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shí)(shí)三刻，沈恪走進(jìn)(jìn)堂口，看見(jiàn)(jiàn)老掌柜正坐在窗邊喝茶，于是走上前去行了個(gè)(gè)禮
“掌柜的早”
老掌柜看著精神煥發(fā)(fā)的沈恪，點(diǎn)(diǎn)了點(diǎn)(diǎn)頭。
沈恪正想離開(kāi)(kāi)，卻聽(tīng)(tīng)得老掌柜冷不丁的來(lái)(lái)了句
“突破八品了吧?！?p> 沈恪一驚，卻想到最初來(lái)(lái)到這里的時(shí)(shí)候老掌柜展現(xiàn)(xiàn)出的實(shí)(shí)力，頓時(shí)(shí)明白自己怕是早就被看出來(lái)(lái)了，就是不知道老掌柜有沒(méi)(méi)有從中品出什么根底來(lái)(lái)。
所以便恭聲答道：“是”
“既是如此，那么有些事情也就到時(shí)(shí)候了。你且跟我來(lái)(lái)?！?p> 然后對(duì)(duì)著門(mén)廳處探頭探腦的張小六吩咐了句
“小六且看好門(mén)面?！?p> 然后便領(lǐng)(lǐng)著沈恪向后堂走去。
進(jìn)(jìn)得后堂老掌柜先至上首坐下了，然后示意沈恪在一旁坐下。
“姜確，你來(lái)(lái)這也有一個(gè)(gè)多月了吧？”
“是的，掌柜”
“你現(xiàn)(xiàn)在一定在想我到底知道了些什么，還有我到底是從哪里看出來(lái)(lái)的吧?！?p> “小子不敢，三爺既然讓我來(lái)(lái)了，就相信掌柜的絕無(wú)(wú)歹心?！?p> 老掌柜只是笑了笑。
“武邑沈氏，太玄經(jīng)(jīng)，孫老將軍，應(yīng)(yīng)該還加上奉天姜氏?！崩险乒窨戳丝从行┳㈦y安的沈恪，繼續(xù)(xù)說(shuō)(shuō)道
“別太緊張，你也說(shuō)(shuō)了，我絕無(wú)(wú)加害之意，且放寬心?！?p> 老掌柜頓了頓
“我名叫風(fēng)(fēng)揚(yáng)(yáng)，現(xiàn)(xiàn)任驍騎司右司提督，韓三爺是我結(jié)(jié)義兄長(zhǎng)(zhǎng)，曾任驍騎司左司提督兼玄甲鐵騎大統(tǒng)(tǒng)領(lǐng)(lǐng)。十年前在鎮(zhèn)(zhèn)龍關(guān)(guān)以北界山嶺遇襲假死脫身。堂堂朝廷四品統(tǒng)(tǒng)兵將領(lǐng)(lǐng)卻在界山以南我魏朝境內(nèi)(nèi)被人襲擊，雖然后面抓了幾個(gè)(gè)白蓮教的教眾糊弄過(guò)(guò)去了，但這其中定然還有隱情。我與另一名結(jié)(jié)義兄弟調(diào)(diào)查多年發(fā)(fā)現(xiàn)(xiàn)幕后之人來(lái)(lái)自于楚姓遠(yuǎn)(yuǎn)宗，至于其上還有沒(méi)(méi)有人，你也知道再往上查沒(méi)(méi)多少人能兜得住?！?p> 沈恪沒(méi)(méi)有說(shuō)(shuō)話(huà)，老掌柜說(shuō)(shuō)了這么多肯定有他的想法，至于是什么后面終究會(huì)(huì)知道的。
燕王反案，當(dāng)(dāng)年我也查了，沈氏的罪名經(jīng)(jīng)不起推敲。但皇帝需要河北流點(diǎn)(diǎn)血，需要河北一群參與叛逆的世族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記性，所以就必須有一批人成為那只給猴看的雞。太高的盤(pán)枝錯(cuò)(cuò)節(jié)(jié)，皇帝他不敢動(dòng)(dòng)。太低的威懾不夠，動(dòng)(dòng)起來(lái)(lái)沒(méi)(méi)意義。
沈氏則是剛好，四品門(mén)第，不低但也沒(méi)(méi)那么高，家門(mén)嫡長(zhǎng)(zhǎng)還是大業(yè)(yè)年間的榜眼，科名隆高，官途錦繡。一夕族滅，先祖功名后人前程灰飛煙滅。你看河北世族之后可不是安分了不少？
