一黨所留下來的空缺,要是不能在要害部門上安插上自己得用的人手,不異于將手中大權分與他人。你雖在驍騎司蹉跎十年,但終究是在之前便積功升任大理寺。此刻起復,即使不能在京中某得一高品官職,只要去地方知府一任回來任一小九卿也綽綽有余。但是一任知府起碼要有三五年,這段時間足夠老夫清洗朝廷,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集體。所以你現在來求老夫,說實在的且不論老夫能不能做到,也要再掂量掂量你的分量?!?p> 林梁的話說的很露骨,但是徐軒也早已不是當年初入官場什么也不怕的年輕人,有些話,有些事,不傳于人口,但是得懂。
林梁說的很明白,雖然他繼任左相會面臨手下無人可用的境地,而徐軒作為他當年親手選中的進士,畢竟有著師徒名分,用起來也放心些。但是徐軒十年不厘實務,雖然官品足夠,卻也只能從地方官升上來,這就有了一段空白的時間。在這一段時間里,徐軒不僅在地方上不能對林梁產生幫助,反而需要林梁在中央為他鋪路。而三五年過去,林梁早已坐穩了左相的位置,徐軒能回報的也很有限。對林梁來說就很得不償失。
徐軒不禁想到了當年的同門探花郎,尚致。當初科舉一甲三人,在林梁的建議下走了不同的仕途,徐軒走的是監察系。榜眼沈鉞出身世家,直接進了奉天府衙隨后走六部一途,可惜元煕初年,沈氏被牽連進燕王反案中,抄家滅族。探花尚致,佃戶出身,最知民間疾苦,所以早早就下到地方從縣令做起,這么多年幾經轉遷已經做到了嶺南東道布政使司參議一職,為一地政府次席,官正四品,若是平調回京城便是司寺副職。若真計較起來,遠比他好用得多。
又是許久,徐軒起身施禮,向林梁說道
“師相所言甚是,學生荒廢十年,自知政途已然淪為尋常,但仍可為師相盡力做事。”
林梁起了興趣,示意徐軒繼續說下去。
“師相也是平常出身,輔弼當今也有二十多年了,自然知道當今心腹大患一為世家,二為宗室。其實早在元煕初年便有舉措削弱世家宗室勢力,但是奈何當今多病有些事也就停滯下來了。而師相出身平民百姓,這么多年不朋不黨,與世家等人自然不是一條心。待得師相主政自然要秉持圣意向世家動手?!?p> 這時徐軒語氣頓了頓,繼續向林梁說道
“學生不才,愿做師相手中的一柄刀,為師相貫徹削弱之策,以壯聲勢?!?p> 林梁聽后面露笑容,
“你如今竟也學會使心眼子了,看來老夫方才還是看低了你?!?p> 現任左相楊溫,出身河東望族,主政多年,一直為世家大族張目,身后楊黨,亦是多由世家子弟組成,內部團結,關系深厚。林梁平民百姓出身,一直被楊黨視為異類。實際上,自高祖皇帝偕世家之力平定天下,優待世家門閥開始。直至今日,世家門閥在朝廷中的力量越發強大。雖然歷代皇帝早有預見,洞徹坐視世家日漸發展的后果,但是礙于世家在中央和地方上的龐大勢力,始終下不去狠手。
林梁之不朋不黨,說是他自己的品行端正,其實也是世家官僚對他的排斥與疏離。林梁得以被皇帝重用,不僅是其確實有能力,也是皇帝意圖平衡朝堂,避免朝廷出現一言堂的局面。所以雖然林梁這么多年看似對楊溫唯唯諾諾,但實際上在很多事情上林梁還是沒有向世家松口。對世家來說,他們知道林梁與其不是一路人,但卻不清楚在皇帝的支持和暗示之下林梁日后會做到什么地步。而楊溫也自信林梁被壓在右相位置上這么多年早已明白了雙方實力上的巨大差距,最終一定會向世家妥協。
所以即使楊溫致仕在即,楊黨依舊沒有什么動靜。在他們看來,雖然日后主政的不是自己人,但也會識時務的與他們保持良好的關系,不會做出什么有損世家利益的事情。
而話說回來,林梁和徐軒雖然只是喝了一頓酒,說的也是些師生情義,利益交換的話,沒有涉及自身的政治傾向。但徐軒還是明白了林梁的必經之路,并將之挑明。此時就將難題拋給了林梁,林梁若是要用他便是要給他提供全力的幫助,不用便是要將他妥善處理,避免橫生枝節,在時機未到之時引起世家的猜忌,致使朝局乃至國家動蕩不安。
對徐軒來說,這是一場賭博。林梁元煕初年總督燕遼,時有北齊犯邊,作為地方最高軍政長官的林梁是親自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他明白什么時候該下狠心,下狠手。若是林梁有意避免事端,徐軒最好也是個軟禁終生的結果。
“你是什么想法,老夫心里也有數。驍騎司老夫插不了手,你兄長與顧瀾之間的爭斗老夫做不了什么但是老夫可以保證一點,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老夫保你兄長一條生路。這是老夫能做到的極限,你是否能接受?!?p> 徐軒聞言深吸了一口氣,一揖及地
“學生拜謝師相!”
“文良起來吧,你的官職老夫還要好好考慮考慮,你過幾日先去政事堂做書吏吧,重新熟悉一下朝堂政務。等老夫考慮清楚了,自然會通知你。”
說完便端起旁邊的茶碗喝了一口。
徐軒見此,起身行禮,說到:“學生多謝師相指點,學生告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