老掌柜的語(yǔ)(yǔ)氣里略帶幾分戲謔，不知是在感慨帝王的無(wú)(wú)情，還是在嘲笑沈氏一族淪為棄子的不幸。
沈恪面色倒是沒(méi)(méi)什么改變。自己擔(dān)(dān)了這個(gè)(gè)姓氏，但是自小長(zhǎng)(zhǎng)于北涼，見(jiàn)(jiàn)的是北地黃沙，邊地凄涼。不聞河北義士之悲歌，對(duì)(duì)家仇來(lái)(lái)言心中有怒，但卻不足以動(dòng)(dòng)容。
反倒是那些年在村北小院，隨同孫老爺子學(xué)(xué)習(xí)(xí)經(jīng)(jīng)書(shū)(shū)兵法，通覽故事。又在西北見(jiàn)(jiàn)慣了底層之苦，世家之惡。他能清清楚楚的感覺(jué)(jué)到來(lái)(lái)自于楚氏皇族，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以及地方上的高門(mén)閥閱身上的腐朽之氣。
沈恪從不認(rèn)(rèn)為自己是個(gè)(gè)聰明人，但是他覺(jué)(jué)得自己的出身夠低，足夠看見(jiàn)(jiàn)高臺(tái)(tái)樓閣墻角那一絲絲的裂縫。高臺(tái)(tái)中的人還在高喊著之乎者也，忙著像個(gè)(gè)守財(cái)(cái)奴一樣紅著眼往自己的口袋里扒拉著手邊的器具，卻忘記了注意富麗堂皇之下，逐漸腐朽的梁柱?？杀?？可悲?？尚?？可笑。
還記得沈恪站在奉天城外那個(gè)(gè)意味深長(zhǎng)(zhǎng)的笑嗎，年輕人，還是修行不夠，還是藏不住內(nèi)(nèi)心的想法。
話(huà)分兩頭，其實(shí)(shí)在老掌柜自敘過(guò)(guò)往的時(shí)(shí)候，他也一直在觀察沈恪的神色。尤其是沈氏的過(guò)(guò)往，他更是目不轉(zhuǎn)(zhuǎn)睛的盯著沈恪。
畢竟，他想做的是謀逆，是推倒楚氏會(huì)(huì)同一眾世家門(mén)閥而創(chuàng)(chuàng)建的盛世太平。
至于手中的刀，或者說(shuō)(shuō)臺(tái)(tái)前的人，如果只是一個(gè)(gè)因?yàn)榧頁(yè)鵓涂刂撇蛔∽約旱男〗巧敲此鐘惺裁吹讱餿?zhēng)呢。
見(jiàn)(jiàn)沈恪至始至終都沒(méi)(méi)有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yīng)，老掌柜心中也是有一些滿(mǎn)意的。
老掌柜清了清嗓子，繼續(xù)(xù)說(shuō)(shuō)道。
今世之中，若想成事，需得有權(quán)(quán)。弄權(quán)(quán)之道，無(wú)(wú)外乎文武而已。文嘛，雖說(shuō)(shuō)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開(kāi)(kāi)科舉，聚天下英才。但尋常子弟可有門(mén)路讀書(shū)(shū)習(xí)(xí)字？寒門(mén)，那也好歹有個(gè)(gè)門(mén)不是？奉天街上一卷最便宜的圣人言便要半兩銀錢(qián)，足抵得上近四十斗糧食，足夠一個(gè)(gè)五口之家吃用半月有余。若是豐年，莊戶(hù)人家還能吃上一口飽飯，若是荒年，種地還不夠一家吃飽。你說(shuō)(shuō)吃不飽飯，又有什么底氣去學(xué)(xué)那圣人之言，走那虛無(wú)(wú)縹緲的科舉之路？若你還是沈氏嫡孫，走科舉一道自然無(wú)(wú)錯(cuò)(cuò)。但，沈恪十七年前就已經(jīng)(jīng)隨著武邑沈氏成為過(guò)(guò)往了?？v使你現(xiàn)(xiàn)在才智高絕，沒(méi)(méi)一個(gè)(gè)說(shuō)(shuō)得過(guò)(guò)去的出身又有多少人信你是真正的文學(xué)(xué)風(fēng)(fēng)流之士？
文的不成，那就武吧。還是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干的好事，為安一眾功臣之心，大封公侯。開(kāi)(kāi)國(guó)(guó)雙璧，龍臺(tái)(tái)十六公，東陵八十侯。還有下面的伯爵，子爵，男爵一大堆，誰(shuí)(shuí)家沒(méi)(méi)幾個(gè)(gè)從軍入伍的？不說(shuō)(shuō)別的，就武帝年間，肅清漠南的那一幫子武將還有多少是開(kāi)(kāi)國(guó)(guó)勛貴家的子弟？奉天十二衛(wèi)(wèi)，城門(mén)司，五城兵馬司，又有多少人是靠著給勛貴當(dāng)(dāng)牛做馬才爬上的高位？沒(méi)(méi)有勛貴背景，你就只能做一輩子的大頭兵，當(dāng)(dāng)別人手里的刀，被上頭的人吃兵糧，喝兵血。你自問(wèn)(wèn)又有何底氣能在軍中出人頭地？
老掌柜并沒(méi)(méi)有繼續(xù)(xù)說(shuō)(shuō)下去而是把時(shí)(shí)間留給了沈恪，讓他自己思索。
沈恪沉思片刻，緩緩說(shuō)(shuō)道
軍中，倒也不是滴水不漏，尚有一地可去。
哦？
老掌柜來(lái)(lái)了興趣
何也？
答：“北疆”
西北？
再答：
西北才是真正的毫無(wú)(wú)出頭之機(jī)(jī)。北涼孫氏世代鎮(zhèn)(zhèn)守邊疆，自從故梁朝起便穩(wěn)(wěn)居天下第一武勛世家。論起發(fā)(fā)家之始便是隨同是故梁朝周王太岳公以關(guān)(guān)中為基反攻匈奴，二十年盡收故梁失地，周王因此位極人臣，關(guān)(guān)中并北地百姓家家供奉長(zhǎng)(zhǎng)生牌位，周王也在北伐以后得享榮華。周王薨逝，世子三辭，辭爵，辭官，辭禮。又保周氏百年太平，若不是周氏后人才疏學(xué)(xué)淺，材力不及先人多矣，又怎能使周氏家門(mén)一夕落敗？
孫氏先祖壹曾為故梁金城守，涼州淪陷之時(shí)(shí)壹以身守城，孫氏上下二百余口僅有十余老幼提前遁入南山。涼州淪陷五十年，孫壹幼孫孫勉游走于山林之間，聚攏人馬，一力抗虜。后孫壹重孫孫起跟隨周王收復(fù)(fù)河山，歸朝后辭車(chē)騎將軍之職，回歸北涼，為國(guó)(guó)守邊，非召不入中原，非虜不動(dòng)(dòng)刀兵于內(nèi)(nèi)。因此而得以世鎮(zhèn)(zhèn)西北。故梁封其世襲金城守，故晉封其世襲涼州刺史，及至本朝已是世襲安西將軍，武帝年間加封世襲鎮(zhèn)(zhèn)西大將軍領(lǐng)(lǐng)西北二十萬(wàn)(wàn)百戰(zhàn)(zhàn)邊軍。
先帝又賜節(jié)(jié)杖，使其節(jié)(jié)度北涼。今上履極之初又賜截流西北二道一府賦稅以養(yǎng)(yǎng)邊軍之權(quán)(quán)。遍觀古今，可有一人一家，可獨(dú)(dú)攬一地軍政財(cái)(cái)權(quán)(quán)如此者？故梁周王攜扶天保駕，破虜滅國(guó)(guó)之功上不得此，孫氏不及也。四百三十年鎮(zhèn)(zhèn)守邊疆之功，便可讓帝王安心如此？視北涼三十萬(wàn)(wàn)西北邊軍，內(nèi)(nèi)地鎮(zhèn)(zhèn)軍如無(wú)(wú)物？視八十萬(wàn)(wàn)北涼民心，天下世家隆望如等閑？
截西北二道一府賦稅以養(yǎng)(yǎng)邊軍。西北二道，北涼百姓家中之糧從無(wú)(wú)半月之余，如遇荒年，還需軍中施糧活人。雍秦之地，自高宗皇帝大遷關(guān)(guān)西民眾以充關(guān)(guān)中河泗之地。雍秦可還有十萬(wàn)(wàn)人家？十萬(wàn)(wàn)人家養(yǎng)(yǎng)三十萬(wàn)(wàn)兵？再說(shuō)(shuō)一府，自武宗皇帝追亡逐北，祛除漠南北虜以后，只用五十年西域都護(hù)(hù)府便如同虛設(shè)(shè)。十年，罷西域大都護(hù)(hù)。七年，罷西域都護(hù)(hù)府長(zhǎng)(zhǎng)史。五年，罷西域鎮(zhèn)(zhèn)軍將軍。三年，罷西域都軍校尉。至今，堂堂西域都護(hù)(hù)府，統(tǒng)(tǒng)轄關(guān)(guān)外三千里，官階最高者不過(guò)(guò)一西域司錄參軍，令不出百里，人不過(guò)(guò)卅，秩不及江南一縣。又有何賦可供調(diào)(diào)用？
故遍觀西北民生，莫說(shuō)(shuō)三十萬(wàn)(wàn)兵，足養(yǎng)(yǎng)二十萬(wàn)(wàn)可用之兵便是邀天之幸。此乃朝堂陽(yáng)(yáng)謀，許以諸侯，卻行弱兵之舉。
孫氏以忠義而立足于天下，但凡有半點(diǎn)(diǎn)陰奉陽(yáng)(yáng)違則四百年家聲毀于一旦。若無(wú)(wú)此隆望，孫氏家破在即也。
朝堂有此謀劃在先，即可知今后西北斷無(wú)(wú)北出立功之機(jī)(jī)，若無(wú)(wú)御邊破虜之功，顯貴于西北何其難也？
故，西北不可去，唯有東北尚有可為之機(jī)(jī)。
界山何為？
沈恪哂笑
界山以南便是鎮(zhèn)(zhèn)龍關(guān)(guān)。鎮(zhèn)(zhèn)龍關(guān)(guān)乃中原門(mén)戶(hù)，自太祖皇帝以來(lái)(lái)，凡中央兵馬大將軍總領(lǐng)(lǐng)天下兵馬，非鎮(zhèn)(zhèn)龍關(guān)(guān)鎮(zhèn)(zhèn)守大將軍不得任，四鎮(zhèn)(zhèn)大將軍可以有自己的心思，為自家謀利，但是鎮(zhèn)(zhèn)龍關(guān)(guān)一系武將則必是楚氏親信。
我的出身經(jīng)(jīng)不起細(xì)(xì)查，掌柜的既是驍騎司正印官之一，當(dāng)(dāng)是明白這一點(diǎn)(diǎn)的。所以界山之地?cái)嗖豢扇?，說(shuō)(shuō)是說(shuō)(shuō)西北只是無(wú)(wú)法得勢(shì)(shì)，那界山之中我便有性命之威。
掌柜的聽(tīng)(tīng)完沈恪一番說(shuō)(shuō)辭，終歸是有些意外的。長(zhǎng)(zhǎng)于北涼野村，雖有涼國(guó)(guó)公授其學(xué)(xué)識(shí)(shí)，但終究未得涼國(guó)(guó)公認(rèn)(rèn)下這門(mén)師生之誼，未能有臺(tái)(tái)階步入世家的圈子，見(jiàn)(jiàn)識(shí)(shí)難免有些狹隘。但這一篇大論確是有些水準(zhǔn)(zhǔn)。尤其是北涼之論，讓老掌柜未免有些多想，朝堂之謀瞞不過(guò)(guò)號(hào)(hào)稱(chēng)南北第一名帥的涼國(guó)(guó)公，那么他為什么告訴沈恪便是值得深思的。
只不過(guò)(guò)老掌柜還是頂級(jí)(jí)的特務(wù)(wù)頭子，雖然心中有惑，但是還是保持著原本的神態(tài)(tài)。
即是如此，那我便想些辦法送你去鎮(zhèn)(zhèn)北軍中，至于你能不能找到機(jī)(jī)會(huì)(huì)乘勢(shì)(shì)而起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沈恪沒(méi)(méi)有說(shuō)(shuō)什么只是朝老掌柜行了個(gè)(gè)禮，待老掌柜頷首示意便離開(kāi)(kāi)了后堂。
北出，也不遠(yuǎn)(yuǎn)了啊，這倒是個(gè)(gè)好機(jī)(jī)會(huì)(huì)。
待得沈恪離開(kāi)(kāi)后堂，老掌柜不由得喃喃自語(yǔ)(yǔ)起來(lái)(lái)。
驍騎司作為皇帝的眼線，監(jiān)(jiān)視天下，有些東西雖然皇帝不說(shuō)(shuō)不做，但是還是很難瞞得過(guò)(guò)驍騎司的眼睛。
這天下，終于要熱鬧起來(lái)(lái)嘍。
老掌柜喝了口茶水，語(yǔ)(yǔ)氣中難掩興奮。